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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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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风温暖你我》连载

第一章

南山村,滇东北的一个小山村,时隶属于昭通行署专区,居于南而背靠北,北有原始森林,林内有珍贵药材、飞禽走兽、奇花异草,邛竹簇立。村子位于山尖,地势北高南低,东西被一条沟渠切开,零散分布着十几户人家。山口可下山,山下为峡谷,下到峡谷最底处为街道,街道顺河而建,算是有了母亲河。南山村离街远离天近,蓝天白云犹伸手可及,土质肥沃,石少、溪水不丰、灌溉靠天。话说“靠山吃山”,此话不假,南山村、甚至山下几个村的村民每年都要去原始森林里寻宝养家:邛竹笋、天麻是必采之物。

张巧珍,嫁到南山村的一个女孩,开门见山、出门下山,庄稼种于山房子建于山,山在张巧珍眼里是宿命的存在。她不知道山外有什么,也不想去知道,她没有读过书,但是“勉强”会算账:五个鸡蛋可以卖一个铜板,十个鸡蛋就可以换两个铜板,但更多的她就不会了,不过不要紧,她从来没有卖多于十个的鸡蛋,比较省事。娘去世后的第二年,自知婚事无人操办,16岁的她只身就住到了定亲对象陆家,当时,她上身穿着一件花棉袄,蓝色阴丹布裤子,衣裤不新不旧,只是有点小,拎着一个小布包,算是自己的全部家当,就来到了陆家。她识路,因为随亲人一起来“看家屋”过,“看家屋”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仪式,就是男方提亲后,女方如果有意向,就会组织几个亲友在媒婆的带领下去男方家走走,看男方小伙、看房屋、看环境、看土地,所以对陆家,巧珍早已认同。那时候共和国刚成立,国土百废待兴,农村女娃的命运都是长大嫁人、生儿育女,如此简单。再加上很多家庭经济匮乏、资源有限,“娃娃新娘”、“童养媳”在农村并不少见,一般来讲,女孩子十岁一过,“小荷才露尖尖角”,就会有媒婆受男方之托,上门提亲,可以说家境越差的女孩被提亲的年龄越小。陆家有一独子、三个姑娘,总共四个子女,虽然说起来人多,但儿子只有一个,这就意味着姑娘出嫁后,房屋田地都将会是这个独子享用,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嫁女儿的人家都很看重这一点。巧珍要嫁的人叫陆家兴,个子瘦高,手臂很长,有些腼腆,从小在婆和娘的含星捧月之呵护下长大,性格不暴躁,找天麻、采邛竹是一把好手。正是他的形象赢得了巧珍,而和蔼的婆婆徐氏,也帮他笃定地赢得了巧珍。

巧珍是圆脸、大眼,个子不高,声音爽朗,话语颇多,所到之处总会有欢声笑语,欢声笑语之后总会结交新朋友。她也是个很爱美的姑娘,云想衣裳花想容,为了省钱,她自己用针把耳朵戳出了耳洞,像街道上的姑娘一样戴了长长的耳坠。长长的头发梳成两根辫子,并用红红绿绿的毛线或者花布条扎了,垂在腰间,真是“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其实巧珍也是裹过小脚的,不过才裹一两年,遇上新政策,把她及她的同龄女娃都救出来,成了第一批不用裹小脚的女性。但因为缠过束缚过,她的脚还是偏小,不过丝毫不影响她上山下地、赶集赶路。嫁到陆家其实从地理位置上说,她颇有点下嫁的意味,因为她的娘家在“二半山”,离这远是远点,不过气候稍温和一点,离街道也近一些。但对生活,她没有过多想法,她想的就是如何让自己吃得饱一点,吃得好一点,衣服穿得漂亮一点,阴丹布、花布、的确凉这些布料,是她梦寐以求的,每每穿上一件新衣,她必定会扯着衣袂和人聊上半天,布料上的花纹或者纺织纹路都够她发挥上半天。她喜欢热闹,东家西家但凡有红白喜事,她总会到场帮忙,并能观察到礼品的细微差别,所收礼金数目,回来后就聊给婆婆徐氏听。对于这个家的未来她很看好,因为她也像自己的父辈一样经历过饿肚子,修房子,缺衣少食等情况,在她的意识里,苦是农村人的常态,不苦的人是没有的,她认为的“苦”并不是精神上的痛苦,而是因为勤劳、身体所受的那种苦。徐氏个子也不高,但人收拾得整洁精神,头发总是在脑后绾一个髻,用银簪子别着,一说话就面带微笑,让人仿佛看到阳光。她年幼时裹了小脚,现在脚小,走路不快,但步子几乎没停过,倒也利索,房前屋后的自留地收拾得整齐利落,杂草都不见一根。话虽不多,却是言里话外都透露着和蔼,就是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暖,不用提防你没看她时她偷看你,也不用提防她会问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就那么温和地和你相处,关心你的脚被露水打湿了没、关心你吃饭了没、关心你哪根头发没理好等等。婆婆徐氏喜欢抽烟,她有一根很精致的烟斗,缀着可人的流苏,不过巧珍过门以后,徐氏就把烟斗收起来,想把抽了几十年的烟戒了,她是想给巧珍做个表率:晚清的姑娘抽烟斗、男子穿长衫、留长辫,那都是晚清的习俗,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可不能让儿媳嫌弃这个家,嫌弃自己。

