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柱亲眼看见自己的好邻居孙玉成被抓走,保安所的人在他看来个个的凶神恶煞,一把长枪,就这么抵着孙玉成后背,跟押赴刑场马上枪决一样,他的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还莫名其妙的蹦出来一个画面,长枪里面射出一颗子弹,从后背穿过前胸,孙玉成应声倒地。
那几天,他在家里不停的对他媳妇絮叨,说你千万要管好自己的嘴,没事别在往老井旁边跑,那里都是人,谁家打个水就会坐那瞎聊会。
他媳妇一开始倒也应和,可又过了几天,这个虎女人还是憋不住了,她生成的喳喳呼呼,走个路还要扭腰甩臀,用劲憋也是憋不住的。
她手里有了几块银元,有了底气,先是跑到乡上扯了几尺花布,还买了两双新鞋,又找到卖猪娃的定了两头猪崽子,她心里的高兴是忍不住的,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走来走去。
有人说:“老曹他媳妇,你这花褂子怪好看啊,啥时候买的。”
有人说:“咦,你这裤子不赖啊,平平展展的。”
有人说:“这几天这么浪,老曹给你弄得劲了。”
还有人说:“你卖了,那来的钱买的猪娃子。”
曹家媳妇听着有人夸有人骂的话,心里乐开了花,说:“日你娘,你才出去卖,都兴你发财,不兴我发财。”
不过,她还是一时兴起,悄悄的告诉了自己最要好的人,老陈头他媳妇,她和老陈媳妇关系很好,平常俩人会在一块偷个玉米偷把子高粱,互相交换交换各自的小道消息,她认为老陈媳妇靠谱,不但小心翼翼的告诉她了这个秘密,还怂恿她,说:“还是这钱好挣,你那天留意留意,也去保安所说几嘴,挣几个大洋。”
老陈媳妇说:“不好吧,搞不好把人家害了。”
老曹媳妇:“不怕,你看这个庄子,谁跟谁亲,他姓孙,俺们姓曹,你姓陈,管那么多干啥,大洋挣回来才是真本事。”
很快,曹家媳妇举报孙玉成的事就在村子里疯传,人人都在议论,曹二柱俩口子真她妈不是个东西,靠这个换钱,外子姓的人是真下贱。
自从孙玉成被抓走后,他的媳妇小林就以为家里的天塌了,她也不知道该咋办,村子上的其他人顶多安慰几句,说上几句没事的话,还说让她等等,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人毕竟被抓走了,关到那里不知道,是死是活不知道,她一个瘦小女人还带着俩孩子,这以后的日子该咋过。
当她得知自己的丈夫被抓是因为邻居媳妇揭发时,她忍了好几天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别看她体格娇小,平常也不怎么爱说话,她提了把菜刀风风火火的跑到邻居家,扬言要劈死曹家媳妇。
村子里的人一下子躁动起来,看热闹的,劝架的,说风凉话的一拥而上,曹二柱这个时候也没办法,眼看自己的院子被村里人挤满,他只好硬着脖子说自己老婆没有去举报,他媳妇则一哭二闹三上吊,坐在地上撒泼起誓,说些谁举报谁家生孩子没屁眼的狠话,有孙家族人出来,一脚踹倒了曹二柱,还骂,孙家庄就是被你们这些外字姓弄烂的,此话一出,村民们瞬间分成俩个阵营,外字姓的占一派,姓孙的占一派,本来只是谁揭发了孙玉成的问题,现在倒好,上升到村里由来已久的内部矛盾。
这个时候,人们不在议论谁去举报了孙玉成,一个个的细数姓孙的做过多少孬事,姓程的,姓张的,姓刘的,姓曹的这些外来户都干过啥鸡毛球事。
最后,孙家庄的头人保长孙二壶出面,言简意赅的平息了这场内乱,他说,老曹家没有举报玉成,是县里下了命里给乡里,乡里直接下来拿人,又说,孙玉成也没有通共,估计是有人陷害,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把人救出来。
最后又总结,说,孙家庄是大家伙的孙家庄,不分这个姓那个姓,再给老子分外来的老户的,谁说这话谁滚蛋,就这样,孙二壶给大家指明了方向,又立下了规矩。
有孙家族人对小林说,你光急头白脸的找二壶可不行,他这个熊货,你求他办事要给他硬东西,虽说都是你们孙家的,但是这年头求人办事,都得送点。
小林明白过来,让周立元拉出藏在床底下的木箱子,打开,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放着二十块大洋,这些钱是当初少奶奶给的,盖了房子,买了牲口,想着剩下的这么多,说啥也要等到立元娶媳妇时用,可眼吧前,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把人弄出来。
小林吩咐好立元,让他在家看好妹子小凤,自个带着大洋出了门,来到保长家。
孙二壶正坐在那张太师椅上抽烟袋,他媳妇站在旁边破口大骂:“你个鳖孙东西,你一天不去婊子楼你能死,狗尿行,真是跟你那死爹一个熊样儿。”
孙二壶看见小林从门口进来,瞪了他媳妇一眼,小声嘟囔着说:“滚滚滚,快滚,好事又来了。”
他媳妇一看小林手里的布袋子,眼睛里瞬间充满高兴,闭了嘴,一转身走了。
孙二壶让了坐,不等小林开口,就挠着头面露难色的说:“弟妹啊,玉成这事我打听了,这回真是够呛,人被抓到了乡里,乡里又集中到了县里,关起来了,说他们这些人都是通共,要凑够了一块枪毙。”
