(1)
大清门左右的六部衙门,唯独刑部没有匾额,衙门口横着一条铁索——戒人勿入,所以止好讼的意思。
传说,匾额是雍正皇上派人暗中摘掉的。一天御门听政,他问刑部:你们衙门可有匾额?堂官回奏称有。雍正爷叫人搬来:“丢了这么久,尔等竟然不觉,平时散漫,疏于入署可知。”堂官部员慌忙磕头引罪。从那时起,刑部衙门的匾额不再发还。或许刑部由此才“变通”出这条铁索,然而官入则开,民人须从铁索下入内——威慑远胜过那块牌匾。
一大早,整条刑部街封锁起来,大清门一直到南头西江米巷,连同附近的前府胡同、右府胡同、火德真君庙都站满步军衙门兵士。
和珅戴着枷板缓慢爬下囚车,由两名侍卫架着跪到刑部衙门口。现在,他不得不从铁索下面爬进去。他已不再是紧跟在太上皇身后,成千上万八旗官兵拱卫着,威加海内,令文武大臣望尘莫及的“二皇帝”。
顶戴,朝服,貂裘,早都被扒去,幸好,还有丝绵紧身防寒;因为截了发辫,灰白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倒让他少了些难堪。枷板使得跪下才能钻过铁索。晨光清冷,残雪萧条。和珅后背紧缩着,艰难地挪动膝盖,洁白如银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污浊痕迹。
没有了主子眷顾,失去了权力地位,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铅华洗尽,只剩下被欲望霸占的,贪婪的,鄙陋不堪的灵魂。
看着和珅爬过铁索,阿兰保命令侍卫径直抬进大堂。
堂上成亲王永瑆、王杰、董诰正襟危坐,那彦成、戴衢亨一左一右坐堂下记录。每个人都用胜利者的眼光看着和珅。永瑆轻蔑地看着挑战皇家权威的奴才,像欣赏自己利爪下的一只老鼠;那彦成眼里不无对这位粘杆处侍卫的讥讽;董诰则依旧保持汉大臣威严,冷峻地鄙视几乎陷皇上于不测的元恶大憝。
只有寒素刚正的阁老王杰,凌厉,仇恨的目光盯得和珅脊背直发冷。曾经和珅种种做法,他无一不据理力争;他痛恨此人使整个乾隆朝官场腐烂透顶。
和珅从他们脸上扫过,碰到王杰眼神,眨着眼躲避过去,很快,他恢复了以往的高傲。
这些天天喊着祖宗天下,江山社稷的,哪一个肚子里不是为自己打算?——真是得志便猖狂!自己才是太上皇最忠实的奴才,是忠于江山,忠于社稷的亮辅良弼。若论对大清忠心,他们谁人能比?太上皇在世时,谁又敢如此待他?先帝灵柩还在乾清宫,如此不择手段对待旧臣,怎么能谈忠孝呢?他把自己当下归结成“一朝天子一朝臣”;认为这些人全是首鼠两端。
双方眼神都带着心劲儿。
“和珅!跪下!”永瑆喝道,大堂里响起回声。
不容分说,阿兰保摁住枷板一脚蹬在腿弯里。
和珅跪倒,枷板哐啷砸在地上。他顿时涨红脸,恶狠狠瞪阿兰保一眼,又将眼神射向永瑆:“太上皇鹤驾未远,你们——”
“住口!来呀!”永瑆将硕大的惊堂木使劲拍下。
侍卫跑上来冷森森地将和珅围住。
“和珅,没叫你说话,最好闭上你的臭嘴!不然,仔细找打!”
永瑆不再理会他,转过脸向董诰说:
“大司寇,开审吧!”
(2)
侍卫撤回大堂两边,戴衢亨手捧广兴奏折照参劾条款宣读。和珅强忍住怒火,竖起耳朵听有哪些罪状。
“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乘坐椅轿,抬入大内,肩舆出入神武门……娶出宫女子为妾……太上皇圣躬不豫,和珅毫无忧戚……于各路军营递到奏报,任意延搁……所盖楠木房屋,僭越逾制……”
越听,心抽得越紧;在得势时只能算不检点,“行止有亏”,现在成了“无君无父,悖逆不臣”大罪。和珅骤然醒悟,悔恨,焦急,恐惧一起袭来——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哪怕一片叶子,只要有减缓下坠的希望,他都拼命想抓住,身上出的汗湿了头发,湿了紧身棉衣,他丝毫没觉察到。
“和珅,你认罪吗?!”
