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时分,永瑆和董诰离开和府。永瑆嫌内务府嘈杂,上了和府西边清水桥走定府大街回军机处。街上漆黑一片,两人好一阵才适应。马夫把住辔头牵引坐骑,家人提灯笼护卫,成亲王府侍卫在前开道,马蹄声杂乱,打破深夜寂静传出去老远。
“今天算见识了,没想到,和致斋如此丧心病狂!”永瑆同董诰搭话,新领军机处,他极力笼络这位前辈。
“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董诰颇为消沉,史笔如铁,诛深斧钺,本朝出和珅这样的贪官,后人有的是评说了。叹着气又说:“和珅斫削我大清元气,唉!此人罪孽深重!”
和珅将朝廷弄得乌烟瘴气,董诰则像朝廷里一股清泉,谦和,诚实,清廉,赢得太上皇下至百官群僚的敬重。
三年前太上皇想招帝师朱珪进京入内阁,皇上大喜过望,作诗祝贺师傅。听了和珅的挑唆,太上皇龙颜大怒,幸好他救正——“圣主无过言”,暗示太上皇已经禅位,皇上才得以无虞。
在他说出“聚敛”,永瑆听来尤为刺耳,默不言声。
和珅的财富从哪来?或许只有一个人清楚,便是归天的太上皇。
不少满洲大员议罪银已经预缴到五年以后,税关盈余也交到十几年以后,内务府向盐商放债,盐商上缴的生息银不可计数,内府六库里,各省向太上皇进贡的奇珍异宝充牣骈罗……蠲免天下钱粮背后,所有这些有违朝廷律例,不能放到明面上的内府收入,无一不是通过和珅收取……
前头到西四牌楼,街上亮着几盏半明不灭的灯笼,一队兵士围在路边烤火。牌楼没了白天的威严壮丽,森然矗立着,高处融进无边黑夜里。
永瑆心情突然变得压抑。
看见侍卫骑高头大马,兵士们赶忙开栅栏放行。
“今儿在和珅府看到一套白玉杯,上面刻了窦光鼐名讳呢。”过了牌楼,永瑆有意无意地说,“窦东皋生前寒素,风节挺劲,最后还是被和珅参倒——就这玉杯而言,想必他也有苦衷了。”
董诰久职军机大臣,和珅背后是谁他体会最深,永瑆对天下官员讥讽,自然也瞒不过他。太上皇禅位后唯恐君权旁落,只有利用和珅号令群臣,也导致三年来皇上身处荆棘丛中,朝廷百弊丛生。
他对“除恶务尽”本不抱希望,可是新政伊始,军机处、内阁大学士畏缩不前,只怕和珅倒台,官员依旧故我,朝廷疲敝颓废,越发不可收拾。
“依臣看来,和珅案宜速断速结,”沉吟一会,他抬头对永瑆说,“成王爷不必太多顾虑。”
永瑆心里一震,转过脸,董诰眼里星光熠熠:“领军机者,披荆斩棘,谋划朝廷将来。冲破藩篱,独具慧眼,臣请王爷思之。”
“说得极是!蔗林中堂以诚待人,小王受教了!”
