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考上之前,小虹一直是以考上为梦想的,以为考上了,空气是甜的、人是美的、万事是顺心的;然而等她考上了,现实的生活远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美,不但不美,反而有点残酷,因为她得再次面临钱、钱、钱的问题!
小虹上专科学校的第一个月就遇到了之前借钱给她的那位男同学,他在那个地方学驾照,因为那个食品厂只是昙花一现,他们用新鲜水果生产罐头,但城里人已开始讲究营养搭配,果蔬还是生鲜的好,而且商品快速发展的阶段,购买新鲜果蔬是很容易的事情,所以,八十年代畅销的水果罐头,到了九十年代就无人问津,食品厂生产的产品打不进市场。产品销不出去,食品厂自然效益不佳,早已经发不起工资了,大家都纷纷自谋出路,小虹的同学早已经离开了那个食品厂。当时,小虹因为回家办理自己的粮食户口关系,办好后返回学校,坐在从县城回学校的客车靠窗边的位置,进城后交通不畅,车走走停停,她开着车窗透气,不想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她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同学,他骑着自行车,问她干什么,她告诉他,自己在师专读书,车开到学校门口小虹下了车,没想到那位同学也骑着自行车到了,小虹示意他自己所住的那栋楼后,双方寒暄几句就离开了。那楼栋原本是教学楼,现在因为一二楼临时做了宿舍,三楼扔是教室,所以没法封闭,没过几天她那个同学就来串门了,小虹住的是大宿舍,床连着床,床挨着床,每逢有异性同学来找人,通常都是敲了门,让住门口的人帮忙传唤一声,倘使舍友们都没有睡觉的,就招呼来访者进来坐坐,倘使午休时间不方便,受访者就走到门外交谈。小虹的这个男同学来了之后,自然被邀请进来聊聊天,谈话期间他不停地说这个欠他钱,那个欠他钱,小虹听他话里有话,感觉他的来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即便把自己报完名后所剩的三百元钱拿出来还了他,同学也没推辞,就收下了,还了这三百元钱,小虹身上只剩十几块钱了,最多够两天的生活费。没事,我每天吃馒头吧,听说北方人天天吃馒头,不也长得白白胖胖的吗?说起容易做起难,当小虹每顿只打一份汤菜,泡上两个馒头时,不适感还是无法克制,第一顿还可以,后来就难以下咽了,毕竟不是北方人,而且就算是北方人,每顿也要变换一下花样的吧!
小虹决定自己挣钱,她有个老乡在这个学校读三年级,化学系的,之前他们遇到时聊过,他说他一直在校外做着家教,自己的费用都是自己挣的,小虹找到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答应帮小虹介绍一份家教,几天后给小虹回话,说家教基本需要的是理科和英语,有家倒是有一个读初中的女孩,需要一个英语家教,但要求必须是英语专业的学生,老乡问小虹能不能胜任,如果能,那就去,小虹有点不自信了,一方面她不想欺骗人,骗人早晚会露馅的,人家一旦发现自己被骗后还能泰然处之吗?另一方面她是非英语专业的,肯定是比不上专业人士那么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再说,对方要求晚上上课,而他们晚上必须上晚自习呀!那为什么她的老乡一直有空做家教呢?因为上晚自习是从小虹他们这一届才开始。做家教不成,小虹只有把自己的物质需求压缩、压缩,吃最少的,穿最差的,心里祈祷赶紧把这三年读完。
小虹上了师专,俊玲也上了一所省属中专,是会计专业,她的男朋友也在省城当兵,他们可以不时见见面,美丽的俊玲经常给小虹来信,她向她描述省城的美好,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新生活的无比热爱,小虹简单地回了信,感觉自己和她不是一类人,也不像同一个时代的人,她们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开心、一个沮丧;一个满意、一个失落。
