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比以往早一些,才九月不到,就已经槛菊萧疏,井梧零乱,飞鸿过尽欲说愁。陆家兴如同以往一样,早上起来换了干净衣裤,又背着一背篼土豆出了门,张巧珍知道他这是又要去金家,便也没多问,当天赶集的陆家兴并没有回家,巧珍也没多想,陆家兴去金家过夜,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他和金三万就像穿连裆裤似的,两个人一个月见不上两三次,不打闹上几个昼夜,那肯定是不正常的,两个小伙子在一起,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丑事——一会你把我脸上用锅烟灰抹黑了,一会我把你的屁股踢痛了,闹闹无休,两个老人也任由这两人在屋里打闹,后生不但可畏,还可爱!他们两位老人根本不去破坏他们的意境,任由快乐的谈笑声、打闹声将房子撑大撑破!可是,张巧珍第三天早上却得到了消息,一个令她此生难忘的消息:陆家兴死在了金家!来报信的是金家族中的一个小伙子,和金三万同辈分,他匆忙赶来报信,也就说人死了,具体死因也没说清楚,张巧珍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当时婆婆徐氏在房屋背后的地里种着萝卜,她整好土壤,还没来得及将萝卜种子撒下,就听张巧珍在房旁边哭喊一声妈,你快回来……婆婆顿感大事不妙,赶紧颠着小脚,连跑带滚从地里到回到了家。婆婆了解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知道了儿子的死讯,她看看张巧珍背上的老二,又看看景山,知道家里必须得留一个人带二宝,于是婆婆就跟张巧珍说你和老二在家里,我找几个人带着景山去把家兴领回家吧!
婆婆杵着拐棍,带着景山,景山头上包了白色的孝布,长长地垂到了小腿肚,这是农村的习俗,至亲过世,晚辈孝布必长,婆孙二人挨个到村里人家请帮忙,到人家门口先行跪下,告知家兴在金家的死讯,现在需要劳动力,需要各位去帮个忙,把人给抬回来,这个不幸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都含泪唏嘘,震惊不已,他们匆匆赶往家金家,不一会儿功夫,十几个人的壮年队伍就组成了,景山虽然不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从婆和娘的眼神里、语气里,从众人的谈话里,知道了“死”就是停止呼吸,“死”就是以后不在家里生活了,他幼小的心知道事情不妙,收起平常的天真烂漫,像个大人一样,跟着队伍急急匆匆赶往金家,一路上不要人照顾,倒是婆,几次都摇摇欲倒,好在有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婆。队伍出发后,巧珍请人帮忙照看家里,匆匆安排停当,也背着老二随后赶往金家。
金家已经按照风俗把陆家兴陈列在了厅堂,家兴年轻而欣长的身体被拉直了也变薄了,脸上盖了一张火纸,这是巧珍所见到的丈夫最挺直的时候,平时的他,不是背上背着柴,就是手里提着桶,身子总是被拉得变形!景山见了父亲的身体,以为父亲睡着了,就走过去拉着他叫“伯伯你起来呀!伯伯你别睡了!伯伯我们回家呀!”……拉了两下拉不动,景山也哭了,不停地说伯伯你起来,我们回家去呀……在场者无不垂泪,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懵懂无知,阴阳两隔,如何有感知?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下了,一个年老的母亲,两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孤儿寡母前路遥遥,未来的生活,他们怎么办?村里时有土匪出现,家里没有男丁,没有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安全是个大问题。金家也很内疚,觉得家兴死在他们家,虽然陆家人没有责怪他们,也没有追究儿子的死因,但是金家感觉这事就是上天故意给他们出的一道难题,让他们进退两难。