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陡峭的春风里没有满地的灿烂,却有枯枝上的一丁新芽,添了一抹青绿。湿润的空气里没有热情的阳光,却有天空中的一片云彩,送来一份活力。
林辉坐在办公室里,轻轻地晃动着刚刚沏好的碧螺春茶,看淡绿色的茶叶,忽上忽下,簇拥着,沉沉浮浮,变换着不同的位置。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人生没有一帆风顺,没有万事如意,或许人生的挫折正是奋斗的源源动力。
回想自己来兴海镇也快三个月了,春节也过了,镇里一切如旧地运转着,每天大家都从不同的地方走进这个大院,又在不同的时间从这个大院走出,回到自己的家中,工作依旧,一切如故。
来兴海时,县委书记对他的交代和叮嘱,组织部长在送他来兴海镇上任临走时的语重心长的话,让林辉心里焦虑不安。
他深知工业是实体经济的主体,是推动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石,有了工业,才会加快兴海镇的发展进程。可是,兴海镇是全县最边远的地方,距离县城80多公里,交通不便,唯一的一条县道,早已被来往的车辆压得坑坑洼洼,谁愿意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投资兴业?全镇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企业,老百姓除了在家耕种,有手艺的都外出了。镇村财政穷,老百姓也不富裕。要想发展工业,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但不发展工业,那发展什么呢?
林辉的脑子里一直就围绕着兴海镇今后怎么去发展,发展什么,在脑子里搬来搬去的。当然他也一直没有闲着,他只要一有空,就往村子里转,到田地里转悠着。跑得特别勤的还是丰产村,先后去了5趟。
“晓军。”林辉朝着对面的办公室喊道。
“书记。”办公室秘书王晓军迅速走过来。
“你去看下陆书记在不在办公室,在的话,让他到我这里来一下。”林辉吩咐道。小王快速小跑地离开办公室。
自春节上班后的第一天,就对班子成员的分工进行了重大调整。林辉也是经过一个多月的了解,至少从表面上看,他是看出了整个兴海镇班子成员的习性。付贵东身为镇长,与他一直是水火不相容,格格不入,做什么事情都是推三阻四,不利于班子团结;万宗庆是“老好人”,平时不管事,喜欢踢皮球,安逸享受型;陆斌也是个“老好人”,几次接触,感觉他比较正直,不怕得罪人,至于能不能做事,因为来这里时间短还没有看出来,但是是个值得重用和依赖的人;对于其他一些班子成员,平时都比较懒散,责任心不强,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林辉来兴海后,便一直思考着,把兴海的经济发展起来的目的就是让老百姓过上富裕安康的生活,既然工业经济基础薄弱,又没有便捷的交通和区位优势,那还不如从老百姓身上多做文章,把农业搞好,让百姓的口袋鼓起来,那不也是一样达到要求了吗?如果要搞农业就必须要有一些领导干部愿意冲锋陷阵,不怕吃苦,敢于碰硬,敢于担责。因此,在调整班子成员分工的时候,林辉决定,越是重要的工作,并不在于人的多与少,而是在于这个人是否负责,是否敢闯敢做,他直接让陆斌专门负责农业方面的工作,把办公室方面的工作交给万宗庆分管。
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陆斌来到林辉办公室。林辉示意陆斌坐下来后,把门关起来。
“陆斌,今天就我们哥俩,关起门来,我想与你聊聊。”林辉把茶杯拿到茶几上。
“书记,您太客气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您吩咐。”
“别说得那么严肃,我们现在就是聊聊,有些事情一直在我心里是个结,我就是想找个人能帮我解开这个结。”
“哦,那还请书记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开这个结。”
“陆斌啊,我来兴海也一个月了,到现在为止,我对各项工作还没有完全理出个头绪来,心里真的很焦急呀,你说现在我们兴海镇与之前相比有什么区别呢?”林辉递给陆斌一支烟后,自己也拿了支烟,陆斌赶紧给他点上火。
“书记,您别急,我觉得现在我们兴海镇与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先不说其他,就谈现在整个机关的作风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大家都能准时上班,不提前下班,我们许多镇干部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蹲在办公室里,都是三两天就到村里去,搞调研,解决问题,这也是我们大家有目共睹的。”
“陆斌,您还真别说,现在我们的干部坐办公室的少了,基本上都在外面跑,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什么?”林辉叹了口气。“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兴海镇到底要发展什么?什么是我们工作的切入点?”