她到陆家后,婆婆徐氏赶紧拿出珍藏的两块花布,给巧珍做了两件衣服,又拿出一块阴丹布料,给巧珍做了两条裤子,穿上新衣服的那天,婆婆给巧珍身上前拍拍、后拍拍,拉着她的手左瞅瞅、右瞅瞅,笑颜如花,好像她捡了比铜板还宝贵的东西,事实证明,她的确是捡了宝,这巧珍在陆家的日子,不仅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恪守本分,还特别孝敬她老人家!刚到陆家时,大姑陆大会15岁,二姑陆二会11岁,小姑子只有三岁多,因为体弱,生病时撒娇耍赖,婆婆徐氏就让巧珍把她背在背上,巧珍就这样以“长嫂为母”的身份,开启了她的婚姻。张巧珍生性开朗,自然是不会嫌弃这个小姑的。在婆婆很繁忙的时候。张巧珍就肩负起照顾小姑的重任,大姑二姑也不是特别放心,他们两个会远远地注意张巧珍的举动,看是如何对待自己妹妹的,但是每一次她们都抓不到什么把柄,因为张巧珍总是把小姑背在背上,抗了锄头,然后就一锄一锄挖地了,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停下来休息时,她侧过脸,把小姑往自己的脸搂了搂,说“饿吧?小会”,如果小故说饿,她就从衣服口袋里摸一样圆圆的东西出来,在锄把上敲几下,像剥烤土豆那样剥了,反手递给小姑,小姑接了,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是个煮熟的鸡蛋!偷看了几回,大姑二姑见找不出什么茬子,也就默认了这个嫂嫂其实还是善良的。大姑已经和村里的林家结了亲,在媒婆的说和下,“看家屋”、“三回九转”和“插毛香”都已完成,马上就是“开庚”了——这四个礼数都是一个女子出嫁之前所必须的流程,而且必须按顺序来,每个程序都有礼品种类的规定、数量的规定,其中“开庚”礼数最大,要求男方来的钱物必须要多一点,算好黄道吉日,男方家里请出几个关系人,陪着准新郎,带着礼品到了女方,女方家也要设宴款待,不仅款待男方家,也款待周围的亲戚朋友,亲戚朋友都要随礼,不过不用随太大,就是意思一下而已。届时,所有的礼物和钱财都要摆在桌上,让众人观看,礼物通常是布匹、面条、新鞋、一身新衣、针线包、红红绿绿的丝线象征女方巧手绘生活、还有风干的猪腿等,猪腿下料要讲究形状和斤数,二十斤以上才算礼,称为“肘子”。财礼越多,表明男方家实力越雄厚,人也越大方,当然这个数目是可以谈的,由媒婆从中协调,就像今天的彩礼,不过那时候的人家一般都不会狮子口大开,只是重礼数而已。