金家也是念旧情的人,因为家兴和金三万的亲密关系,他们主动拿出粮食,给前来帮忙的人做了饭菜,并和徐氏商量着如何安排后事,徐氏已经是悲不能自己了,但一摊子的事也不能不解决,金家主动说人是死在他家的,那就由他家安埋吧,徐氏和儿媳巧珍商量了一下,觉得此举也可行,再说屋里的粮食已经很有限,最主要的是,观音菩萨下面那一段路,实在太险太险,即使是熟手熟路,一旦背着东西都要手脚并用,抓住旁边的草或树枝才能上去,即使走上去了也不能回头,一回头,苍崖云树、深峡断壁,无一不展示着“危险”二字,而要把一个遗体盘上山,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于是他们决定不把陆家兴弄回南山村的家里了,直接就在金三万家附近看个地盘,看好日子下葬得了。
金家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结合家兴的生辰八字及风俗习惯,认为家兴八字缺水,水能涵木,有水木旺,生未遂愿,死应求全,所以选了一个四面都是稻田的地方作为他永久的归宿。金家还请来了道士先生给家兴超度,像这种意外离世的年轻人,为避免其阴魂不散、影响在世者,超度总是更严格更必须,道场一起,阴风飒飒,鬼影魍魅,古人有言:越是年轻的人死去,越让人害怕。昨天还鲜活的家兴,今天就成了鬼成了地下人,很多胆小的一想到这就背皮发凉,感觉就像家兴知道了他们的心底所想!徐氏的哭声、巧珍的哭声、景山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密的网,网住了在场人的心,那一刻没有谁的心是俊朗的,草木含悲、天凝冻云,风祈逝魂。第三天就是下葬吉日,各方准备停当,道场完毕,凌晨5点发丧,所谓“发丧”,就是道场一起,咒语念动,招魂引幡,将盛有遗体的棺材从堂屋抬出来,抬到房屋附近的开阔地带,便于吃完早饭后下地安葬。“招魂”时不容许有人睡觉,小盹也不行,说睡觉的人会被招来的亡人灵魂带走。“招魂”时如果有蝴蝶飞来,说明招魂成功,即亡人的灵魂又回到这里了,和遗体融为一体,入土为安;倘若招魂时没有任何生物闯入,说明亡人的魂魄已流落他乡,需要在世人时刻抚慰、寻找、修阴光做好事、行善积德、以期再遇。吃完早饭后,于是这个英年早逝的男子,如同他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按照风俗也没有再被领回家,就直接从金家走向了他最后的归宿,送他到“归宿”的人,竟是他的长辈、平辈,而晚辈,都是几个小孩。
收拾完这一台事,婆婆和张巧珍都感到了前未有的惶恐和无力,回到家中,感觉满目凄凉,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却是那么空,再没了家兴进出的身影;山村还是那个山村,可家兴已成千里行客,归影无踪;秋天未去人已去,红叶黄花秋意晚,伊人已逝无踪迹……两个女性、两个年幼孩子,在那个主要靠劳动力谋生的年代,他们如何能撑起这个家?在家兴下葬的时候,婆婆不止一次昏过去,这个要强了半辈子、和命运抗争了半辈子的女人,在那一刻被生活真正地打倒了,浑身无力、无法站立;又被生活无情地打残了,断肠片片、无法缝补;还被生活公然地戏弄了,丈夫儿子、无一长命……她扶住棺材,三个女儿扶住她,皆悲痛欲绝、泪眼红肿,婆婆徐氏感觉自己的末日到了……可是苏醒后看着年幼的孙子,她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她倒下了,这个家就真正地散了,巧珍就是别人家的儿媳,两个孙子就会在饥荒中熬日子。不,这个家不能散!虽然家兴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但还有两个可爱的孙子,孙子是她们的根,是她们的命,是她们看得见的未来!她必须要为这个未来奋斗!