“我看书记您来了之后,一直都在村里跑?书记您的指挥棒不是有了方向吗?”陆斌试探性地说。
“陆斌呀陆斌,你现在也学会拍马屁了。”林辉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我们的陆书记今年跟我到村里去还真有收获了。这样,你先说说你的想法。”
陆斌也哈哈大笑地说:“书记您说我拍马屁我就不赞同了,您是我们的书记,您就是指挥棒,您指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书记呀,要我说,这些日子我跟着您走村访户,我也理解您的心思。我来兴海也有十几年了,对兴海的镇域经济我还是多少了解。我们兴海镇,地处偏僻,没有什么优势,工业发展基础比较薄弱。要想让百姓的口袋鼓起来,我认为发展农业还是可行。首先,我们兴海镇有一定的农业发展基础。有两个村,原先是蔬菜大村,几乎家家都种植蔬菜,到了收获季节,各地的菜贩子就来这里收货。丰产村还因此成立了全国第一家村级农贸市场。只是现在,这个村的人,基本上都不再大面积种植蔬菜了,也就是屋前屋后和自留地上种植一点,少有的百姓,可能还把剩余的拉到菜市场去卖卖,原先的村级农贸市场也萧条冷落了,空荒在那里。其次,我们这里也有两个村,有一大部分人家,都是一个看一个的养鸡或者猪等牲畜,一年一户人家的收入也能收到五六千元左右。”
陆斌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书记您是不是想在种植方面做大?”
林辉一巴掌拍在沙发上,看着陆斌说:“知我者陆斌也。”
陆斌显得非常的凝重,迟疑地看着林辉,林辉知道陆斌有话要说,“陆斌,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就不要有所顾虑,有什么问题你就统统地给我倒出来,我们今天来一起探讨探讨。”
“林书记,不瞒您说,在这之前我也曾经想到这个问题,我曾与前几任书记谈过,包括我们的付镇长,但是他们都不同意。”
“不同意?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林辉迟疑地盯着陆斌,“贵东也不同意?他为什么不同意?”
“书记,您有所不知,丰产村总共有13个生产队,田地3600多亩,全村有623户人家,2500多人,每户人家只是在自留地种植点蔬菜用于家庭贴补,他们并没有当作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老百姓还是习惯性地实行春秋两季的耕种收,要是真让他们都来长蔬菜,还真的很难。”陆斌从袋子里掏出香烟,递给林辉后自己点上,“我与付镇长谈到我的想法后,他就提出了,首先让大家都来种植蔬菜,是政府行为还是百姓自觉行为?种植什么?技术指导如何解决?种植后销往哪里?价格由市场来决定的,如果老百姓亏本了,怎么办?等等。”
“书记呀,付镇长当初与我提的这些也确实是实际问题,要想发展农业,就必须解决这些问题。所以这件事也是当初一谈而过,后来我也没有再谈及过。”
林辉听了陆斌这一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现在老百姓能自觉在自留地里种植些蔬菜,应该说是件好事,至少说对将来大面积种植蔬菜开了好头,可是要统一老百姓的思想,说服他们让他们自觉地去种植,那还真是难事。再退而求之,付贵东、陆斌以及前任书记都不同意,他们的理由是充足的。要发展,不能遇到问题和困难就畏缩不前,必须集中精力,挺身而出,解决这些问题。
“陆斌,你刚才说的这些确实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决定从丰产村选上几个生产队进行试点,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陆斌没有急于回答林辉,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既然书记对我如此信任,我就谈谈我的看法。”
林辉点了点头,一边喝茶一边听陆斌说。
“我觉得我们现在不宜满地开花,正如书记您刚才说的,先从丰产村三队进行试点。理由是吴支书是这个队的人,另外吴天翔、刘二他们也是这个生产队的人,整体上说,我们可以从前些日子疏浚沟渠看得出他们这个生产队的老百姓还是比较敦实、勤劳的。我们先做好吴支书、吴天翔、刘二他们的思想工作,然后由他们去做其他村民的工作就比较容易了,这样也避开了政府行为,让百姓自觉地去种植。”
陆斌将烟头捻熄后继续说道:“我们把老百姓的工作做通后,就是要组织镇里的农业技术员到队里去,跟踪好蔬菜的成长过程,随时给予技术上的帮助和指导。同时我们镇、村领导要主动去帮助老百姓寻找市场,解决蔬菜收获时的积压现象。”