那时候的人家普遍都不富裕,陆家在这个山坳凹里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善良的婆婆也没有要求男方必须得拿出多少多少,只是礼数所需。婆婆徐氏已失去丈夫两年,丈夫原是一个手艺人,他会给人剃头发能认识几味中药,没逢赶集天,他会早早到集镇,支了摊子给人理发,可在一次赶集回来途中遭遇暴雨,不幸因山洪遇难。没了丈夫的支撑,婆婆只好咬着牙张罗着自己的家事。时值土匪肆虐,村里不时有人家被抢粮、抢钱物,甚至抢牲口!徐氏想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也是有原因的,她怕夜长梦多,万一女儿被土匪盯上,那就是大麻烦了,再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愁。巧珍的“开庚”定在农历十月间,刚好收完粮食,瓜果也有存货,森林里某种竹子的新芽也是在这个时节采摘,一切相对较为方便,虽然已是素商时序、颇有寒意,可是这个季节办事,总比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强,青黄不接时缺粮缺菜,办事不太方便;也比数九寒天办事强,数九寒天,冰雪覆盖,在宽敞的地方生火烤,突突的火苗烤热了脚尖,脚后跟还是凉的,主家客家都受折磨。

到了“开庚”的日子,婆婆徐氏早早起床,把小姑托付给了巧珍,安排两个女儿打扫院坝,然后自己就忙开了,烧开水,摆茶碗,乡土人家没有茶杯,就用土碗代替,等之前邀请过的帮忙的人员陆续到来后,徐氏再笑着强调一遍:张家婶子,您帮我负责蒸饭哟,李家大伯,您负责炒菜哈,还有烧火、添饭、摆饭的、所有帮忙的人员她务必一一叮嘱到位,这虽是个小场面,用不上“支客师”,但必须得提前布置好,所以主人就很忙。张巧珍虽然只比大姑大一岁,但她是嫂嫂,就得有点嫂嫂的样子,庄户人家很讲究辈分亲疏,女人一旦结了婚,即使年龄小也不会再有人惯着,该扛的责任必须自己扛,不然会被人笑话。只见巧珍背上背着小姑,手里在帮大姑收拾着,她忙着让大姑把新衣服换上,亲自给她梳了头,编上辫子,扎上红毛线。还跟大姑开玩笑的说你以后去了那家,要随时记得来看我,你嫑墙头上跑马——不回头!大姑害羞地说嫂嫂,我这不是还没走呢吗?我还要回来背侄子的嘛,喊你快点生快点生,你还不快点…..她们二人打趣的时候,二姑在旁边也没闲着,她把板凳放在院坝安好后进来,看见了亲昵的姑嫂二人,她看了看装扮一新的姐姐,讨好地说:“大姐比七仙女都美哈,嫂嫂?”,巧珍说:“当然要美哟,这就是‘我的腿腿白,你的米钱少不得’,你二天还不是一样的要坐轿子!”大姑二姑都羞红了脸,过了一会儿,二姑凑过来说,姐姐,上次林家来的是3快花布,你都还没拿去做衣服,还有一双新胶鞋你也没穿,你留给谁穿呀?他家这回又要给你买新衣服了,你倒是安逸哟!当然二姑是有些小心思的,她想让姐姐拿出布匹给自己做一件衣服,不过大姑哪里舍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织物,那是她的青春她的梦,里面有她的憧憬她的寄托!就说二会,你不是也快定亲了吗?到时候人家来的东西比我这可多了,人家条件也比我们更好,你就再等一两年吧,好的都在后头了——“好吃好穿的都在后头”,这是那个年代人们挂在嘴边安慰小辈或者是年轻人的一句常用语,二姑听到默不作声,眼里有一些黯然,那个年代有人来说了媒,女方同意,定了亲,就意味着这个姑娘很快就要离家了,慢则一两年,快则一年以内,如果女方找借口一直拖着婚事,拖上三五年,说明这门亲事基本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二姑很羡慕姐姐的布匹和新鞋,但是也不太想离开这个家,毕竟她有一个温润的妈妈,不会扯着嗓子骂她,不像沟对面那个伍家,两个姑娘成天被她娘“贱、烂”地骂着,半个村子都能听见;还有嫂子也很好相处,她从不在母亲面前谗言,她来了她感觉自己是多了个姐姐,而不是多了一个不能赶走的外人!但是想归想,二姑也明白,终有一天自己也要像姐姐一样离开这个家,去到一个新的人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其实就像诱饵,诱使她们从少女变成妇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琐碎中耗尽一生;诱使她们像被风带走的蒲公英,离开家,去原野上生根发芽;也像被风吹落的草籽,即使掉在悬崖峭壁,她们依然要兀自开花!