骏文满了十八岁,应该说,他把自己混到了十八岁,从四年级辍学到十八岁,和哥哥们一样,和同村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出门打工、回家、再出门、再回家,他为啥不和哥哥们一起去打工呢?一是因为他年龄太小,二是因为下煤窑不仅辛苦,而且危险系数极高,谁都不知道自己下去还能平安出来不,哥哥们不愿他去冒险。骏文在外打工,看见城里的招聘启事上写着招保安,退伍军人优先,便萌生了当兵的想法,回得家来,恰逢小虹放假在家,他叫小虹找人给他开个初中毕业证,他要去当兵,小虹说,两年之后,你回来还不是得从头开始,不如不去当兵,好好地去学门手艺,骏文不听,坚持自己的想法,几番努力,终于如愿当上了为期两年的义务兵。
小虹的师专三年,是她人生乌云密布的三年,别的同学上大学开开心心,意气风发,时尚潇洒,而小虹却整天垂头丧气,兴趣索然,原因有三:一是自己本来喜欢的是警校,却因为自己分数考高了被录进了师范专科学校,当时小虹对自己的身高体重并不是那么自信,因为据说进了警校还要进行体格复查,包括身高、体重、眼睛等都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但是小虹只有90斤,她担心自己的体重不过关,上几届偶也有警校被录取了然后复查后又被退回的人,所以当初在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犹犹豫豫的小虹没了主意,忙碌的父母似乎根本不关心什么填志愿之类的事,她们什么都不问,小虹也不想打扰她们,她们之间无话可说。贾仁新有个亲戚在教育局工作,她就把小虹带去,请人家给拿拿主意,她亲戚说还是把师专报上,师范专科属于大学而警校只是中专,按照当时的录取规则,先录本科专科,然后才是中专,说师专录不上还可以录警校,但是假入不报师专而只报警校的话,一旦录不上警校或者体检出什么问题,就没学可上了,于是保险起见,小虹就把师专填上了,结果高考分数超出师专一大截,自然就被师专录取了,录到师专也就罢了,竟然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她报的是英语和中文,却因为历史分数考得高而被调剂到了历史专业,因为填志愿的时候,被告知一律要填服从调剂,其实当时她知道录取英语专业师没有可能的,因为英语专业要提前去市里考口语,当时的小虹为了少花家里50元钱而没有去考,而英语专业则优先录取参加过口试的学生,当时英语算是门新兴专业,社会需求量极大。
二是小虹想到自己的男友,心里就像坠了一块石头,沉重而窒息,因为自小虹上师专后,对方的小气和狭隘更加暴露无余。其实自从小虹高考成绩发布那天起,她的男友就已经正式把他们的关系公布于世了,还跟别人说我们可能要搞成八年抗战哟,你看,我们已经好了四年,再加上三年师专,出来转正后才能结婚,这加起来不就8年了吗?贾的单位已经濒临倒闭,已经快发不起工资了,但是他从来不会跟小虹说任何关于他工作、他家里的情况,不谙世事的小虹也无从问起,也许也不想问起,其实他们之间能交流的东西不多,贾仁新初中毕业,不爱阅读,也不善言辞,但喜欢喝酒,每次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吃饭喝酒时,别人提到的任何天文地理知识他都能解答,全凭自己的有限想象和既有认知,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小虹却笑不起来,哗众取宠也得有点知识积累吧,一个从不阅读的人倒成了各个领域的专家,这不是荒谬吗?这样的情况屡次发生,小虹就露出鄙夷的表情,说,你想变成全才就多看书吧,贾仁新结结巴巴地想表达什么却词不达意,小虹听得一头雾水就说,你不会说就什么都不要说吧,贾仁新说小虹心里根本看不起他。
