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元佳节前后,圆明园奉三无私殿举行皇子亲藩宴,正大光明殿赐宴朝正的外藩、大学士、各部尚书,夜晚在山高水长楼大放烟火。内城的东四牌楼、地安门、东安门、新街口、西四牌楼众多市肆张灯结彩,百戏杂陈,管弦笙歌彻夜喧嚣,车马人流云集,也正是买卖家兴旺的时候。
今年正值国丧——军民二十七天素服,一月不嫁娶百日内不作乐,宫里停了一切筵宴,民间也不许再过灯节。灯市不开,商家年前囤下了货,京师大街小巷摆摊售卖珠宝、玉器、日用杂货的人头攒动,坊巷胡同里满是叫卖声。西长安街更人满为患,炒栗子、烤白薯、南糖、萨其马、芙蓉糕、冰糖葫芦……喊声此起彼伏。那彦成早已饥肠辘辘,命随从买来几个烤白薯。王爷早进了宫门,有成亲王仪仗前面开道,和戴衢亨二人骑马乐得闲适。
军机大臣忙得团团转,满汉章京倒闲下来,越闲心悬得越高,众人见到成亲王,腿一个劲儿发软。
永瑆叫先搞点吃的。上书房太监已经叫进两次,自太上皇驾崩,养心殿的御膳房也没开火,五六名章京答应着绞尽脑汁想办法。领班的瘦高个打躬上前:“启禀王爷,养心殿膳房久没开火,卑职今儿早上带了一整只德州的扒鸡,不敢问王爷。”
“哦,你——贵姓,台甫?可在内右门,内务府值房当过差?”
抬眼打量此人年近不惑,面容清瘦白皙,举止安详有度,永瑆问道。和珅、福长安曾在这两处办公,他不得不谨慎点儿。
“回禀王爷,卑职卢荫溥,一直在文成公相国跟前做事。”他又打一躬回道。
听是阿桂手下大为放心,叫快些拿来。一会工夫,卢荫溥端着扒鸡,章京们跟在身后端茶捧毛巾,众星捧月般献上来。
扒鸡咸香肥嫩,有独特的果木香味儿。刚端起茶喝两口,卢荫溥趁机说上书房叫进,永瑆嗔怪道:“怎么不早说?”
“是叫中堂随王爷一齐觐见的。”正说着,那彦成、戴衢亨进了门。
寄和珅的信件一律呈送皇上,那彦成特意嘱咐过。卢荫溥将一个信折匣子呈上:“兵部潞河驿交来,山东巡抚伊江阿递上请安折,还有给和珅的信件。”
几人进上书房,永瑆将和珅画押的罪状呈上。
嘉庆命常寿去传仪亲王永璇,睿亲王淳颖,惠郡王永璘,内阁大学士进见。
那彦成又将伊江阿信折递上。嘉庆一边问:“军机处廷寄发出几天了?山东没收到?”
“初八发给的各省。”猜到停止随折给军机处副件的廷寄,那彦成回道,“想必伊江阿还没收到。”
奏折里不过是年节后照常请安,又报告了山东几桩寻常事件。小太监拆开信封,嘉庆接过信脸色立刻沉下来,挪开另几份书折信放至御案正中,紧皱眉头咬着牙看完。
几位军机大臣低下头,人人提心吊胆。
嘉庆抬起头一脸悲愤,带着孤哀子的哭腔:“伊江阿得知太上皇龙驭上宾,给朕的折子里竟是平常请安,反而再三劝慰和珅节哀办事!”
“不知他安得什么心?掷还伊江阿!”信件折子一齐撇出来,嘶声喊着。
“该死的奴才!眼里只有和珅这奴才!”永瑆首先怒斥,连声喊着“奴才”,将伊江阿已经去世的阿玛一起咒骂:“丧良心的东西!亏他还是大学士家的,永贵教得好儿子!”