“开庚”那天,张巧珍家里挤满了人,站着的、坐着的、干活的、闲耍的,时时有欢颜笑语。同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做客了,男的老人里也有几个穿长衫、留着长胡须、拿烟斗的,一来一站,如风如松,主家招呼,客套两句,长衫一撩,淡然坐下,几个人就热情地聊开了,话题从古聊到今,聊用木头做盆、抠瓢、钉箱、打柜,就数南山村的张七公最强,可惜现在七十几岁了,眼聋耳瞎,根本做不了活了,他儿子些也不会,他这手艺怕是要失传啰;聊南山险路,路险无福!你看人家离街近的光明队,半夜打着火把从街上走,一哈哈就到屋头啰,还有光明队的好多女娃娃,她们是一年四季,十指不沾阳春水,好有福气哟;聊河对面有家人养一头猪,冬天杀猪时几个人没把它按稳,白刀子进还没来得及红刀子出,猪挣脱跑了,几个人跑去撵回来,还没到家猪就咽了气,第二年,这家的一个小孩就放牛途中,不慎从山坡上滚下来,摔死了……当然,喜事丛中,一般都避免讲不合时宜的故事,讲述人点到为止,及时闭了口,不再渲染。庄户人家办事,板凳一般不够坐,但人们尊老敬老,先仅着老人坐,小孩子喜欢四处撒欢,基本就没他们的座位。

有人穿草鞋来,草鞋是自己做的,仲夏季节,黄麻正壮,采得麻杆,剥皮晾下,然后水煮,麻条自现,几日晾干,又白又韧,经得编鞋人几日劳作,白净麻条已成鞋!有人穿布鞋来,布鞋也是自己做的,隆冬季节,大雪压顶,下不了地,无处可去,搜罗破衣,撕扯成块,门板刷浆糊,浆糊上贴布,一块、两块、三块…..几日后风干,撕下,以“鞋样样”裁剪成鞋底,厚薄适中,以麻搓线,大针穿之,一针一针纳鞋底……做布鞋的耗时要长一些,不但考验人的手艺,还考验人的耐心,如果一旦中断,几年做不好一双鞋也是可能的,据说村里有个懒婆娘,给三岁的幺儿做鞋,幺儿长到七岁了鞋还没做好,成为笑柄。草鞋布鞋,是当时鞋的两大派别,草鞋是男人做的,布鞋是女人做的,据说后来,有人训练队伍时,因为被训人总是分不清“左、右”,训练人就让他们一只脚穿布鞋,一只穿草鞋,不再喊“左、右、左”,而是喊“草鞋、布鞋、草鞋、布鞋”!