说小虹看不起他,其实也不无道理。这个看不起,并不是说贾后来失业落魄,财才不济。而是他处事的方式、眼光的高度、心胸的开阔,比如在小虹复读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当时高考分数还没出来,有天晚上下着雨,小虹的两个初中男同学从昆明放假回来,就到小虹家找她聊天,不一会他们要走了,小虹想着到邮电所去给男友打个电话,刚好顺路,就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吧,他们仨人从街上走过去的时候,估计被贾的姐姐看到了,或许也是被别人告状了,反正后来当小虹电话没打通后回到家,见了满屋子的人——贾仁新,还有她的嫂子和姐姐,贾仁新浑身湿淋淋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更显得头小,坐在板凳上,他的身子蜷缩着,更显矮小可怜,他好像在流泪,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封信,看到那个笔记本,小虹瞬间明白了,那是她的日记本,里面记录了她很多心情,这是贾仁新在“精神捉奸”吧,终于找到了“罪证”,现在上门讨要说法来了,无独有偶,这封信还就是刚才和小虹走的其中一个男生写的,他们自初中毕业后就一直书信往来,每个假期回来都要聊聊天、碰碰头什么的。贾的嫂子,那个办食品厂的老板夫人,肤白貌美、个子高挑、珠光宝气、阅人无数,她见小虹进来,很委婉地说,现在人回来了,让她自己好好解释一下,怕是有误会,小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流泪、流泪,那个记录了她心路的日记本,既是她的闺蜜,也是她的私密,当自己的隐私被人窥探以后,不论是否有私情,那种心情都是难以描述的,那封信嘛,里面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小虹和那男生关系不一般。但还是学生的小虹,怎么能有思路在各位大神面前辩解?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自己!平常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她都是需要不断正面提示的,不然就脸红心跳、支支吾吾、不得要领。贾家来的两位妇人又说,其实什么事,都只有他们俩自己去解决,我们只是旁观者。小虹的父亲说他们(指贾和小虹)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让我说清楚的话,我也说不清楚。最后,贾仁新一行起身离开,小虹窘迫地呆坐一旁,不知该何去何从,不一会儿,贾又折回,让小虹出去,他有话跟他说,小虹出得屋来,贾并没有什么话跟她说,而是把她用摩托车载着,回到了他上班的地方。一路无语,小虹内心悲苦,无处说心情,贾仁新倒像个胜利者,内心平和而安定。后来小虹才发现,其实贾仁新实现自己的目的,比如要约小虹出去、要让小虹做她不愿意的事,基本都是通过眼泪、自残、磨叽达成的,只不过当时,“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啊,年轻的小虹被一叶障了目,哪里分得清人际的是是非非!
小虹后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俊玲,俊玲说其实呀,贾仁新这么做反而让人看不起他,这件事之后,贾倒似乎不受影响,一如既往地话少,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倒是小虹看不到任何希望了,她想死,但是又舍不得死,她觉得父母养了她,有养育之恩,她还没报答父母就死了,岂不太残忍!而且大哥二哥和父亲关系不好,她不放心父母。她想了,与其就这么死了,还不如悄悄地出去打工,挣点钱给父母养老,她甚至想过伪造一个跳河的现场,就是在河边留下自己的鞋或者是衣物,然后自己悄悄地远走高飞…..但是想归想,最终没付诸实施,后来高考分数下来,各方多少还是有些喜悦的,小虹也努力在生活里寻找自己的糖。