……于是,整理好思绪后,她和张巧珍一起,每天早上,鸡叫头遍就起床,煮猪食、干家务,洗衣服,天刚蒙蒙亮就下地干活了,婆媳两人好得胜过母女,一个说“妈,你明早晚点起嘛,我起来煮猪潲就行”,一个说“你年轻瞌睡多,你多睡哈,我起来就可以”,而第二天早上,等巧珍“早早”起来时,婆婆徐氏已经把猪潲煮好了,灶膛里的土豆已烧熟了,二人吃了,收拾一下,下地干活;月亮好的晚上,看皎洁的月光把小山村照得清楚而宁静,婆媳二人都牵挂着地里的活计,就睡不着了,商量一番,让景山把大门杠好,在屋带弟弟睡觉,景山说:我不干,我怕,婆说,你怕啥?景山说,黑黢黢的,我怕鬼,婆说,当你感到怕的时候你就念“阿弥陀佛”,佛和观音菩萨一样,能帮你驱鬼,景山说,那我念“观音菩萨”可以不?婆说,可以可以,只要让你不害怕,你念啥子都可以,安顿好两个小的,婆媳二人结伴到地里开始劳作。她们精心伺候土地,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锦衣玉帛,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周而复始…...那一年,他们的收获超出了预期,土豆个头大、产量高,一锄挖下去再斜提起来,松软的土壤里赫然“跑”出来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土豆,皮黄、鲜嫩、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惹人怜爱,让人感激;玉米棒子硕大壮实,颗粒饱满,颗颗金黄;黄豆豆荚饱满,子大粒重;采收季节,她们一边为硕果而欣喜,一边为天公作美而感恩,收得作物回来,婆婆徐氏必然会在院坝里燃了香,焚点纸钱,念词叩拜,说是感谢天神和土地公公,让她们或此丰收。
正当她们对生活充满期望、满心欢喜时,正当乡亲们对婆媳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她们呕心沥血得来的收获竟引来了土匪!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土匪就光顾了他们三次,当然这些土匪并不是同一伙人,土匪有多个派别,三五人一派,各派有各派的人马、装备、规矩、地盘。庄户人家,哪能了解他们的根根底底?匪人都蒙着脸或者是用锅烟灰把脸涂得黑黑的,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亮着,根本就看不清楚他们长得什么样子,来时不说话,走时不留信,全靠手势和眼神和同伙交流,人们都辨别不出他们是何方人氏。好在这些土匪有个共同点:只求财不伤人!拿了财就走,不留后话,不给绝路。
每次土匪到来时,婆婆徐氏都不敢说话,她紧紧地把两个孙子搂在怀里,任由土匪在一旁翻腾,可是张巧珍就不一样了,她的嘴和手哪里闲得住,不仅试着拿了棍子要驱赶土匪,而且嘴里还不停地咒骂,把匪人祖宗几代都骂遍了,她说你妈养了你就是在害人,你妈是个蠢货!早知这样,不如把你生到大河里扔到悬崖里,喂鱼喂狼有用,留你活着就没用!你妈有儿也当没儿,她儿就是万众人的儿!你叫我们万众人为爹我们都不愿意要!你抢老子的粮去喂你的爹娘,你娘死了老子把歌唱!老子明年再辛苦点,你全家死完我再把粮给你供上!土匪一方面飞扬跋扈,一方面也是应景生悲,这个女人骂的也不无道理,自己母亲生养了自己,指望自己走正路,没想自己却剑走偏锋,再无回头路!但是利益当前,他们不能总讲情义,于是抢劫完粮食就把张巧珍用麻绳捆了,塞进原本装粮食的大木桶,作为惩罚。景山在一旁见娘被欺负了,挣脱了奶奶,哭着喊着就去灶房提了菜刀,要去砍土匪,奈何个子太小,明明看清楚了要砍的是一个土匪的胸膛,却被那匪人轻巧躲过,景山扑了个空,还差点摔跤。土匪总共进来了三个人,另外一个土匪个子要小些,他伸手拉住了景山,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匪人扛了粮食,打着火把,匆匆而去,景山赶紧跑去试图给娘解开绳子,奈何没了匪人的火把,看也看不清、摸也摸不实,母子二人就在黑暗中相互呼唤着,终于景山摸到了娘的身子,又摸到了娘被绑着的手,知道娘的手还在,景山“哇”地彻底痛哭起来…..姜到底是老的辣,遇事最冷静的还是婆,最后婆徐氏摸索着找来煤油灯点上,看到大家都肢体健全,完好无损,三辈人情难自禁,抱成一团痛哭起来,辛苦一年的粮食就这样被抢完了,未来的日子,他们以何为生?还有未来的未来,他们又以何为生?
