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萍这一辈子都记得当时的程子健,虽然邋里邋遢的不像个人样子,可他跟那个招生老师对话时,那个言谈举止和表达方式,似乎已经掩盖了他身上的臭味。
当然,招生老师发现了茹萍在语言这一块的确是有天赋,单词的发音和字母的拼读,他只是念了一遍茹萍都能完整而又清晰的照着背出来,这让老师很是欣喜,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学英语的好苗子。
可是,上学毕竟是要花钱的,一个学期的费用是五块钱,为了这五块钱,马燕和周立元还硬生生的干了一架,马燕说,现在家里上哪拿五块钱去,就是有,还要留着给茹海考大学用,就是茹海考不上大学,也要给他留着娶媳妇用,在说了,学那个什么外国人说的话有个什么用,要是茹萍学个什么手艺我还能同意,那个什么鬼子才说的话,学了有个屁用。
周立元也有点动摇了,他没在坚持自己的意见,虽然他也想让茹萍去上学,他也知道上学学知识总是一条正确的路,可他在面对现实处境时,还是犹豫了,他也认为自己老婆马燕说的有道理。
别看茹萍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娃娃,但她的脾气也很是倔强,她打定了注意要去跟那个招生老师走,去上那个中专,学那个大家都反对的英语。
而且,程子健已经跟招生老师说好,并且帮她填了入学手续。
此时的孙玉成已经是个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人了,他在乡里开了一家油坊,主要就是磨油,他的腿伤已经不可能治好,走路还是个瘸子,大家已经不喊他玉成了,都叫他瘸子,磨油都去找孙瘸子。
孙玉成对周茹萍说:“萍儿,这五块钱爷爷给你出,你去上学吧,女娃娃不管学点啥,总比啥也不学强。”
就这样,周茹萍带着他爷爷给的五块钱,没有给她爹周立元说,也没有给她娘马燕说,悄悄的跟着那个招生老师走了,到邻县中专学校念书去了。
就为了这个事,马燕找到孙玉成大闹了一场,有理无理反正都是她的理,孙玉成在面对这个养子的媳妇时一句话都没吭,只是自顾自的埋头榨油。
周茹萍的人生轨迹随着他去上中专学英语开始改变,如果说程子建只是帮他扣开了通往光明之路的大门,那么她在学校的英语老师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贵人,她给周茹萍规划了一条学习上的康庄大道,那个时候国家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刚刚兴起,许多人并不了解这个制度,但是院校的老师们是知道的,她就指点周茹萍去报考这个去拿更高一级的文凭,似乎老天爷格外欣赏这个女孩子,周茹萍没过几年不但通过了专科教育而且还拿到了本科学历,那个时候她因为英语异常的出色就留在学校里当英语老师,随后她就开始考研,没几年的时间又拿到了文学硕士的学位,紧接着她又遇到了另外一个贵人,那就是她的研究生导师,她的导师对她说,你的英文这么棒,干脆出国深造吧,那个年代中国正在经历改革开放,第一波出国的热潮刚刚兴起,周茹萍年纪轻轻的就赶上了这个重大转折的时代,她在导师的帮助下成功的申请到了美国一所著名大学去攻读博士,从此,她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周茹萍取得博士学位后,没有像很多留学国外的人,在美国寻求一个更好的工作和更高的收入,她坚决的选择了回国,那个时候她想的也很简单,她认为自己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养育她的故乡,她深知一个中国人不管你在美国取得多大的成就,始终你是个外人,美国的精英圈子或者是上层圈子,哪怕是一个中产阶层,你一个其他国家的人根本不可能融入进去,华人只能跟华人交往,而且美国这个社会种族歧视无处不在,根本无法消除,如萍想念故乡想念中国,她想念祖国和家乡的一切,她始终感觉身在美国就好像是在外飘泊在外流浪,一点踏实的感觉都没有。
如萍回到国内后在一所大学任教,成了一位实至名归的教授。
仿佛是周家先祖们的庇佑,或者是虽然周家早都败了,但是后辈们骨子流的血毕竟带着曾经家族的荣耀,这包含了祖先们身上的优秀品质,通过繁殖的方式一代传一代。
周立元的老二,唯一的儿子周茹海,这个父母亲包括孙玉成在内都寄予厚望的小子,却没有他姐姐的天资聪颖,高中一毕业就参了军,在部队没几年就提了干,也是这小子说话办事靠谱,长的还是仪表堂堂,没过多久就鬼使神差的被一个北京机关里的大领导相中,跟着他又当司机又当生活秘书,那个时候身在孙家庄的周立元别提有多骄傲了,大女儿和二儿子都那么有出息,他们周家算得上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了。
可是,一个人如果在年轻的时候过于顺利也未必是件好事儿,因为人的运气跟历经磨难有着直接的关系,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不摔打摔打就很容易在后面栽跟头。