小虹上的师范专科学校在市里,离贾仁新工作的地方有点远,翻山越岭,有些地方又在修路,交通根本不方便,尤其冬天,大雪封山,车辆被困滞半路是常事。来来去去其实是很费时间的,小虹就有点不想去,贾又邀请她,她说这周有事呢,来不了,贾就挖苦说,那你就不用来了吧,你想去找哪个男生玩你就去找哪个男生玩吧,小虹也生气了,这时候刚好有个男生在追求她,于是她就答应和那个男生一起去看了场电影,殊不知第二天贾赶来小虹学校了,问小虹是不是另有他人了,小虹正在气头上,就说是的,我们分手吧,刚好这个时候那个男生出现在二人的视野,小虹热情地和人打起了招呼——这在贾看来那简直是要了他命的事情,于是他不顾在校门口,就抓了小虹的头发撒泼,幸亏他个子小,未能一招致命,很快被路人拦了下来,小虹觉得很丢人,跑进学校宿舍,躺在床上伤心泪流,心里坚决要求分手。小虹她们早已搬进了新建的女生宿舍楼,全封闭,异性不能进入,只能请宿管阿姨帮忙叫人,宿管阿姨再请顺路的女生帮忙叫一声,贾仁新见小虹走了,又追了进来让人叫小虹下去,小虹不理。但是这贾人新的招数,可不是小虹想分手就能分的,他见小虹不肯理他,便给他哥哥姐姐打了电话告了别,意思是感谢哥哥姐姐的关心,但是他回报不了他们了,他可能要走另一条路之类的临终赠语,然后一个人在黑夜里奔走……这类事情的结果是:贾的哥哥姐姐姐夫分两头开车寻找贾,贾安然无恙,只是在黑夜里走了两个小时,而小虹遭到了他哥哥姐姐的仇视和诅咒。
类似的事情并不少见,又有一次也是一个暑假,因为一点琐事小虹在电话里和贾仁新吵了两句,没想到下午贾就骑着摩托车回到了他的姐姐家,他姐姐就跑过来让小虹过去看看,说你们两个干了些啥?现在贾仁新好像吃了什么药,要死了…..小虹知道贾的德行,也被他这些寻死觅活的伎俩弄得麻木了,再加上内心鄙夷,也就坐着没动,她姐姐见没趣就走出小虹家,边走边骂,如果死了,老子就给你家拖来,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探头观望、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小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因为当时自己的父亲在、奶奶也在,而贾的姐姐就公然骂街称老子,这在当地习俗里是一大不敬吧?后来好一会儿小虹的嫂子催着小虹去看看,小虹这才过去,看见了贾仁新背靠沙发身体不停扭动,还用手捂着胸口,撕扯头发,小虹哭着问你吃了什么药吗?贾哭闹得更厉害了,小虹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就说干脆咱们一起死吧,说完去贾的姐家厨房拿菜刀,准备当着他们的面自刎,可是立马引来了一顿呵斥——贾仁新那边的人以为小虹提刀是要杀掉贾仁新,于是纷纷斥责小虹……多少年后小虹回忆起这件事,内心依然充满了对贾的鄙视:明明是刷存在感,为什么老是以寻死觅活的方式求得?明明是成年人,为什么需要人不停地亲亲抱抱举高高?
但是小虹想着要对他负责,也没真心和他分手,但是每次的小争吵,都会引起不小的波澜,也是有一次,贾仁新因为在电话里和小虹说得不投机,在他上班的地方,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引得周围的村民前来围观,小虹也因此“名声大震”。其实小虹上师专后,好几次母亲都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说起,让他家供小虹读书,其实那时候所谓的“他家”早已没有家——母亲早已过世,只留下了一个半自理的父亲,早不管事,虽然兄弟姐妹几个,但也都各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最开始小虹没有说话,只当母亲是开玩笑,可是到小虹师专二年级的时候,父亲也很严肃地跟她说,那以后你就跟他吧,让他供你读书,以后假期你也不要回来了,小虹知道这次是说真的了,于是他把父母的想法说给了贾仁新听,贾欣然答应,好像这才是他期盼的,也好像只有这样,小虹才百分之百属于他。于是从师专二年级的下学期起,小虹就再没回家了,而小虹家的家人也就断了小虹的生活供给,小虹似乎就完全归贾所有,以至于贾屡次在小虹面前说“你身上穿的每一根线都是我的”…….