永瑆马背上倾身拱手,他一心想着为皇上除掉和珅,想着爱新觉罗皇权的神圣不可侵犯,太上皇更要为天下讳;董诰一席话不啻醍醐灌顶,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军国大政,天下还有黎民百姓,和珅底下的贪官污吏不除,朝廷何以谈将来……一股心劲在胸膛里荡漾,心浪逐渐高起来。
子夜已过,军机处十几名章京还在整理公文。军机章京由军机大臣从各衙门挑选,如今和珅、福长安论罪,沈初罢值,章京们人人自危,昼夜忙碌着。
看到成亲王,董中堂走进来,众人忙不迭上前伺候。二人打算就在这里凑合一夜,早上去乾清宫哭临定能见到皇上。
(2)
朝奠后嘉庆于上书房单独召见永瑆,命他领衔审问和珅。
永瑆呈上清单,嘉庆仅看金银几项,赫然惊心:赤金元宝一百个,估银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元宝一百个,估银一百万两;生金砂二万余两,估银十六万两;赤金五百八十万两,估银八千七百万两;元宝银,九百四十万两;白银,五百八十三万两;苏元银,三百十五万四百六十余两……大内不过数十串珍珠手串,和府竟有十八颗珍珠手串二百三十六串;大红宝,石内务府不足十块,和府二百八十块;国库存银只有一千九百余万两,和珅府的赤金白银高达一亿两……
眼睛瞟看清单,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一会想到勒保请拨二百五十万两军费,一会想到,和珅哪来这么多钱?他管的崇文门税关?天下四十七税关,每年交给朝廷的不过八百六十万两……一会又想到白莲教匪首王三槐说的“官逼民反”——有这笔银子,白莲教不愁不灭,到时候,自己祈望的平贼安民定能实现……
最后,嘉庆想起畴克臻兹的太上皇。
“皇阿玛给朕,给大清留下了宝窟!”内心顿时涌起酸楚,眼前变得模糊。想到永瑆在,嘉庆抹一把眼角强忍着没落泪。朝廷有议罪制度,现在直隶总督人在京城,可以代表天下督抚,就让他上折子议和珅的罪。
“和珅财产不必一一明示,就宝石、珍珠手串、地窖百万藏银三款,并广兴的折子——”嘉庆把清单放御案上说,“一起发给督抚,让他们议罪,如果有和珅另外罪状,一并据实迅速复奏。”
“嗻!”永瑆看皇上突然红了眼圈,以为替天下百姓受如此朘削而伤心,不由心生敬意。
“你们只审和珅一堂,要他当堂服罪。”嘉庆语气不容置疑。
“再有,问清楚一件事,勒保是不是他向太上皇举荐。”
看到永瑆迟疑,他又敏感地问道:“怎么?你有话,尽管说。”这些日子,他一改从前的安静沉着,说话办事都雷厉风行,意气风发。
过一次堂就让和珅服罪——永瑆心里没底,和珅案就这么了结也留有重大隐患;担心皇上急躁过头,索性实话实说:“皇上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和珅已经成丧家之犬,这奴才自知罪恶滔天,要是攀咬起来——”
嘉庆眼瞅着永瑆听下文。
“朝廷不能不先有准备。”看着皇上,永瑆眼神变得游离,话也不太坚定了。
“臣想,或者惩治一批涉案人员,以雷霆手段将地方吏治整顿一番,也令疆臣切实敬畏凛遵朝廷——”
和珅审得越久,牵扯太上皇事情越多;方面大员几乎都与他结交,必须先稳住朝局再慢慢甄别处置;不然,恐怕朝廷,前线,地方都乱套——既定的“剿匪第一功”岂不化为泡影?何况,绝不能将和珅财产明示,否则后世怎么看待“轸念民依,如保赤子”的太上皇?甚至自己也会背上“借和珅搜刮天下”的骂名。
“河工,漕运,盐务上同和珅有千丝万缕关系,”嘉庆紧皱眉头,眼睛逼视永瑆开口斥责,“前线在打仗,漕船正在运河里往京城运粮,河工上,河南、山东段还没合拢,盐务——这几处,岂能立刻整顿?”
“更何况,皇阿玛大丧期间,朝廷怎能兴起大狱?简直糊涂透顶!”他几乎咆哮着。
“皇上,臣不是这意思——”永瑆脸涨成猪肝色,急忙跪下认错,“是臣鼠目寸光,糊涂该死!”
顷刻间,老成谋国,勇于任事的气概烟消云散,他恨不得从不认识董诰。
(3)
“要尽快了结和珅福长安案!”