第二天,消息传遍了全村,乡亲们知道陆家又被土匪抢了,朴实的村落,善良的人心,乡亲们纷纷给他们送来了食物,这家几斤苞谷,那家几个鸡蛋,婆婆徐氏和张巧珍感恩得直流眼泪啊,虽说住在这山上,可是人性温暖呀,虽然内心挨了歹人的刀子,可是也有人来抚平伤痕!就连之前偷他们家黄豆的张路礼,也用布袋装了四季豆米,光着脚丫送了过来,婆婆徐氏说你咋来了呢,张路礼说,表婶,我听说你家遭抢了,怕你们吃的不够,送点四季豆米来,你们做酸菜红豆汤吃,婆婆徐氏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眼角泛起泪光,说:你这娃儿还是有出息,认得你表婶遭了难!因为有其他人在场,他们不便说得更多,但都心有灵犀,都知道对方心里想说的话,一个想说“你这个娃儿改好了”;一个想说“表婶,这是我报答你的”,或许这就是生活,有些说不出口的话,一瞬间就让礼物替你说了,让环境替你说了,让处境替你说了,无言胜有言。这时有人骂起了土匪,说操他祖宗十八代,这些狗日的太没良心,连孤儿寡母的粮食都要抢,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怕他家祖坟遭“猖”蛮?后一句是俚语,就说一个人作恶多端,最后的报应是祖宗不得安宁,祖坟会被人挖掉。但也有人说这土匪坏是坏,到底还是没有日本人坏,还没有要你们的命,每一次他们来都只是拿东西,不会伤害人,这跟日本人差别还是很大哦,日本人是要咱中国人的命,土匪好歹还要给我们留条根,留个命,日本人是烧杀抢掠,除了罪行,啥也不留……说日本人和土匪差别的,是本村会写毛笔字那个爷爷,他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视野开阔,能了解那么多,他不是读了报纸,就是经常去了集镇,不然他所知道的,一定不会那么时尚。知道陆家被抢,村长也忧心忡忡地和婆婆说你们家没有劳动力,以后土匪恐怕还是要来的,你不如就给巧珍找个人家吧,你招了上门女婿,以后也可以给你养老送终,巧珍也有个依靠,不然巧珍改嫁到别人家,你是失了儿子也失了儿媳,到时两个孙子还靠你自己养,你难不?婆婆思索再三,觉得村长说的特别有道理,无奈也就答应了媒人的撮合,同村的李清澜就成了陆家的上门女婿,这李清澜年方21岁,年纪不大,但因为智力有些滞后,饭量也大,父母怕他找不到媳妇,就再加上家里贫穷,就把他送出了门,当了陆家的上门女婿,算是给他找了条出路。尽管巧珍比他大几岁,而且还有两个孩子,但以性格和阅历,足可以当他人生路上的导师,但是两性关系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亲近的人,越是觉得你没那么牛逼,所以在后来的日子可见,巧珍根本就管束不了李清澜,他们两人,最多像对爱吵架的合作伙伴:经常吵,但吵不散;既然吵不散,合作就要继续;但合作,也不是那么顺畅,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这李清澜话不多,干活是一把好手,一百多斤的圆木头,他套上绳子可以从两三公里外的地方一气不歇背到家;春天背粪种土豆,数他背的最多;每次秋收掰玉米,也数他背的最多;他的力气大是方圆几里都出名的,在农村有劳力就是有生活的保障,也相当于这个家有了一个保镖,让人安心。