还有几个小孩是光着脚来的,小孩子阳气足,“寒从脚起”好像并不适合他们,别说这是十月,就是寒冬腊月里,光脚的娃娃也不是没有。女人们都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华裳,洗净了脸蛋子,梳好头发,已婚的在脑后绾成髻,未婚的梳辫子,带了针线活(一双未完工的鞋垫或鞋底),来得主家,有事做事,没事就几个女性凑在一起做做针线活,“摆龙门阵”(即聊天),假如聊的是小媳妇之间的私房话,姑娘们感到尴尬了,就自己退出,不过一般都不会,因为善意的姐姐们总会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你们呐,听些在心头,以后有用…..在农村,每一个红白喜事都算作一个小小的名利场吧,各种新衣、财富、声望、口才、人脉都在这里一一被展示,同时也是一个信息交换场所,各人已知的被传出去、未知的被传进来,面对面的人际关系,实在而温腾!陆家这台事摆了将近二十桌,每桌八人,分四轮摆的,虽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但户户锁门而出,虽然随礼不多,但大家在意的是众人聚在一起的喜气洋洋、热气腾腾。庄户人家,猪肉是自己养的、菜是地里种的,食物的成本不是很高,那时,周围的地出货,只要有种子种下去,太阳一晒雨水一润,季节到了,自然都能有收成。土地成就人的故事在于:人只要勤劳,肯开荒、肯播种,其陆的,就交给春夏秋冬。乡村人家精神娱乐少,参加红白喜事就是最大的乐趣。“开庚”这个仪式,人们最关注的就是男方来的聘礼多少,有没有新意,传统的东西不能少,假如额外再加一个银手镯,多一套新衣,那就是匠心独运、稳操胜券的事了。并不是“开庚”之后就一定会结婚,也有“开庚”之后悔婚、退婚的。再看巧珍家,堂屋正中摆一八仙桌(倘若聘礼多了,就由两张八仙桌拼成),桌上铺红布,然后陈列聘礼,除媒婆必须到场外,男方还得请一能说会道、懂礼数的人陪同,一是指导陈列聘礼,一是应对突发情况。聘礼陈列好,由媒婆致辞,并请女方及女方家人过目,方能收起,女方在此刻通常是害羞的,红着脸看也不敢看那些红红绿绿的礼品,倒是围观的乡亲,眼睛像筛子一样去筛选他们看得起的和看不上的,以便日后有谈资。婆婆安排宰了一头猪,张罗着众人把猪脱了毛分成块做成了菜,然后这边的聘礼陈列完毕,过了一会儿就开始摆饭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酸菜炒肉片,萝卜炖排骨,还有一些猪的内脏切了炒了也香气袭人,土碗盛酒,酒完盛饭,倘若不喝酒,就直接盛饭,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热闹是那个年代对贫穷生活最好的抵制,那时候人们活得不焦虑,比如一户人家可以下午一点钟到办事人家,一直待到晚上9:00 10:00才回自己家里,中途如果需要回家喂猪,就让一个人回去喂完猪又返回,有的索性就不回家了,直接就在张巧珍家里住下了,在农村办事情况多是这样的,乡村人家没有电灯,夜间照明就靠煤油灯或者火把。那时有钟表的人少之又少,人们都是靠观望太阳的位置来估摸时间,遇上阴天或者雨天,完全就凭感觉把握时间、煮饭、喂猪什么的了。婆婆徐氏是个大方的人,宁肯自己挨饿受冻也要招待好客人,没了粮食,向人借一点,大不了来年再勤劳一些,力气使到土里,土里总能长出喂饱人的东西。

婆婆徐氏看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这才颠着小脚走到桌前,坐下去准备吃了,在农村办事,第一轮食客都是帮忙的人,就是厨房里面那些干活人,先让他们吃了垫个底,积蓄能量,后面好为大家服务。主人家一般都是最后吃,婆婆徐氏拉着张巧珍坐下来,就见有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张巧珍一看是同村李三娃子,他明显是喝多了酒,步子有些不稳了,他走到婆婆徐氏面前,婆婆赶紧扶住他,李三娃子带着哭腔说伯娘啊,你就把大会送走了呀,你这是不给我念想啊…..

张巧珍明白李三娃子这是诉苦来了,这李三娃子和大会是是同一年的,爹娘早死,他上头有两个未娶到媳妇的哥哥,下还有一个弟弟,家里面是穷得叮当响的那种,不过李三娃对陆家还是比较好,他经常都来给他们干活,婆婆徐氏看着眼里疼在心上,也明白三娃子的心思,但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她也不想把娃往火坑里面推。张巧珍赶紧给自己男人陆家兴使眼色,让他过来把李三娃子拉到一边去,李三娃子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就是怪自己爹娘死早了,如果娘不死的话,那三间屋子肯定还是得有自己的一间,他现在自己住的是茅草房——自己搭建的一个窝棚,两个哥哥嫌他胃口太好,把他分出去让他单过,但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住上自己的大房子......陆家兴不停地安慰他,说人三穷三富不到老,你李三娃现在受苦,以后翻身比谁都快!李三娃说,我如果当土匪,啥子都抢得来:苞谷、粮食、包括婆娘!但是我不愿意,我爹我娘在地下看着我嘞……陆家兴看他越说越离谱,生怕他说多了让人笑话,得罪了乡邻,自家脸上不好看。就跟他说三娃,今天是我们家办事,你就好好地呆着,一会跟他们“扭扁担”或者划拳,如果你不想玩的话,你就先回去吧!李三娃子一听这话,这不是赶自己走吗?于是就来了脾气,就说咋你摆席还怕人吃呢,我李三娃再也不来你们家了,再也不吃了,陆家兴说你多心了,你帮了我们很多的忙,不停地帮我家,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但是大会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嘛,你也会“说”(娶)到更好的姑娘,我们依然是好朋友,你可以随时来我们家…..好说歹说才把李三娃子给安定下来,跟随众人到一边去了。张巧珍一家人这才坐下来开始吃饭,张巧珍先把背上的小姑解绑下来,往小姑嘴里面喂了一些饭和菜,然后自己一边吃着一边照顾小姑,小姑吃饱了才肯下地和小伙伴们玩一下,一会儿又该来缠巧珍了。