周茹海跟着大领导在北京,当时的他年轻气盛,以为这是自己会说话会办事把领导伺候的舒舒服服的结果,他以为以后的自己肯定是一片光明,只要跟好领导,再过几年捞个有实权的官职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他没有想到,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没过多久他尽心伺候的这位大领导就出事了,被纪委的人给带走并且立案审查。
周茹海自然牵扯其中,有些领导的秘密他作为贴心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就这样,他也被有关部门给双规了起来。
周茹海还算运气不错,他主动交代,对组织上没有丝毫隐瞒,争取到了宽大处理,出来后组织上还是保留了他的编制,给安排到北京一个相当不起眼的事业单位上班,至此,周茹海的一生就这样被定局了。
老三周茹慧可没有大姐和二哥那么好的运气,她在孙家庄寥寥草草的读了几年书之后就嫁了人,是隔壁村子里的一个男青年,周茹慧打小就老实本分,很是听爹娘的话,隔壁村这个男青年当时在东北辽宁当铁道兵,那个年代当兵的男同志吃香啊,回家探亲,媒人撮合,周茹慧的婚事就成了,要说他们周家的后代,尤其是四兄妹的长相,那可真是遗传了好基因。
周茹慧的丈夫本来在部队上干的好好的,可是中央突然下令要裁撤铁道兵,就这样,他年轻的丈夫转业到了地方,在县城里的农机局上班,即便这样,这在当时也是惹的好多人羡慕,毕竟是吃公家饭的是吃商品粮的,不用种地了,什么都是国家安排的,属于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
其实嫁这个铁道兵,是周茹慧母亲马燕的意思,作为母亲,她看到了老大周茹萍和老二周入茹海的好生活,那就是无论如何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想要出人头地,还是要尽可能的靠上国家组织,什么是组织,组织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靠上了组织里面的某个人就是靠上了组织,以后才有机会出人头地,这个想法是马燕在心里总结出来的,所以她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让周茹慧和这个铁道兵结婚。
那段日子,不光是孙家庄的村民们羡慕,就是邻村的也知道周立元他们家起来了光宗耀祖了,几个孩子都有大出息了。
可是就在众人都羡慕周家的时候,除了老二周茹海被牵扯了进去,紧跟着就是周茹慧的丈夫,那个吃商品粮有着国家正式编制的铁道兵,因为当年政策和机构改革的原因他突然被下岗了,以前红火一时的农机局这个单位变成了一个空壳,牌子还在就是不正常运作了。
后来,周家人,周立元和马燕,周茹慧,才看清了这个铁道兵,自己的丈夫身上的那些多的数不过来的臭毛病,斤斤计较小心眼,没有实打实可以养活家人的本事,老吃懒做,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关键是还拖家人的后腿,自从被下岗,周茹慧的丈夫就在生活的压力之下,不得不四处找饭吃,工地上的农民工做过,城市里的保安当过,自己也单干过,开过小饭馆摆过水果摊,周茹慧就这样跟着他的丈夫,好几个城市的去打工,就像候鸟一样,靠着亲戚朋友的介绍,东干一头西跑一头。
老四周茹岚是周立元最小的闺女,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小闺女,周茹岚在兄妹当中身材和长相是最好的,但是她的性格却像极了她的大姐茹萍,也是执拗的很,她还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放暑假,同村的一个她要好的朋友孙莉从深圳回来,当时正值酷暑,俩人躺在院子里的一张竹床上,孙莉绘声绘色的跟她讲深圳怎么样啦,什么到处都在建高楼大厦啦,大街上男男女女的穿的怎么好看啦,还说要茹岚别在上学了,跟她到深圳闯一闯去。
就是那个晚上,茹岚第一次听说中国还有一个城市叫做深圳。
孙莉临走的时候再一次找到茹岚,说你跟我一块走吧,我带你到我们歌舞团去,当时孙莉在深圳一家歌舞团打工,她想介绍茹岚过去同时也给自己作个伴。
茹岚先是给他爹周立元说,谁知道他爹骂了他一顿,说你个死丫头还在上学瞎去跑什么。
茹岚又找到她娘马燕,谁知马燕劈头盖脸的骂她骂的还凶,说你个疯妮子,在过两年就给你找个婆家,你瞎跑啥瞎跑。
最后茹岚找了在乡上磨油的孙玉成,她乖巧的喊着爷爷,一五一十的说了说,孙玉成两个眼睛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个孙女,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拿出一沓子零钱出来说:“小岚啊,去吧去吧,爷爷给你出路费,不过你到地方了,要给爷爷写封信,好让爷爷奶奶放心。”