永瑆呵责声惊醒和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翻起眼睛,他有气无力地,“请问,堂上诸位就没有行止有亏之处吗?”
他手里大把攥着皇子、皇孙这样的“无君无父之举”。
“和珅,到这时你还哓哓不休!”
王杰忍不住拍案而起,走下座位站到和珅面前,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又质问道:
“三年前,白莲教为何先在湖北作乱?武昌同知常丹葵捉拿嫌疑人等,不问是否习教,只问有无银钱。无辜百姓活生生钉在墙上,锤击而死者,惨不忍睹!丢到江里的尸体,不计其数——”
“天下州县大搜捕,捉拿白莲教匪首刘之协是太上皇的敕旨。”和珅仰头打断王杰,“这,与和某人有何关系?常丹葵又是谁?你不要血口喷人!”
“攀扯太上皇,你居心何在?”永瑆大喝一声。
意识到急不择言,和珅低头不再说话。
“常丹葵,你当然不知道,也不屑认识这等芝麻小官。”王杰冷笑道,“你宅里狗腿早放出话,没有二千两白银,知府都休想见和中堂一面——”
话锋一转,王杰接着说:“对百姓敲骨吸髓,常丹葵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湖北三任巡抚预缴议罪银,他每人送上一万两!”
他横眉冷目直盯住和珅:“知县为所欲为,知府不敢过问;知府有罪,巡抚袒护;巡抚,总督呢?如何?——和珅,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最清楚吧!”
担心老大人一时激愤又中和珅奸计,永瑆刚要开口,只听王杰又说道:“你发明的议罪银,上乱朝纲,下害黎民!将祸国殃民说成行止有亏,和珅——你真是一贪荡无耻小人!”
和珅歪着头抗辩道:“朝廷早有议亲议贵制度。议罪银,岂是和某的发明?”
“近二十年来,你,你借着太上皇敕旨——典不可变,例可变通;专门行你的鬼蜮伎俩。”
王杰颤巍巍抬起拐杖,几乎指着和珅脑门:“交完议罪银,喂不饱你和珅,是什么结局?你府里——千百万赃银,哪里来的?”
这样下去天黑也审不出结果——王杰要清算和珅,永瑆清楚皇上的意思,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功夫。于是,示意那彦成搀王杰坐回座位。
他亲自问道:“和珅,勒保总统军务,是你向太上皇举荐?”
“前年六月,文成公在病中向太上皇举荐勒保,与和某不相干。”和珅一愣神,回道。
勒保父亲与阿桂曾经同袍,阿桂宏谋远略,太上皇对他举荐的人深信不疑,这件事皇上怎会不知道?
和珅成了惊弓之鸟,去年勒保招降王三槐,他也因此得了公爵,后来惠龄通信说,王三槐是被勒保诱捕,他把这件事压下来。勒保兄长永保正在刑部大狱待罪,他想凡不利于己的事,都要摆脱干系——却不知道,皇上正以他为尺度,衡量臣子升黜。
几天来,皇上处置和珅、福长安的霹雳手段使朝廷亲贵风声鹤唳,那彦成也不例外。他盼望和珅倒台,朝廷随之改观——现在听和珅提到祖父,心里却惴惴不安起来。
得到皇上想知道的,永瑆瞬间沉下脸,冷冰冰地:“和珅,太上皇待你怎样?”
回想太上皇在世时,再看现在,和珅越发感到草木零落,人间凄凉,低着头不言声。
意识到刺痛了他,永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是怎么效忠太上皇的?从一名侍卫超擢成朝廷大学士,太上皇对你之恩泽沦浃肌髓。”
对和珅自认的忠心,永瑆连珠炮般发问:“太上皇病重,你不仅毫无忧戚,还大言不惭向外廷散布病情。嘲笑敕旨像鬼画符,你另行拟旨。将侍寝太上皇的宫女娶为小妾,把你的嘉乐堂仿造成宁寿宫,园子仿造成蓬岛瑶台——和珅,你,可真给天下奴才做了榜样!”
比起朝廷政务,德行上的问话更让和珅难堪。想强迫自己不去听,可耳朵,脑袋都不受使唤,成亲王的话像利剑刺进心里。
“三年前,你一面扯上礼亲王奏请太上皇推迟禅位,一面在皇上面前偷递如意,预先泄露朝廷机密,两面讨好。皇上对此隐忍不发,你竟敢公然以拥戴者自居。——操纵翰林院,将各省学政任用私人,妄图将天下士子收入囊中。和珅,你打的什么主意?”
