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寒料峭,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微光刚照上宫殿脊檐,常寿叫醒了打盹的皇上,说:“内阁,军机大臣门外等着,怕惊扰皇上没让通报。”
王杰、董诰等在上书房台阶下,身后是那彦成、戴衢亨。大臣常年当值都落下了腿疾,王杰看见皇上挣扎着重新跪倒。众人脸色晦暗,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眼里却全透出坚毅,仰脸望着皇上只待一言而决。
嘉庆肺腑间发热,瞬间嗓子也噎住了,咳嗽了几声,命大臣们进上书房。向内阁口述准许九卿科道封章密奏的旨意,王杰拟旨立刻转发六部施行。
礼部在乾清宫准备了奠仪,纪昀奏请上香朝奠。索亲王带领豹尾班,永璘领宗室侍卫护卫圣驾。侍卫里三层外三层严密保卫着,嘉庆步行穿过广场由后殿进乾清宫。
皇上在梓宫东边站定,永璘,索亲王带人快步走到正殿门口。
乾清宫太监开启了宫门。王公百官立在丹墀上。宫门正路睿亲王打头,成亲王、仪亲王在左右,内务府尚茶,尚膳抬着茶酒膳,和珅等总理丧仪大臣跟在后头。
尚茶,尚膳进殿,永璘同索亲王拦下和珅为首的众位大臣。永璘脸上像挂了霜,冲众大臣发话:“诸大臣领百官殿外行礼。”
嘉庆向梓宫进茶,进酒三爵,献羹饭肴馔。王公百官在殿外行礼。礼毕,索亲王护卫嘉庆由后殿去往交泰殿。
丹墀上百官散去,和珅等人重进乾清宫。看官员散尽,永璘命侍卫关闭正殿宫门。门轴发出沉重的呜扭声,“哐啷”一声,两扇大门合拢,殿里光线瞬间暗下来。
和珅心里猛然一沉,呆立在梓宫前。永瑆,永璇疾步走到门口面向和珅、福长安。阿兰保带八名带刀侍卫跑出后殿,围在梓宫左右将二人看住。
永璘站梓宫前宣旨:“将和珅、福长安革职拿问!”
淳颖、王杰、董诰隔到了大殿一角,听出圣谕杀气腾腾,淳颖骇得直往后退,像看瘟神一般远远望着和珅、福长安。
和珅脑袋一片空白,猛然间明白大势已去,刚要挺身迈步,阿兰保“刷”地抽出腰刀横在他脖子上。立时福长安颈前也横上一把腰刀。四名侍卫摁住两人肩膀,永璘上前摘下顶戴。
“和珅,福长安,大概你们心里也明白怎回事。”永瑆的声音平静,威严,冷酷,“皇上还有旨意,本王奉劝你二人不要错打主意。胆敢不遵圣旨,乾清宫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皇上——”和珅瞪着眼大声喊道,“你,你们,你们把皇上怎么啦?”
突然想到上奠时永璘将他阻在殿外,自始至终都没瞧见皇上真身。皇上一定有不测,不然他们怎么敢这样对自己!他脸色通红,虎视眈眈地望着永瑆三兄弟。
三位皇子见他不顾一切地乱咬,又可恨又有点可怜他。永璇示意阿兰保:“让和大人安静些,这里岂是他撒野的地方。”
阿兰保一手撸起和珅脖颈摁倒在殿里。
“和珅,皇上好好的,你猪油蒙了心。”阿兰保一手撸起和珅脖颈摁倒在殿里,就势单腿跪下,阴森森地说:“遵圣旨,王爷们不为难你。”
威风,自信,轰然坍塌,在皇权面前,和珅突然发现自己竟不堪一击——三位皇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金砖冰凉,望一眼凶神恶煞似的阿兰保,他万念俱灰。
永璘命侍卫给二人上捆绳。
“二位中堂,皇上在交泰殿 你们去禀报乾清宫的事已经办完。”永瑆走到王杰等三人跟前冲王杰,董诰说道,“请皇上颁大行太上皇遗诏。本王同仪亲王、惠郡王、阿兰保押二贼去养蜂夹道监禁。”
王杰、董诰欢欣鼓舞,急忙去了。
永瑆又对淳颖说:“皇上的旨意,颁发大行太上皇遗诏由睿王爷主持。”
淳颖还没从惊惶中缓过神,太上皇恢复其祖上睿亲王爵位,皇上又让参与朝廷大事,心里异常感动。领旨才想,糟糕!对颁行遗诏一窍不通,要立刻找礼部官员。慌忙站起身,看殿门还紧闭着急得直搓手。
永瑆嘴角抹过一丝笑,想到在先帝灵前忙收敛神色安慰:“王爷同索王只管守在皇上左右。礼部都准备好的,不必着忙。”淳颖这才放心。
永瑆等人将和珅、福长安五花大绑由后殿带出乾清宫。九十名宗室侍卫守在殿外,永璘抢先一步站队前喊道:“现在起听成亲王命令,护送成亲王去养蜂夹道!”