“陆斌呀,陆斌,看来我把你放到农业口上,还真放对了,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着这些问题,头都大了,今天与你一交流,我心里有底了,特别是遇到你这样一个得力助手,我心里更有底了。”林辉重重地把这些日子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闷气呼出去,然后拍拍胸脯,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这样吧,陆斌,我们四点钟开个会,还有43分钟,你呢就把刚才的情况稍微整理下,过会儿你在会上通报一下。”
陆斌离开林辉办公室后,径直到办公室让秘书通知所有的班子成员,下午四点开会。
会议室里,大家正抽着烟、喝着茶,窃窃私语,不知道书记这些日子怎么啦,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的,几乎天天开会,板凳都快坐烂了。付贵东也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等着林辉的到来,他不知道书记最近是吃错了药还是在搞什么?
林辉准时来到会议室,大家都安静下来。林辉点燃一支烟,打开记录本,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同志,都来齐了,便开腔道:“各位同志,今天这个时候召集大家开个短会,主要是研究商议在丰产村试点种植蔬菜的事情,我们先请陆斌书记说说。”
陆斌虽然是理工科毕业的,但是他经过乡镇几十年的工作,练就了为官之道的基本功,拟定工作方案和计划是一套一套的,报告思路清晰,讲话不需要打底稿,便能层次清晰地临场发挥,而且一说就是半个小时以上。当然陆斌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毕竟是个副书记,什么场合讲什么,什么场合不该讲,什么场合讲多少,他还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也就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对丰产村实行试点种植蔬菜的工作,从为什么种植,种植的优势到种植什么等等进行了一番通报。
陆斌刚说完,整个会议室内就炸开了锅,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地方传来。
“这是政府行为还是个人意愿?万一最后没有好的收成怎么办?”
“老百姓还是比较势利的,让他们都来种植,那是需要投资的,老百姓不一定愿意干?”
“种植蔬菜,技术上怎么办?”
“这些蔬菜最后销到哪里?”
“我看还是比较草率,不妥!”
……
林辉抬头环顾了一圈,会场一下子安静下来,“看来这个方案好像大家都有想法,那这样,我们各位领导都谈谈想法。”
会议室里面,除了烟雾缭绕外,就是偶尔夹杂着女同志的咳嗽声。刚才还七嘴八舌的,现在林辉让他们讲又没有人讲,心里都明白,谁也不愿意做出头鸟,就你看我,我看你的。林辉也知道在座各位的心思,不管他们是阳奉阴违还是装腔作势,他从万宗庆主席开始问起,每个人的头都揺得像拨浪鼓似的。最后林辉转向付贵东,“贵东镇长,您谈谈。”
付贵东知道,今天这样一个会议就是要大家表决立场。他看着对面的班子成员,这些人平时就是见风使舵,嘴不饶人,真正到了关键时刻都开始退缩,明明刚才都在嘀咕着,现在却一个个都做着缩头乌龟。不过话说过头来,这些王八羔子,明哲保身,站队是很重要,平时我对他们也不薄,现在竟然都不作声了。
“各位同志,刚刚陆斌书记提出的关于试点种植蔬菜的事情,我本人持反对意见。”付贵东一语惊动在座的各位领导,宣传委员薛丽娜禁不住“哦”了一声,大家均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她,薛丽娜见状,“刷”地脸红到耳朵根子,低下了头。
付贵东接着说,“我的理由,应该是与我们在座的大部分同志的理由是一致的,刚刚大家在下面不都说出来了吗?这里就不需要我再重复了。”付贵东果然是个老狐狸,他首先表明了态度,不同意书记的意见,看似矛头指向他,实际上他却又把在座的除了林辉和陆斌以外的其他人都紧紧地拉到身边来,站在一条船上。而林辉也知道,刚刚大家确实是提出了疑问,有疑问就是反对,而付贵东就巧妙地把这些串起来。