没想到皇上对他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更没想到,皇上宁可昭示圣躬缺失,会公开递如意这件事情。
脑袋里闪过“朕依和相抚四海”——竟是天大骗局!悔恨,羞愧一股脑袭来,和珅恨不得地上裂一道缝,立刻钻进去。
“皇上英明圣哲,深仁宽厚,以太上皇看重的旧臣,对你容忍再三——天知道你怀什么心思!竟敢又诬陷皇上市恩朱珪!离间二圣,陷皇上于不测——和珅,单凭这一条,就能把你挫骨扬灰!”
大堂里永瑆的声音高亢,犀利。
(3)
和珅脸色惨白,他盼着成亲王快停下来,又怕等来结果;盼着这时候来一道赦免死罪的圣谕——罚养廉银制度呢?看在贡献二亿两财产的份上,大清十年的收入啊,还不能抵他一条命吗?
“自作孽,不可活!”永瑆盯着和珅冷笑一声,“你的罪行百官有目共睹,认与不认,无关大局。”
接下来话阴恻恻的,像幽冥殿里传来索命声。
——“和珅不必枉费心思。本王现在就能答复,大清容不得你这蠹国病民,悖逆不臣的小人!”
脑袋“嗡”一声几乎炸开,和珅万念俱灰,颓然坐地上。
“和珅,你也是满洲汉子,别给你钮祜禄家祖宗丢脸。”那彦成打破沉默冒出一句。
“汉人,称钮祜禄为狼也!”突然想起太上皇的话。乾隆皇上在眼前浮现,依旧安详亲切,信任地望着他。
“生又何欢呢?”似乎心底传来的声音。他不由得厌倦眼前这些人,厌倦了尔虞我诈的朝廷。
“生是太上皇的人,死做太上皇的鬼!”暂且敷衍这令他厌恶的现世,太上皇圣灵不远,他愿意去追随,去讲清道理:试问,有像他这样的“大清奸臣”吗?为太上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新皇上留下亿万白银的奸臣!
“至于丰绅殷德,皇上有旨赏给他恩典。治不治罪,是否保留爵位,只看你这当父亲的——和珅,还是多为和家后人想想。”永瑆又不失时机地说,“本王没闲工夫再同你磨牙,认罪服法,做个了结吧。”
听到丰绅殷德,和珅再也无话可说。儿子既然保住爵位,血脉里不畏死的一股彪悍气倒直冲上来。向堂上磕头,愿意认罪画押。
和珅由阿兰保带下去监押。
一行人走出大堂。回禀完皇上接下来要内阁传旨,六部九卿议罪。王杰同永瑆商量先行回内阁布置阁员,其余人跟随成王爷回军机处。
永瑆拿着和珅的罪状,心里如释重负。董诰脸上带着忧郁。
“蔗林中堂,和珅案尽快了结,也是皇上的意思,好腾出手来专注剿匪大事。”想起从和珅府出来时二人交谈,他解释道。
“枝叶犹存,后患未尽呢。”董诰应付。
永瑆越发不自在,表白似地:“兴起大狱,牵连既广且深,朝廷也恐怕应付不来。”
“我大清官员,可舍得造反乎?”
“剿匪第一功,当置于何地?”
董诰沉默了,拱手行礼。永瑆满心别扭,不答话便转身上暖轿。
和珅收押在刑部大狱,董诰丝毫不敢大意。那彦成笑着:“得,瞧成亲王这架势,中堂还是留在刑部吧。”
钦佩成王爷大堂上使和珅服罪,王孙多气盛,董诰并没将他赌气放心上,也笑着答应。
“昨天皇上单独召见成亲王,审得建瓴走坂,想必皇上面授机宜。”戴衢亨一旁说道。
他的座师是乾隆朝中期宰相于敏中,因为结交太监探听内廷消息被先帝所厌恶,死后比作前明奸相严嵩撤出了贤良祠。虽有皇上特简超擢,老师名声一直让戴衢亨备受压力。如今和珅伏法,终于可以冲淡朝廷里的风言风语,内心十分高兴,忍不住说出来。
那彦成面含微笑听着同僚评论,一言不发。
董诰心里一动,成亲王态度转变似乎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