“伊江阿负恩昧良,简直不可思议。”戴衢亨跟着上奏:“此人也曾在军机处办过差,竟然如此颠倒错乱,臣请将他交部严加议处。”
那彦成附议。皇上正气得发昏,这时候没人敢明说,京城不仅有各省的兵部提塘官,巡抚藩臬衙门还专门安插眼线探听朝廷动向。该是伊江阿提前得到消息,不等遗诏到山东,抢先向和珅献媚。
(2)
被愚蠢颟顸的山东巡抚气昏了头,好一会嘉庆才缓和下来。再看福长安认罪文书,他依附和珅,如今又有伊江阿,不知多少满洲亲贵攥在和珅手心里,内心既忧且愤。
福长安兄弟四人位极人臣,他哥子福康安带兵台湾平乱、臣服廓尔喀,更是飞扬跋扈令朝野侧目。犒赏士兵动辄撒万两黄金币,朝廷军务供需靡费泛滥正从他开始。福康安生前权势煊赫,死后加封郡王,和其父傅恒一起配享太庙。想到眼下军费浩繁,开销靡滥,而自己还曾写诗哀悼,像吃了苍蝇似的恶心——先帝恩宠,海兰察辅佐,金山堆着才成就这纨绔子弟!痛恨,鄙视,内心无处发泄的一股羞耻使嘉庆越发恼怒。
“且说福长安罪状。”抽出抄家清单扔回御案上,指着说,“经那彦成查抄,百余万家产已属非他该有。和珅贪黩营私,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道?如果说怕劳烦太上皇,为何四年来也不对朕举发?扶同徇隐,投靠依附已属显然。”
口中说福长安心里实恨着福康安,嘉庆铁青着脸,竹雕毫笔“啪”地拍到臂搁上,貂毫笔端蓝砂四处飞溅。
“福长安祖父叔侄兄弟,哪一个不是深受皇恩?”走下御座,一边来回走一边痛斥,“富察一门世受国恩,竟然如此罔思报效,自甘下贱……”
王杰进日精门,听上书房传出皇上怒斥声。紫禁城许久太平安乐,惠风和畅,久违的雷霆之怒使他激动,伤心,如醉如噎,不禁放慢脚步,扶着拐杖立在天庭当中。
太阳西沉,雨花阁顶鎏金行龙褪去了金光,灰暗清冷。天庭西边笼罩在阴影里,光线由明变暗,宫殿檐角下黑魆一片。王杰弯着脊背手扶笔直的玉鸠杖,余晖逐渐从他身上消失,暮色沉沉,他像一尊雕像,孤零零地伫立着。
众人在上书房门口等着叫进,才发现王杰没跟来。
“唉!”见他独自站在远处,刘墉不禁叹气。内阁老臣都知道王杰一生抱负毁在和珅身上,此人一倒,他意气顿消也决意要退隐林下了。
“伟人大人,走啊!听不见皇上着急吗?”刘墉喊道。
永璇,淳颖,永璘于乾清宫丧仪上办差,接到旨意正从东丹墀台阶下来,见王杰站天庭里老泪纵横,众人以为哀思先帝,赶忙上去劝慰搀扶。
进上书房,王杰脸上泪痕犹在,嘉庆也关心。
“惊雷过后甘霖滂浩,臣是喜极而泣。”王杰手抹着眼角。越发敬重这位刚正不阿的老状元,一时王公大臣到齐,嘉庆命内阁拟旨:“著将伊江阿革职,立刻押回京城,明白回奏此事。”
“直隶总督奏请将和珅依大逆律,凌迟处死,福长安照朋党律拟斩,”说着,又向内阁下旨:“折子给在京三品以上文武官员、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科道传阅,让他们悉心妥议具奏。”
“如果有自抒所见的,不妨另外封章密奏,要是意见相合,”嘉庆提高了嗓门说,“联名联衔具奏更好!明儿日落以前,悉数呈上来。”
这时是天大的紧急政务,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要去部院衙门监督,纷纷领旨,分头办差。
太监给诸位王爷搬来座。先帝驾崩他们忙得衣不解带,首次聚在一起。这阵子礼部、宗人府、户部把各家王府的门槛几乎踏破,亲王金册宝、龟纽金印,郡王银册印、麒麟银印,贝勒贝子公的册封表都送到,只等过了丧期太和殿补上仪式;各按爵位,一年的俸禄银子、白石米,大车拉进了王府。因此每位王爷精神头十足,连腿脚不便的仪亲王永璇在内尽心尽力,为皇上奔波。
“和珅近年在吏部、户部、兵部、理藩院、都察院、翰林院都有任职,除去步军衙门现在有定亲王负责,其余部院,你们要亲自坐镇。”嘉庆摊开手掌,历数和珅任职的衙门,谈到正题,说,“趁这次上奏替朕留意,有敏于任事,受和珅打击报复的官员,尽可举荐上来。”
他谕令永瑆带那彦成、戴衢亨去户部、都察院,翰林院。永璇本来总领吏部,藩院、兵部分别交给睿亲王淳颖、惠郡王永璘。
四年前兄弟四人谋划除掉和珅,永璘曾经说皇位如雨也不会掉到头上,只盼得到和珅的宅子。嘉庆遂皇弟心愿——和珅宅子赐予永璘,十笏园赐给永瑆。
“你的惠郡王,朕考虑再三,改成庆字最恰当。”又对永璘说,“趁天官赐福的日子让礼部重颁册书,以后同其他王贝勒一起举行典礼。”
由承先帝惠泽改为庆亲政之喜——大清朝多了一位“庆郡王”。永瑆相信‘惠’字也有了特殊意义,这时郑重又自豪地:“如此一来,将来的‘惠’字,又多出一段本朝佳话。”
嘉庆微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