小林听后心里一沉,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把那个布袋子放到桌子上,解开,说:“他大哥,这回俺家算是遭了难,玉成也不知道惹了那个王八蛋了,我把老底拿出来了,总共这么多,大哥,人一定要救出来呀。”
孙二壶看着眼前这白花花的银元,心里想:“这狗日的玉成家是真有钱啊。”
“弟妹啊,事儿呢,真不好办,不过你放心,玉成可是俺们本家兄弟,你就是不说,我这当哥的能不管吗。”
小林走后,孙二壶和他媳妇先是高兴了一阵子,他媳妇不在骂二壶了,拿起那些个银元,看一眼,吹一嘴,放耳朵边上听听,孙二壶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玉成这次正好撞枪眼子上了,难办的很呐。”
他媳妇说:“难办不难办那是你的事,反正这些个大洋,现在在我手里。”
第二天,孙二壶换了身干净衣服,骑了头毛驴,去乡里找了保安所的头头刘队长,他俩算不上交际很深,但每逢乡上开会,也经常碰面,他坐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刘队长推门而入,脸上笑哈哈的,赶忙沏了杯茶,说:“哎呀,让孙老哥久等了,真不得劲啊。”
孙二壶打了个哈哈,闲扯了几句,把玉成被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说,问能不能想个法子把人救出来。
刘队长摇晃着大脑袋,说:“现在人关在了县牢里,估摸着过几天就要处决了。”
他那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又转了两下,又说:“不过这次嘣人,可是一大批啊,人可多,人可多你想想,那么多人。”
话还没落地,孙二壶心里就明白了,这事有戏,他从布包里摸出十块大洋,整齐的码在桌子上,说:“老刘啊,我这个亲戚傻不拉几的,就是一个本分农民,他那里知道国家大事,还通共不通共,我私底下打听了,有人想整他就诬告了一家伙,结果给弄成这了,你说气蛋不气蛋。”
刘队长一看见银元,脸色立马变的更热情了,但他就是不说重点问题,只陪着孙二壶东拉西扯,又侃了一会,孙二壶见他也不拒绝也不同意,就知道这个货色是个老狐狸,就站起来离开。
就在这时,刘队长突然说:“不过老哥啊,兄弟我肯定尽心的办,能找的人,能使的关系全给用上,但是你也知道,这次不像以前随便打个马虎眼就能糊弄过去,万一办不成,你可别怪兄弟我。”
孙二壶心里清楚,好歹自己是个官,一村之长,求人办事的路子他都懂,嘴上感谢了几声,就赶紧离开了保安所。
小林现在每天都盼着孙玉成赶快回来,他每天忙完家里的事和地里的活,就会不由自主的走到村头,看着那条弯弯曲曲通往乡里的土路,她能看见推着架子车的,拉着粪车的,骑着高头大马的,遛着羊群的,孙家庄的人和外村的人她都能碰见,可是看来看去就是看不见自己的丈夫。
她就这么看着,一直看着,从远处看见有人影,慢慢的由小变大,她就在心里猜,这人好像是玉成啊,身高,胖瘦,可走近了在一看,不是,于是她就看向下一个远方的人影。
孙家庄的老老少少都知道玉成被抓了去,也都知道他的媳妇小林每天站在村头等,他们私底下议论,“这回怕是去求了。”
“你没听说,隔壁村下马湾的一下子崩了好几个。”
“哎,都是他妈的瞎胡搞,躲过了小鬼子,躲不过自己人。”
“这年头,放个屁都有罪,谁知道那天自己摊上。”
有的村民可怜小林,碰见她,说“妹子啊,玉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好人有好报,你把心放肚子里。”
有的村民们在老井处打完水,抽口烟袋,盘着腿坐在地上,说:“玉成估计快了,我听说县里毙人是凑堆的,隔阵子杀一批,隔阵子杀一批。”
“也是,你没瞅着国军一个劲吃败仗,越打不过越对老百姓狠,生怕老百姓反了去。”
“我说啊,赶快去求吧他们,八路来了是要给大家伙分田地的,你说说哪个不盼着。”
“就是就是。”
“你个龟孙说话悠着点,小心被人捅了也说你通共。”
“哎,玉成要真是死了,就是可怜他媳妇了,那么年轻,身条子还好,看着就过瘾。”
“滚犊子去,你个软不拉几的熊货,你家那个大奶子大屁股的还不够你噗嗤。”
几天后,小林满村子里乱跑,逢人就问:“他二姨,你见我们家立元没。”
“他二叔,你见我们家小凤没。”
周立元,和他的妹妹孙小凤,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在孙家庄消失了。
小林问来问去,得到的回答不是没看见就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怕不是领着他妹子去河里抓泥鳅去了吧”。
“东头地里找找,娃子们常去哪里逮兔子”。
“怕不是掉井里了吧,哎,对了,你去那几个河沟子转转。”
可是连着两三天,小林是依旧没找到周立元和自己亲闺女小凤,自己男人刚被抓眼瞅着还生死不明,现在自己跟前的孩子们又丢了,即便她在坚强,也受不了这般双重打击,她不在干田里的农活,也不在伺候能下蛋的母鸡,每天一起来,先是到村子里转一转,问一问,然后在到隔壁几个村子里转一转,问一问,最后又回到孙家庄通往乡里的土路上,直挺挺的站在那,泪眼朦胧的望向远方。
保长孙二壶站在自己门口前,看着一脸悲痛的小林,抽着烟袋,眯着眼,抽一口,摇摇头,叹口气,抽一口,摇摇头,叹口气。