会议室内又僵持起来,没有人说话,女同志因为受不了香烟的熏陶,只能用手捂着鼻子,也不敢出声,摆放在东南角的摆钟,嘀嗒嘀嗒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所有的人都在等书记发话,付贵东抽着烟,托着下巴,一言不发,林辉靠着椅背,一边抽烟,一边使劲用手指弹着桌子,发出的声音与摆钟的滴答声沉沉地回荡在会议室的上空。
持续了一支烟的工夫,林辉打破了沉静,“同志们,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在座的各位同志基本上都是共产党员,我们的党来自人民,植根人民,服务人民,我们奋斗的最终目标就是为了让人民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我来到兴海镇时间也不长,你们在座的同志都比我先来到这里,有的同志已经扎根在这里几十年了,你们自己摸摸心窝说说,我们给兴海的人民带来了什么?是幸福?是美好的生活?去年年底,我刚到这里还没有几天,就遇上百姓拉横幅封大门讨说法,我走访到丰产、兴旺等村,百姓反映了十多年的雨水排涝问题一直没有能解决,丰产三组的吴天翔承包的那些桃树全因一场大雨淹死,你们大家说,我们这些每天拿着国家工资,吃财政饭的人,心里能安吗?百姓的事情不管不问,那还需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呢?当官的不为民做主,还不如回家卖红薯。”
林辉停下来喝了口茶,猛吸了一口即将燃尽的香烟,再看看对面的同志们都一个个地耷拉着脑袋。“我今天并不是要批评谁,我只是在想,作为领导干部,就必须把心放在全镇人民心上,必须为老百姓作想。温州人为什么都成功地走出中国,走进世界?曾有人问温州的商人,没人干过这种事,没有先例可循,万一砸了怎么办?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没有人才、没有一点优势,怎么创业?创业太辛苦了,与其辛辛苦苦地拼命,不如安安逸逸地生活呀?温州商人这样回答:没人干过怕什么,这样才没有人跟你抢市场,头道汤的味道最好,先人一步的生意最挣钱。没有优势怕什么,向别人借,借个老母鸡,还能下一个金蛋呢!创业是辛苦,但是不吃苦怎么可能成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既然我们兴海现在地处县城最边远又没有工业基础,加上交通和自然资源都不优越,那我们就不能一根筋地在这个上面求发展,我们可以发挥现有的基础,发展农业。或许在座的同志会觉得,农业的发展远远没有工业的发展后劲快,对镇的财税增收也没有多大的支撑作用,但是我们也可以退而求之地想一下,镇财政的富裕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改善全镇的发展环境和提升百姓的生活条件等,我们现在如果把百姓的口袋鼓起来,那与我们抓工业发展促富裕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我认为我们百姓反而是最实惠的受益人,百姓更会热爱和支持我们。我知道大家可能心里也在想,百姓是否能接受这样的决策,还有一旦搞起来,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这也是一个问题。但我们不去做,永远都不知道成功与否。”
林辉转身对付贵东说,“贵东镇长,我个人的看法是先从丰产村三队进行试点。”
付贵东看着林辉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虽然保留了自己的意见,但他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大家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支持我们林书记的决定,但是对于这个决定我保留个人的意见。”
会议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不愉快地散会了,很明显,今天的会议结果,付贵东持反对意见,其他班子成员虽然没有表态,但没有一个人支持林辉的决定。
林辉坐在办公室里,一支接着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直至政府门前马路上的霓虹灯亮起的时候,才合上记录本,孤单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昏黄的霓虹灯将身影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