李清澜来到陆家后确实不负众望,不仅没日没夜地干活,而且连劈柴挑水这些小事也都包揽了,一时间巧珍和婆婆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宽慰,为她们的选择暗暗高兴。婆婆当然也待李清澜如同自己亲生儿子,这个善良的女人从来没有想过人性的恶,在她心里人都是善良的——你对他好,他必然会对你好!当看到李清澜背柴回来,满脸汗水、气喘吁吁的时候,她递上热茶,心疼地说分几次背也行啊,一次背这么多小心闪着腰,李清澜没说话,笑了笑,喝完茶又转身去挖地了,好像只有劳动才能证实他是这个家的一员,只有劳动才能证明他的心思,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好好劳动,讨得张巧珍的欢喜与厚爱。
说李清澜干活好,是因为他力气大,能干别人力气达不到的活,但是精细活,他又做不来,而且他缺乏打算和计划,就是不懂布谋一个家的远景规划,简而言之,就是如何处理当下与未来的关系,收入与开支的关系,休息与劳动的关系,投入与收获的关系!所以婆婆经常都会提醒他要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如何才能做到高效省时、统筹兼顾,比如下雨天不适合背柴而适合栽培,大晴天适合晾晒而不适合栽种。话说这李清澜虽不太听巧珍的话,却对婆婆徐氏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好像徐氏是他的亲娘。有天晚上,李清澜说上茅房,一去半天没回来,婆婆心生疑惑,就让张巧珍打着火把去看一下,张巧珍走到茅房边,却看到李清澜如同被谁施了“定根法”一样,四肢张开、两眼上翻,表情僵硬,直直地被“钉”那个地方,张巧珍以为他在搞怪,叫一声:你个狗日的,大半天不回屋去,你在这吓谁了?对方没应,她又推了他一把,李清澜这才缓缓地吸了口气,犹如从梦中醒过来,又像经历了一场磨难,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子,一步一喘,跟着巧珍回了屋子,婆婆徐氏问起他刚才怎么了?他却回答不上来。张巧珍跟婆婆说“他狗日的遭鬼迷倒起了,不晓得进屋了”,景山在一旁咯咯笑着,弟弟也跟着哥哥一顿傻笑。后来婆婆又问起,巧珍才细细描述当时情形,婆婆一听,顿悟,啊呀,这是家兴的魂还没散去啊——家兴是不甘心你再嫁的呀,现在化作了阴魂,依然在家附近徘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要活下去,孩子要吃饭要长大,家里没个大劳力确实艰难,家珍不改嫁也不行呀,不改嫁不仅遭土匪抢劫,还遭光棍汉惦记!婆婆第二天就给家兴烧了纸,流着泪,告诉他自己的不易、巧珍的不易,所有活着的人都不易!也希望他能保佑全家,保佑景山兄弟俩平安长大,保佑全家四季平安…..从那以后,这样的情况再没发生过,不过在房前屋后总是会有蛇出现,蛇不大不小,懒懒地横卧着,除非声旁的动静大了,否则是不会蜿蜒离去的。农村有一个说法,就说每家每户家里都有一根蛇,这根蛇是看守粮食的,巧珍和婆婆都没太在意,毕竟在当时的农村,蛇看来也算是很正常的存在,再说他们的房子靠近林子,蛇喜树林杂草、潮湿环境,春夏季节,正值蛇繁衍交配,种种的蛇偶尔误入人家也很正常。
土地改革之后,不用向地主交租,巧珍家的吃饭问题是完全能解决的,婆婆徐氏不仅养了鸡,还养了鹅,三头肥猪,山上野草丰美,李清澜割得草来,扔进猪圈,算做猪的可食床单,猪先啃后躺,咬断绿草当床垫,来年春天,草渣就成了有机肥,背到地里栽土豆,一窝土豆扔一把,土豆被濡养得妥妥的肥!所以,李清澜割回来的草,是庄稼人的厚厚希望,是牲畜的暖冬凉夏,当然,这李清澜也不是每天都割草,割不割草,得看他的心情!