其实在这个村里,陆家这两个姑娘是颇受注目的,外貌和哥哥一样出众,哥哥玉树临风,她们两个亭亭玉立,豆蔻年华的美,是旧衣服也掩藏不住的。当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到陆家来提亲的,陆家的婆婆徐氏虽然为人和蔼,但也不是没有脾气,只不过她的脾气隐得深,一般的事不会把她惹火,或许也是经历得多吧,生活的种种繁杂磨平了她性格的棱角,这个出生于1902年的晚清女性,其实是目睹了自己的娘家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变化,也明白了人逃不过命这个宿命论,但在选女婿这件事,她还是忍不住要挑剔,生怕自己闺女过去吃苦,因为自己男人英年早逝,很多事情都需要她自己做主,陆家兴已有20岁,也算可以独挡一面了,但是在妹妹们的婚姻大事上,毕竟还是显得稚嫩了,所以陆家的婚嫁大事都是徐氏在做主。

大姑的“开庚”过了没几个月,婚礼就来到了,这是陆家真正的大喜日子。时值夏天,南山村早已芳郊绿遍,翠叶藏莺,远处苍崖云树,生机盎然。因为陆家兴结婚时没有操办过,这次陆家嫁女算是头台喜事,当然得好好热闹热闹。如同之前,婆婆又张罗着人宰了一头猪,提前安排好“支客师”,厨房帮忙的,端菜的,烧水的,添饭的,都一一部署到位,每个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帮忙的人员名单确定后,“文书”(会识字者)就用毛笔研墨在红纸上一一写下名字、职务,用浆糊粘贴在房屋醒目的地方,当时的房子通常是“串架”结构(木头作框架,木板做墙)堂屋开大门,墙往里退两尺,左右的房间各开一道门相对,堂屋和左右房间之间的空间就称为“檐儿窝”,婚礼的人事安排通常就贴在“檐儿窝”,这“檐儿窝”的功能,既遮阳避雨;也让迎客送客不那么局促;遇下雨天,出得门来,也有个能戴上草帽、披上棕衣的缓冲地带;也让整个房屋呈轴对称图形,具有建筑美。 “支客师”是整个大事的指挥者,必须掌管全局、运筹帷幄,不仅要求在乡民中德高望众,还要有卓越的协调才能,应急能力,因为在婚宴举办的三天时间里,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比如谁说话得罪了谁,双方吵架或打架,或者谁家小孩抢了谁家小孩的东西,双方家长吵了起来,或者有端菜的不小心把菜汤泼了烫伤自己或他人……这些时候,主家不方便出面,就由“支客师”全盘解决, “支客师”的威望、口才、态度直接决定了这些小意外的顺利解决与否。“支客师”还不能喝酒,因为酒既能助兴,也能乱性,喝了第一口,难免贪第二口,由此往复,将误大事。婆婆徐氏请来的“支客师”是娘家的同姓侄子,已有几年的从业经历,婆婆提前安排人向邻居借好了碗筷,桌椅,被褥等,乡土人家办事,资源总是很有限,都是要向乡邻借这借那的,风俗已成,邻里也乐于帮忙,他们信奉“帮忙就是帮自己”。