永瑆惶恐不已,嘉庆让他起身,坐回御座指着几摞奏折说:“之前,没人敢参劾,朕抓了他们,折子一窝蜂地都来了。近年来朝廷弊端百出——你也看到了,如果一一根究,有人借此党同伐异,打击报复,朝里势必兴起大狱,后患无穷。”
怎么想这理由都牵强,永瑆只好低头称是。
“吏治,当然要整顿。”嘉庆接着说,“治乱,首要任贤,首先恢复朝廷选拔用人制度。你着手整顿军机处、户部的人员拣选条例。”
他本想侃侃而谈,待和珅案结束后,将各省督抚逐一调整,又想到这些不必告诉永瑆,于是将话题打住。
“朕这里还有和珅一条罪状。”他说道,“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太上皇册封朕为皇太子。九月初二日夜,和珅跑到撷芳殿向朕递如意。这奴才泄露机密,居然又以拥戴为功!你可当堂质问他。”
“嗻!”永瑆心里一阵轻松,这一条就把和珅打回原形。又不失时机地赞叹皇上听所不能听,忍所不能忍。
“都察院左都御史吴省钦上的折子。”嘉庆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折递给永瑆。
吴氏兄弟依仗和珅飞黄腾达,吴省兰还是皇上在南书房的随侍词臣。永瑆想起曹锡宝——莫非要故技重施,吴省钦也揭发参劾和珅?
接过折子仔细看,却是没头没脑的三条剿匪建议:一、请将去年押解进京的白莲教首领王三槐,尽快正法。二、举荐候补知府李基,此人晓谙兵法,有手车火雷列卦图。三、举人王昙能作气按掌,辟易多人,请皇上加以试看。
永瑆似乎明白,吴省钦自知与和珅牵连,趁没人参劾先做一篇荒谬文章,让皇上处置。为何不直接请辞呢?这等心思,真是令人不齿。
“这,这很荒唐!”他说。
“依臣看,竟是邪门歪道。朝廷正剿灭邪教,这些东西禁止还来不及——吴省钦身为台长,焉能如此不知政体?”
“哼!将妖言左道,妄行渎奏,居心取巧。”嘉庆明白吴省钦心思,恰好将其罢官回籍,远离京城。
“吴省钦平日声名平常,先是畏惧和珅福长安权势,不敢举发。朕捉了他们,仍然缄默不语。现在怕被人列款弹劾,避重就轻上这折子,此人难以胜任风宪台长,交吏部严加议处。”
听皇上意思要将吴省钦革职,永瑆隐约觉得处置又未免着急,哪里知道里面另有事情。再不敢猜测,急忙复奏公主府的事,说道:“遵照皇上吩咐,公主嫁妆和赏赐都得以保全。”
因永璘曾经有言在先,嘉庆决定赏赐他西路的和珅宅院,又打算将和珅花园赏赐永瑆。此前布置永瑆去内务府提单据,公主猝遭变故,在他看来,这也算恩赏了。
听永瑆转述公主一番话,又听说她曾经告诫过和珅父子,嘉庆不免动情,告诉永瑆丰绅殷德还有恩旨,叫和孝安心。
天空湛蓝,飘着几缕白云,像蓝底布上划过几痕细长轻淡的白线。红墙,黄瓦,白雪都显得鲜明,干净。风很小,可风丝儿硬得跟针一样。由上书房到日精门,一会工夫,永瑆脸上冻得冰凉麻木。受到皇上斥责,从总领军机的光环里缓过神来,他为自己浮躁,欠谨慎深感到失落。
董诰所说诚然不错,可前几年皇上韬光养晦,自现在起要做有为之君,自己只需按照皇上旨意行事就好,万万不可自作主张;猛然想起来和珅——殷鉴不远啊!
平日乾清门东边内左门不开启,皇上在上书房居丧,这段时间,大臣们都从这儿进出。出内左门,一群太监正从景运门抬进来大小箱子。鄂罗哩站在九卿房前指挥着往西边搬运。见成亲王爷走过来,他急忙上前请安。
“这是干吗呢?老鄂。”永瑆问道。
鄂罗哩告诉永瑆,奉皇上谕旨,太上皇喜爱的文玩玉器运往裕陵,其余的抬到建福宫封存。
“养心殿里收拾得了,小的们正搬宁寿宫的。”
“只封存玉器吗?”永瑆愣一下神,接着问。
“还有如意,铜器,瓷器,挂屏,插屏——多着哪,王爷。万岁爷说怕睹物思人,赶哪天,园子里也要封存呢!”
“怎么,园子里也归你管?升官啦,老鄂?”永瑆打趣道。
“回禀王爷,小的还在养心殿。王爷圣明,小的听萧总管这么说。”鄂罗哩脸上笑眯眯的。
摆手叫鄂罗哩去忙,永瑆若有所思,往军机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