“喳!”侍卫们斩钉截铁轰然应声。
永瑆精神大振,挥手叫他们跟上。
三位王爷带领宗室侍卫、阿兰保,将二人押往养蜂夹道囚禁。睿亲王稳住神等着迎接圣驾。宫殿太监将乾清宫殿门重新开启,阳光泻进大殿,眼前豁然明亮。
(2)
嘉庆正在交泰殿里来回踱步。王杰,董诰二人跌跌撞撞跑来。
“皇上,皇上,元恶大憝已除!”到殿门外,王杰再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地上大声喊,“请圣上驾临乾清宫,颁发大行皇帝遗诏!”
嘉庆命常寿扶王杰进殿。董诰跟进来,眼里泪光莹莹,胡须激动地颤动着。
“给二位爱卿赐座。”
嘉庆望着南边乾清宫,按捺住不安说:“朕已经命那彦成、戴衢亨去准备;二位爱卿陪朕在这里等候。”
亲眼看见和珅、福长安五花大绑被阿兰保、永瑆等人从后殿押出来,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他挺起胸膛,脚步轻快,一个箭步跨上宝座台。
二十五方皇帝御用宝印整齐地排列在左右。透过黄龙包袱,他似乎嗅到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世祖章皇帝,圣祖仁皇帝……的亲切气息。
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必能葆祖宗江山万年永固!大清二十五代,符合天命之数!
想起皇考圣神文武,式廓鸿基的希望,嘉庆身体里猛一股浩荡志气充盈,双手握紧扶手端坐在宝座上。
那彦成和礼部尚书纪昀捧着遗诏进殿。
来的路上,见那彦成神色匆忙,纪昀叫住,三角眼深陷进眼窝透着狡黠:“绎堂,今日朝廷有大事吧!”
“颁行大行太上皇遗诏,算不算大事?纪尚书还听说什么?”那彦成脚下不停,似笑非笑。
“颁遗诏之日,便是捉拿和珅之时!”瞬间,纪晓岚正颜厉色,瞪大眼睛撅起白胡须说,“老夫何用听说?老夫,早已料到他的下场!”
“部堂神算天算,绎堂不胜佩服!”那彦成顾不得啰唆,拱起手称赞,“即刻要在乾清宫摆黄案,部堂,找好了宣诏官吗?”
“唔,嗯!由他们去办。绎堂放心,绝不会误朝廷大事。”纪昀又恢复老样子。
想到礼部还有戴衢亨布置,自己问得也多余,那绎堂脚下更使出力气,一边催道:“部堂,咱们赶紧的吧!”
“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长久,必有小心昭事之诚,与天无间,然后厥德不回,永绥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一日履乎帝位,即思一日享乎天心……皇帝聪明仁孝,能深体朕之心,必能如朕之福。付托得人,实所深慰。内外大小臣工等,其各勤思厥职,精白乃心,用辅皇帝郅隆之治。俾亿兆黎庶,咸乐昇平。朕追随列祖在天之灵无憾矣!其丧制悉遵旧典,二十七日而除。天地宗庙社稷之祭不可久疏,百神群祀亦不可久辍。特兹诰诫,其各遵行。”
逐字逐句阅完,嘉庆脸上两道泪痕犹新,叫王杰,董诰:“用御宝!”