小虹上的师范专科学校,学费是全免的,其实差不多就只花生活费,而且每个月还有几十块的食堂饭票补贴,但小虹还是尽量少向家里要钱,因为小虹的大嫂怀孕,家里婆媳矛盾、经济矛盾、各种关系交织在一起,也不是那么太平,小虹除了寒暑假,平常基本不回家---其实她师专的同学知道,她经常的“回家”是去男朋友那里。大嫂几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宝,但是婴儿在两个月左右的时候因病夭折,按道理说这已经是九十年代,生活水平的提高,医疗条件的改善,新生儿的死亡率已经很低了,出生的婴儿一般都能一长成人,那为什么小虹的侄子会夭折呢?原来小虹的大哥结婚后,因为琐事和父亲景山大吵一架后出去打工,回来后孩子已经出生,小虹大哥不愿让媳妇和父母住在集镇上,再说房子小,也住不下,于是就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回了坪山村老家,老家的地一直耕种着,奶奶巧珍和爷爷李清澜一直在老家居住,从未离开,过完年,小虹大哥又出门了,留下大嫂带着孩子在坪山村,时值春耕,婆婆关雨也回去干活了,小虹的大嫂也不好意思离开,就每天跟着婆婆关雨下地干活,婴儿醒着的时候就背在背上,睡着了就轻轻地放到床上让她自己睡,小虹的大嫂没有奶水,就用奶粉兑水喂养,每次婴儿喝不完的奶,她们舍不得倒掉,就连奶瓶一起将它放在火坑边煨着保温,两三个小时后再给孩子喂一喂……..育儿知识的缺乏以及农活缠身,孩子没有得到很好照顾,孩子感冒后大嫂也等闲视之,因为婆婆关雨看了看,总会说“小娃娃是这样”的,孩子一直持续感冒着,大嫂也依然和大家在地里劳作着,十天后,孩子突然浑身抽搐,看孩子情况危急了,大嫂这才在一个女长辈的陪伴下将孩子背到医院,可是已经迟了,孩子早已停止呼吸。大嫂写信告知大哥孩子夭折的消息,大哥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第二年小虹的大哥回来,就把媳妇一起带着出门打工。
那时小虹师专三年级,在实习,住在家里,其实小虹已经一年半没回家了,自从父母让贾仁新供她读书后,“听话”的小虹也按照父母的说法,再没回来,后来因为父母很长时间没见到她,颇为思念,还是捎信去让她回来,所以这一个月的实习期她就住在了家里,但也就是这一年,大哥再也没有回来,煤窑瓦斯爆炸,他身上百分之九十的烧伤,器官衰竭而死。小虹大哥受伤时,小虹的父母是隐隐听到消息的,因为他们一起去的好几个人都在同个煤矿,而且同县的、邻县的工友,都相距不远,有消息说山西的“寒山”煤矿出了事,死伤几个,有坪山村的人。小虹听说后,内心极为不安,但不停祈祷,希望自己的大哥平安无事,可是,一天后大嫂电话打到对面一个单位里,本来让父亲景山接电话的,景山不去,叫小虹去接,电话里大嫂泣不成声,小虹知道这场灾难还是降临到自家头上了,其实自有人召唤他家接电话那一秒时,她就知道出事的人里有大哥了,接完电话,小虹将消息告诉父亲,后者没有什么表情,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悲伤和惊愕,也没说立即动身去看看儿子,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一家人不说话,任由时间流逝着,只有小虹觉得鼻子酸酸的,酸得好难受。她心里不停祈祷大哥能活下命来,即使残废了也没关系,至少他还活着,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虹做梦,梦见了大哥被人用轮椅推着回来了,说伤已经治好,以后就不出门打工了,凌晨,小虹突然醒来,莫名的心慌无比,觉得床上、身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蔓延,仔细一摸,又什么都没见了,天亮后八九点钟,有从山西打来的电话,还是小虹去接的电话,来电人小虹认识,是邻村的,小虹他们唤他为表叔,他叫小虹家人赶紧去山西,情况有点严重,小虹问到,严重到什么程度,对方见无法隐瞒,只好如实相告:人已离世,凌晨五点左右断气的——刚好是小虹醒着的时候……