他老伴出来,扫了一眼,骂:“你个老破贼,你光往人家身上扫来扫去,你看看你那个龟孙样子。”
又说:“玉成可是你祖家的,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还盯着人家小媳妇,你倒是帮着找找那俩孩子也成啊”。
孙二壶并不顶嘴,也不生气,他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浓浓的烟雾,小声的丢下一句:“哎,这回可别弄砸了。”
第二天,孙家庄的村民们又见识了一次新鲜事,一辆吉普车从乡里的那条土路上驶来直接开到孙玉成家门口,从上面跳下来两个头戴钢盔的士兵,其中一个打开车子的后排门,只见周立元和孙小凤扑扑腾腾的从车上下来,一个士兵问:“是这里吗。”
周立元说:“是,这是我家。”
小林听到外面有动静,急忙跑了出来,看见周立元和小凤活生生的站在门口,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他俩,一嗓子大哭了起来。
凑热闹的村民们围了过来,看着那辆军用吉普车,又看着那两个神气活现穿军装别手枪的士兵,有的说:“看看,看看,还是孙家牛,丢了孩子能让人家开汽车送回来。”
“我真是有眼福啊,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一次汽车,这回赶上了。”
“这孙家到底是抱了谁的大腿,你看看他们家立元和凤儿,这丢了几天连身上的衣裳都变了,新褂子新裤子,你瞅瞅多显眼。”
送走了两个大兵,小林一扫前几天的不高兴,兴冲冲的生火做饭,她嘴里嘟囔着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咱今个儿杀鸡子,咱今个儿杀鸡子”。
小林并不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还是先忍住自己一肚子的疑问,等她给两个孩子喂饱喝足后,开始冷静下来,她问:“立元,你给我说,你和小凤这几天哪去了。”
周立元站在他的养母前,脑袋耷拉着,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带着妹妹,去找我,去找我娘了。”
“少奶奶。”
小林听到后,一下子变的高兴起来,她忙问:“少奶奶在哪,少奶奶在哪,少奶奶过的好不好。”
小林拉着周立元问了半天少奶奶的情况,可是周立元却说,这次并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小林更是疑惑不解,小凤在旁边也支支吾吾的在那三言两语。
周立元说,自从养父被抓走,他也很着急,可是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有一天他带着妹妹在村子里乱转,路过保长家门口时,孙二壶出来叫住了他俩,说,你个兔崽子,啥时候了还带着妹子在着瞎球转。
孙二壶小心的把周立元叫到自家堂屋,神秘兮兮的告诉他,现在要想救你养父,要赶快去城里找你亲妈,你记好地址,到了城门口找到一家卖凉粉的铺子,你就提我的名字,让他带你去找你亲妈,这个事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你听见没,要不然回来撕烂你嘴。
周立元虽然只有十几岁,但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急匆匆的带上自己妹妹就奔了城里。
城门口卖凉粉的刘老板看着眼前的周立元和孙小凤,笑眯眯的说:“来嘛来嘛,不急不急。”
说完转身回屋刮了两碗凉粉儿端到桌子上。
“来,加点芝麻酱。”
“来,再加点辣椒。”
“来,在搁点醋。”
“来,吃嘛吃嘛。”
小凤看着桌子上的凉粉,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我爹要被砍头了。”
周立元给卖凉粉的刘老板说了说,照着孙二壶教给他的话。
刘老板听后,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他急忙收了摊子,领着兄妹二人在县城里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大宅院跟前。
只见两尊石头狮子分左右两侧卧在门前,台阶上站着两个笔挺的士兵,头戴军帽脚蹬马靴,后背还挂着一条锃亮的长枪。
刘老板的神情的显得有点紧张,不过他还是大着胆子领着两个孩子上前。
“干什么的?”
“那个,我找人。”
“找什么人?”
此时的周立元倒是显得很镇静,他看着其中一个站着笔挺的士兵,说:“我娘在这里,我找我娘,她姓白。”
士兵听完,不冷不淡的丢下一句“你等着。”
很快,从院子里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他看着周立元和孙小凤,问:“你找你娘,你娘叫什么?”
周立元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身体发福的中年男人,说:“我娘叫白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