到了冬天,婆婆留两头猪当家里存肉,用一头猪去换些物品贴补家用,购买农具,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某天,去赶集的人带来一个消息:以后的钱是纸币了,铜板、银元不再流通使用,纸币轻,揣在兜里轻飘飘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铜板,一个不响,多了就响叮当。铜板银元不再使用,对巧珍来说没啥损失,因为她手里就没攒下几个铜板,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她是个活在眼下的人,有吃尽管吃,有穿尽管穿,没有积蓄,所以没有遗憾。不过听说村里有一户相对富裕的人家,倒是好像吃亏了,因为他们异常节俭,攒了几十个铜板在家里,等着老了使用,等着未来没钱了在使用……现在却只能成为收藏品,暂时没有价值,解决不了生活的油盐柴米、衣服裤袜。这以后土匪没再到来,一方面是因为家里有了李清澜的劳力,算作有了保镖,土匪一般都不敢轻举妄动,一方面是因为政府加大了剿匪的力量,很多土匪都被打散了、打跑了,有的被民兵抓走了,有的改头换面从了良,人们也都在轻松愉愉快的气氛中过着日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人们都在南山村辛苦着、快乐着、渴了喝水、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而巧珍也在农业上有了新突破:原先村民都不搞套种,一块地单一种植,比如种土豆的就只种土豆,种玉米的就只种玉米,那么矛盾来了,土豆六七月份采收,收完土地就闲置了,而此时正是一年好景,阳光催发花千树,万物肆意生长时,闲置土地很可惜!另一方面,因为种了土豆,种玉米的土地面积就减少了,而作为主要粮食,玉米产量必须要撑起一片天!巧珍突发奇想,把土豆和玉米种在一起,土豆先种(立春后就可以种),一行两窝,隆土而种,以防种玉米时踩坏将要出土的土豆苗,玉米在农历二月初点到地里,在土豆畦之间的凹地里,按距离一字排开,六七月份土豆成熟收回家,留了玉米在地舒展挂苞养胎,土地一刻都不闲着!而且,套种之后,夏天阳光强,采收土豆时,玉米杆子高,还可以遮一下太阳,可谓一石二鸟。巧珍把自己的想法跟婆婆说了,婆媳一拍即合,当年就搞实验,没想就此成功,村民也纷纷效仿,四五十年后,已成老人的景山告诉自己的子女“洋芋和苞谷套种是你奶奶发明的”,言语流露着骄傲。
突然有一天,村长从乡公所回来,传达了一个新政策:政府为造福村民,要求南山村的人全部搬家,要搬到观音山下“二半山“”的地方,房屋自建,政府按房屋面积补贴一半的瓦,搬到山下后,家家户户电灯免费入户,以后还会修学校,修通往街道的公路。因为南山村这个地方地势太险要了,上山下山,险由路生、祸由路生、路不富民;对政府而言,一个易守难攻、崎岖险要的地方,管理上来说总不是一件好事,山崖上那一段路类似于攀岩,村民们每赶一次集都像是一次探险,这不,共产党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首要的是解决路的问题吧!于是在村长各个方面的做思想工作下,再加上各种利好,村民们也都同意搬迁,他们居住的房子,条件好的是“串架”房:以木为墙、以草为盖、草易损易腐、需年年修葺;条件差的人家以玉米杆为墙、草为盖、逢得赶牲口的人路过,人一不留心牲口就张嘴咬“墙”……村民们都羡慕街道附近的人住的土墙瓦房,现在既然有机会挪地方了建瓦房了,村民们倒也乐意,这在南山村的历史上叫做“撺村”,就是把分散的人家集中起来居住到一个条件相对优越的地方,类似于今天的易地扶贫搬迁。