知道大哥离世的消息,看小虹的父亲按兵不动,有街坊邻居劝小虹的父亲,你还是去看看赔偿的事宜怎么解决嘛,毕竟一条命呢,你养他一场也养得辛苦!小虹父亲这才带着小虹、联系了小虹的二哥(他就在离大哥不远的一个煤矿),另外还有两个帮忙的亲戚一起出了门,一路辗转,成都住了一晚,火车转大巴、大巴转公交,最后走山路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出事地。
大哥的赔偿事宜谈得并不顺利,父亲景山和对方反而很客气,生怕伤害了对方,这个“对方”也是小虹他们邻村的,因为到山西干活比较早,前几年就听人说他发了大财的,后来娶妻生子,他妻子又是小虹大嫂的娘家姑姑,平常他们都以亲戚的关系往来,现在他是承包当地人的煤矿,小虹父亲要找煤矿的真正老板,他说一切都是他做主的。这次的事故两死两伤,死的两个人都是坪山村的,伤的其中一个也是坪山村的,那赔偿怎么办呢?他说他承认赔钱,但现在没钱,有钱了自然会给的,他似乎确实没钱,因为存放在“太平间”的两具遗体,他都无力支付费用,父亲景山心善,也似乎对如何赔偿无可奈何,拖了接近半个月,父亲决定偃旗息鼓、草草收兵、率部回家。火化大哥的遗体那天,听着操作间里传来的机械声,看着高高的烟囱里越飘越浓的黑烟,小虹的二哥埋下头去,嘤嘤地哭了,小虹还是没哭出来,鼻子酸得难受,心像被什么堵住了,度秒如年,漫长的过程终于结束了,灰白色的骨灰被一个小盒子装着送了出来,小虹的父亲流着泪一边挑拣骨渣里的杂质,一边用手去抹眼泪…..返回的途中,小虹一路上背着、或者抱着大哥的骨灰,鼻子还是只觉酸涩,流不出泪,其实整个大哥逝去的这一段时间,小虹一直没流泪,想哭,但是没有泪,她觉得自己的泪腺出了问题,真的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流不出泪。大哥的骨灰回到家后,父母按照习俗给他做了一个坟,母亲关雨依然埋怨“这个大短命的,把我的钱费很了”,小虹心想,他也是最后一次花你的钱了。奇怪的是,大哥死后,小虹几次做梦,梦里说离去的人是二哥,大哥还活着。
小虹清楚记得大哥那年出门那天是正月十五,她走上街道背后的那条公路去取个什么东西,看到了大哥他们在那等车,她就说大哥你今天要走吗?大哥答应了一声,以至于后来大哥去世了,小虹想起那句道别,就觉得当时他们的告别充满了不吉利和某种预兆,正如借钱给她那位同学,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走了——话说小虹把那个男同学的钱还了以后的两个月,那个男同学拿到驾照后,就找了一个活----给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当司机,山路崎岖,路况不熟,因为操作不当而坠下悬崖,那位同学被送到医院以后就咽了气,据说腿已经摔断了,这是小虹上师范专科后三个月左右发生的事,小虹听说噩耗,一面悲痛惋惜,一面心里暗自庆幸当初已经把钱还给了他,要不然这就会成为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
小虹师专快毕业的时候,贾仁新单位可能已经彻底凉了(小虹猜的),他贷款买了一辆营运的小货车,把货箱封起来,加上座位当成小客车使用,这是当时的时兴做法,那时候他们所在的集镇开始修铁路,客流量大,面包车微型车载客营运才刚兴,起生意颇为红火,最开始贾仁新也还是好好挣钱,那时候事业单位的工资每个月时是五百多,而贾仁新一天就可以挣三百多,日子可谓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小虹师专快毕业的时候身体出了故障,因为之前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