乾清宫已经准备就绪。朝奠以后,成亲王长子绵懃、仪亲王府绵志带领侍卫在乾清门外拦下三品以上官员。人们不知何事发生,惊疑不定地等着。一会工夫太监来传旨,即刻颁行大行太上皇遗诏。大家松了一口气,纷纷重新回乾清宫站班,举行颁诏典礼。
大学士王杰手捧遗诏,乾清宫檐下跪等着的嘉庆双手接过,进殿安放在黄案上,又跪下冲遗诏行礼。
礼毕,从大殿东边一扇门出来站在宫檐下。王杰捧诏书出中门,嘉庆重跪下恭送遗诏。
诏书过去,嘉庆起身由睿亲王,索王亲等人簇拥回上书房安歇。
王杰将遗诏捧出乾清宫交给宣诏官员。礼部,銮仪卫护送遗诏出午门,到天安门宣读“昭告天下”。
(3)
都察院衙门在刑部街街西,往北是太常寺衙门,南边与刑部衙门隔一条小夹道。
一大早,三品以下官员到隆宗门、景运门、乾清门哭临,天安门跪听大行太上皇遗诏,完毕各回衙门。街上轿车队伍熙熙攘攘,积雪冻实了,饶是轿夫格外小心,西长安门出来拐进刑部街,不时人仰马翻传来叱喝声。
广兴早起没顾上吃饭,街角玉铭斋茶园开着,掀开棉布帘进来。屋里炭火极旺,瞬间被一团热气包围,身上暖和起来,脚底却感到一阵冰凉,低头看靴底早湿透了。
茶园地方不大,只有十张桌子,两间雅座,雕梁画栋,极古朴。一名年轻伙计正照应几桌零散食客。店老板潘二身材矮胖,四十出头,穿茧绸出锋羊皮袍,外罩着一袭白布孝衣,慌忙上前请安:
“哟!十二爷,这天儿齁冷的,您怎么不叫车呢?”
进了一间雅座,潘二端脚炉来放脚下。
“我倒想呢,今儿东华门没车。”
广兴把话岔开,叫上烧卖。不大工夫,潘二端木盘来,一屉烧卖,一碟糟萝卜,一碟老虎菜,一碗白米粥。糟萝卜晶莹剔透,老虎菜红绿相间,广兴顿时有食欲,尝了烧卖,仙贝、虾仁、海参馅,满口鲜香。
潘二端上茶,沁香甘甜,广兴称赞:“茶不错!”
“十二爷有所不知,茶还是您常喝的龙井,这水却不俗——”潘二一脸神秘,凑近广兴耳朵根说,“是京西玉泉山御水。”
除了大内,还有几家王府奉旨准用玉泉山水,广兴莞尔一笑:“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瞧,小的忘了十二爷是正牌子皇亲国戚,龙肝凤髓,什么没吃过。”潘二笑着又说,“话说回来,一壶茶小的多卖五百钱;这年月,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十二爷您明鉴,没错吧?”
想起有事要潘二办,将一个翡翠搬指一个金线荷包放桌上,搬指通体碧绿,翠色欲滴,荷包鼓鼓囊囊的,广兴说:“给你小老乡送去,京城百日内不准唱戏,依我说,你还是叫他回苏州。”
潘二双手一拍笑着:“影儿不离灯,这才叫心有灵犀呢,十二爷稍等。”
再回来时,伙计跟在身后提一坛酒一盒黑漆描金四层食盒。潘二把搬指荷包归到一处:“昨晚上,城里正敲钟呢,无双从南城坐车来叫小的转交十二爷,说年底下特为十二爷准备的。”
广兴打开食盒:高邮鸭蛋,苏造肉,腌泥螺,腌海蜇,玉带糕,或用瓷盒或用小坛装着,摆放得整齐精致。
自幼长在南京,他极喜爱江南风味,没想到挂念无双,无双也正挂念自己——又欢喜,又惆怅,恨不能立刻去韩家潭互诉衷肠。
潘二哪懂贵公子的悱恻多情,只顾指着酒坛说:“无双说这绍兴酒,他封存了六年,现在喝最为醇真味美;他说的——‘阅尽世故,味醇质厚,如同清官廉吏,留芳世间。’”
广兴听得直眼发痴,正要做一件惊天动地大事,竟然也被无双说中。
他祖上内务府汉军旗,汉姓高,因为堂姑慧贤皇贵妃,高氏脱离皇家家奴的身份,抬旗进了八旗之首的满洲镶黄旗。他暗中收集和珅罪状已久,只等待时机上奏。
早上乾清门听到旨意,本来想到衙门看看动静,再做打算。这一席话不啻添一剂猛药。
由桌上荷包里掏出三张金叶子交给潘二,吩咐道:“速去为我找辆车,没有车,马也使得。酒食搬指荷包送到无双住处,就说十二爷办完事,自去找他。”
潘二深知十二爷脾性,接过金叶子喊伙计上门板,连同灶上的分头去附近胡同口找车马。
一会工夫,潘二坐一辆骡车,伙计骑马回到玉铭斋。
广兴钻进骡车直奔德胜门大街,想着回府带上奏折,立刻呈送奏事处:和珅大限已到——连广和楼的戏子都清楚,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