农村嫁娶比较讲究,姑娘出嫁,叫“交代”,男方的婚宴才叫“办酒”,女方姑娘出嫁分为三天,头一天叫“花椒酒”,主要是在傍晚进行,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现黄昏后,人们估摸着时间,带了礼物或礼金陆续到来,不放鞭炮,礼物或礼金都要登记上礼簿,礼簿由专人支了桌子掌管登记,算是婚礼的一个核心。宾客主人都彬彬有礼,宾客说着恭喜的话,主人说着感谢的话,此时新娘就待在闺房不能出来见宾客了,第二天是“正酒”,是婚礼最隆重的一天,这一天还可随礼,下午时分,女方家就要陈列嫁妆,当地称为“陪奁”,依然是堂屋正中央,依然是几张八仙桌拼成:花花绿绿的被子,褥子,枕头一一摆开,还有箱子柜子也要抬出来示人,待媒婆致辞完毕、众人观看完毕,就抬回闺房打包收拾好,作为明天的“香担”备用。男方的接亲队伍在女方正酒那天的傍晚就要抵达女方家,通常是两个未出阁的少女,花轿及花轿手、两三个唢呐手,抬嫁妆的人手以及一个领队,不过唢呐手到女方家是不吹唢呐的,要等和新娘一起上路了,再吹响第一支曲子。第三天闺女出门,这一天就不能随礼了。男方家婚礼也分为三天,头一天傍晚叫做“簪花”,到来的宾客大部分都买了鞭炮,点炮示礼,然后主家出来招呼进屋,装烟倒茶,一番礼行后再到礼桌随礼;第二天是“正酒”,是最隆重的一天,所有要来“吃酒”的宾客都在这一天完全到来,新娘进门那一刻是整个婚礼的高潮,唢呐齐响、鞭炮齐鸣、精彩呈现、众人围观;第三天叫“福颜”,清早,男方的母亲就用“围腰”兜了糖果、糕点等,寻一开阔地带,等小孩或者人群聚拢,背面站着,反手将糖果等抛向人群,任由他们去哄抢,也有急性子的青少年,见主家怀里兜了糖果出来,一轰而抢的;吃完早饭后,新郎新娘要出发到娘家“回门”,他们一出发,男方家的婚礼就算完毕了,人群自然散去。男方和女方的喜日子刚好要错开一天,也就是女方的出门那一天,才是男方的“正酒”,姑娘出家这一天,临出行时要“哭”,这种“哭”是一种礼仪,是感恩、是告别、有对新生活的憧憬,有对昔日的怀念,新娘要边哭边诉说娘家的好处,在哭中表达自己的感恩与怀念,哭也讲究礼数,总共要分为三遍,第一哭是哭中感谢娘亲的养育之恩、表达自己不舍的心情,第二哭是自己现在的心情、希望娘家永远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第三哭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企盼娘家人能善待自己;当然这个哭,其实是在唱,在大声吟诵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哭得越伤心,说明姑娘情义深,如果哭词周全,更是体现女方的教养和智慧。

婚礼如期举行,共安了十张桌子,预算三十几桌人,分五轮上餐,每桌坐些什么人,如何补齐空缺人数,全在“支客师”的大声吆喝,且听徐支客的声音“这一桌坐男——客,来——八个——男客”;“各人看好各人的娃娃哈,不要乱跑,过道窄得很,小心烫到”;“各位男客女客,吃完饭都不要走,打牌的打牌,择菜的择菜,晚上还有宵夜,吃完宵夜再回去,来得远的住下,离得近的可以回,众人添柴火焰高哈,我们一起努力把主家的这台事办圆满”声音抑扬顿挫,有力有节…..这徐支客也是个能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能说会道,也颇有女人缘,关于他,后来也发生了很多故事,不过此时,他依然是众人心里领袖一样的存在,也有几个胆大的中年妇女,假装不听他的话故意和他打趣,比如徐支客到厨房,见锅底下的火焰不够就说,你再加点柴嘛,对方会说,你干事得很蛮你来烧嘛,我看你会不会烧,故意把“烧”说成“骚”,徐支客也不搭腔,就笑笑,引来众人善意的起哄,说他什么人都不怕,就怕女人!

陆家“正酒”的第二天,正式的离别时刻到了,按照礼数,大姑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我的娘——啊亲——啊,你养了我积了恩积了德,儿我一走身难回——”,“我的娘——啊亲——啊,你教我听话要勤劳,儿我一走你何靠”…….一身新衣的大姑被接亲的两个妙龄姑娘扶出闺房,厅堂跪哭完毕,被扶送上了花轿,送亲的队伍上了路,送亲队伍由两个接亲未婚妙龄姑娘(男方出的人)+新娘+女方家女性长辈六七人 +四五个年轻力壮的“抬香担”手(男方出),只见队伍浩大,“香担”即陪奁,是婆婆徐氏和巧珍一起准备的,婆婆徐氏早已哭红了眼,想着丈夫未能等到女儿们出嫁就走了,不禁内心悲苦,眼泪又滴滴答答下来,几位女眷将她扶进房内休息,这场喜事在徐支客的操办下圆满闭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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