毕业时要体检,有身孕的女生肯定是没法毕业的,所以贾仁新找到他一个当医生的朋友,让那个朋友次给开了打胎的药让小虹服下,问题是如愿解决了,但是隐约感觉自己的身体有点什么故障,因为服药期间不能吃饭,所以小虹老是感觉肚子不舒服,一个多月后她发现肚子疼痛难忍,以为是之前打胎药留下的梗,不太好意思去医院,毕竟学生打胎就在当时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虽然她当时已经22岁了,小虹一个舍友陪她去市医院检查,打了B超也没看出有什么苗头,但是医生警惕地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小虹点了点头,医生又问你们在一起过吗?小虹为情地点了点头,医生心里有数了,用注射器直接从小虹小腹刺进,结果吸出来了脓,可是这把小虹给吓坏了,她决定不在此就医了,要死就死吧,即使死也要保住自己的秘密!于是就要求回学校回宿舍,走到校门口,小虹的舍友坚持要背她,小虹推辞不下,最后任由舍友把她背回宿舍,一口气爬六楼呢,这可比男朋友都强多了!然肚子疼是止不住的,她一连吃了几遍“芬必得”也没效果,小虹无处可去,她想到了去找贾仁新,她自己坐上车,几个小时后到了目的地,因为她有贾宿舍的钥匙,去了以后贾不在,她在座机上打了传呼,贾很久后才回过来,原来因为别人租他车,他去了临近的四川,小虹跟贾仁新说她肚子痛,贾仁新先说那你忍一会儿吧,我晚上才能回。到了晚上,小虹的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她像被多少蟒蛇缠着撕着咬着,又像被多种动物拖到水边要让她窒息那种,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于是她不停地拨着贾的传呼,贾开始还回一两次,后来就没回了,那时都在修路,一路上并不畅通,历经一晚上的车程,快天明时贾仁新赶到了,这时候的小虹已经疼得没有了力气,贾没有停息,开车把她送到了临近县城的医院。临近医院依然没检查出病因,但听小虹描述了自己在市医院的检查过程,就说不管怎么样,你肚子有脓就得开刀做手术,这样一手术,竟然就是普通的阑尾炎,不过因为拖的时间长了,阑尾已经穿了四个孔,医生说再晚一天进医院就没命了!小虹手术后,贾捎信给小虹的父母,说小虹住院了,小虹手术后的第二天,母亲关雨来到了,背着一个小包,来了就躺在小虹对面的闲置病床上,一面说自己晕车,一面感叹自己时运不济,躺了半小时左右,她说她要回家了,丝毫没说如何护理小虹的事,也没有说起小虹手术费的事,好像小虹是一个和她无关的人,而这些,日后都称为贾仁新攻击小虹的理由:你家里人都不要你了,是我救的你!而你这种没良心的,竟然还不知道感恩!我真是不如喂一条狗,(东西)丢给狗吃,狗还知道摇尾巴呢……其实,假如不知道感恩,小虹又如何会选择跟他在一起?
师专的三年,小虹就在苦难的情绪当中度过了三年,期间,为了避免和贾仁新吵架和怀疑,她尽量地远离男同学,其实当时她不乏追求者,不过这些男生知道她有男朋友之后也都望而却步,不会轻易表露心迹了。他们的关系就在破破烂烂、拖拖拉拉、缝缝补补中维系了下来。小虹该分工了,贾找到了自己那位教育局工作的亲戚,将小虹分回了家乡的镇上,贾也回去了,因为此时他的单位已经彻底断炊了。
小虹毕业后,贾仁新借了四姐的房子,四姐原是“供销社”的售货员,单位时运不济以后,她占了几间住房,等候单位最终的安置。贾仁新把墙壁粉刷一新,又重新布了电线,并提出了跟小虹住在一起的要求,小虹的父母看贾仁新救了小虹一命,内心充满感激,也似乎就默认了这层关系。小虹以为贾等了她几年,是要跟她结婚的,可是她想错了,贾根本就没有要和她领结婚证的意思,因为在后来的日子小虹求了他很多次,他不为所动,也没有给出任何的答复,哪怕是托辞也没有,小虹的心好凉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