那时候修房子都是自己家出钱出力,当然户户都是相互帮忙,今天这家修房你去帮忙,明天自己修房,对方也派一个劳动力来,而且亲兄弟明算账,一个工抵一个工,通常每家都有一个账本或者账本就在自己心里,谁家还欠自己几个工,自己还欠谁家几个工,都是很清楚明白的。南山村原本十几户人家,再从别的地方搬了一些人家下山来,合并共建为坪山村,说是坪山其实也不平,只不过相对山上来说,离街道的距离近一点了,最主要的是避开了一段爬山崖很陡峭的路,房屋建址由自己选择,方圆几里的茅草地要安置三十户人家,也是很轻松的。
婆婆徐氏张罗着把房屋建好,一家几口人就搬进了新房,刚搬进去不久,张巧珍和李清澜的结晶出生了,也是一个男孩,彼时景山也有八九岁了,但依然跟着奶奶徐氏睡觉,两个弟弟就跟着母亲张巧珍和继父李清澜居住,但是这李清澜是个非常暴躁的家伙,因为两个孩子经常尿床,他看不得他们尿床,又嫌他们晚上太吵,搬进新房以后就再不让他们到床上来睡,就让两个孩子在地上睡,这一睡呀,可真就睡出了问题,住进新房的第二年,陆家的二宝就是景山的亲弟弟生病夭折了,最开始是流鼻涕,打喷嚏,后来发起了高烧,大人都只当是小孩感冒,没太在意,没想到二宝几天之后就抽搐着离世了,张巧珍想着自己的丈夫离去,儿子离去,似乎是自己的命所决定,她想起了之前算命先生说她克子克夫这个话,并向婆婆提出了她想离开这个家,婆婆第一次对她发了火,喝斥她你不要信别人嘴里说的嘛,这命生成了还能改,有啥大不了的?死的都已经死了,难道还要让活的也活不成么?婆婆徐氏没把孙子的离世当成一件很严重的、有人为因素的事情,虽然她很悲痛,毕竟在当时,小孩子夭折,是时有发生的,而且人们信神,认为夭折的孩子是前世的债主,这辈子是为讨债而来,一旦讨了所需,就独自离去了。当时的农村没有任何医疗条件,进医院看病是富人的专利,普通乡民就是大病靠抗、小病靠拖,能不能活下来,全靠自身免疫力说了算。所以新生儿出生后养不大也很正常,养到几岁病死了也正常,有的人家总共生了七八个孩子,但养大的只有二三个,比如婆婆徐氏年轻时也是生下了好几个,但带大的只有四个,之前徐氏和巧珍没有想过这个地基有任何问题,他们的房子横着修,面向东南方,前面是一排四户人家,四户人两两同姓,两个姓氏的房屋与房屋之间由一条路隔开,路旁有溪水,是四户人家的饮用水,在这四户人家的前面稻田边,长眠着婆媳二人深爱的家兴,当然,地势不是平坦的,而是缓缓的坡地,所以无论怎样建房,都不存在谁挡了谁的视线一说。如果说搬家后,景山的亲弟之死是偶然的话,那么第二年李清澜的儿子之死,则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家人的风水、运程什么的,村里人颇感震惊!这才时隔一年啊,怎么就死了两个孩子……想当时,搬进新家时一家人欢欢喜喜,三个孙子绕膝,而且都是男孙,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可是转眼就只剩下一个了!婆婆徐氏一病不起,所有的事都落到了巧珍身上,因为李清澜是一个不爱说话,没有任何计划的人,他只负责处理粗活,像这种需要说话动脑子的活,他不擅长也不会想着要去擅长。乡村的风俗,埋葬夭折的孩子就用普通的木板一拼,用钉子固定成一个长方形,人入其中,加盖而入土,俗称“匣子”。匣子是巧珍请人砍来青木树,锯断改板,现做现用的,孩子夭折没有什么仪式,几个男村民就可以完成,不过,陆家这件事,很多村民都来了,大概是想安慰婆媳二人吧!
晌午时分,帮忙的人已经把夭折的孩子入土完毕,收拾回来吃完饭,众人正要离去,却被村长叫住,村长一句话,让众人满脸惊愕,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