就这样,孙莉带着茹岚去了深圳。
到了深圳以后,孙莉找了他们歌舞团的团长,把茹岚介绍进去先当了一名管服装的杂工,没多久,团长就看到茹岚这丫头在跳舞方面有天赋,是个好苗子,培养培养说不定能成角儿。
茹岚的人生转折点第一个贵人是孙莉,是她小时候的玩伴把她带进了大城市还带她进了歌舞团,第二个就是培养她的团长,不过后来这个已经有家室的团长和茹岚搞到一块去了,这个年轻并且颇有艺术气质的歌舞团团长,当时也才三十多岁,有老婆有孩子,他手把手教茹岚的时候,被茹岚年轻漂亮的青春活力所吸引,自然而然的俩人开始发生感情上的触碰和肉体上的融合。
那个年轻的有才华的歌舞团团长绝对是对茹岚动了真感情的,茹岚意外怀孕后,没过多久就被团长的老婆发现俩人的私情,面对丈夫的出轨身为正室妻子自然是无法忍受,她跑到歌舞团找到茹岚,一见面就是几个狠狠的巴掌,茹岚做贼心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夹在中间的团长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此时还是站出来维护了茹岚,他挡在她身前,对自己老婆哭着说:“你打吧,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
他知道,茹岚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
分手是茹岚提出来的,一段感情的结束,有时候不是不爱了,而是俩人明明相爱深爱着,却因为爱他,爱她,不得不分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爱,有情人分道扬镳在有些时候,也是一种深刻的爱。
茹岚找了一家医院做了流产,她拖着虚弱的身子,站在这个她爱过的男人面前,说:“肖林,我爱你,我们分手吧。”
三十几岁的肖林,在面对茹岚这个情人时,这个让他的生命重新绽放的女人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就站在茹岚面前,什么都没说,哭的像个孩子。
茹岚离开了歌舞团,经朋友介绍她去了一家国有宾馆工作,没多久,茹岚的银行卡里收到了一笔钱,不算少但也算不上巨款,她知道这是肖林打来的,只不过她没要,她把这笔钱取了出来装到了一个信封里,托人又还回去了。
受了情伤的茹岚好久都没有走出来,她明明每天每夜的甚至连呼吸的时间都在想肖林,可是,她要忍住不能再去打扰他了,这算最后爱他的方式吧,而肖林又何尝不是呢,他爱她,他想她,可是,茹岚也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了啊。
后来,茹岚嫁给了一个他的同事,他也在宾馆上班,俩个人就这么毫无波澜的结婚了,不过还好,这个小伙子是深圳当地的,后来他们家又被拆了房子,光补偿款就是好大一笔。
茹岚的丈夫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在遇到他之前,会有那么一段令人撕心裂肺的经历。
在乡上磨油的孙玉成,这个出生于晚清,经历过民国抗战解放战争,又到新中国成立的男人,老了,他已经老了,暮暮垂已。
好像他对于自己的生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在有一次磨油时,他推着那盘好多年的石磨,推着推着突然那根木棍子断了,他弯下腰去,蹲在地上看着那根断了的木棍,自言自语的说:“老了,老了,都老了,我的老伙计。”
从那天起他就关了油坊不在磨油了,他对小自己很多岁的媳妇小林说:“红儿啊,我想小凤了,少奶奶多年前捎信儿,说小凤跟着她去了台湾,也不知道现在丫头咋样了。”
他的媳妇小林也就是林红,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好久,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我们家凤儿,也不知道找婆家了没。”
孙玉成感觉到了自己的大限将至,他拖着不利索的身子又是坐火车又是坐汽车,只身一人前往福建,他听说福建有一个叫平潭的小地方,是距离台湾最近的地儿,他还听说在厦门的一片海滩上,可以看见对面的台湾地区的一个小岛,他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大海,他隔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朝远方看去,仿佛看到了他的亲闺女小凤儿。
他在平潭那片海滩上靠捡垃圾为生,他离开孙家庄自己家的时候,曾对媳妇林红说:“我想闺女了,我出去找找,看看。”
孙玉成每天都会在海滩上出现,不管是刮风下雨,在他晚年的最后时光里,他对大海的依恋比什么都重要,其实,他是想透过那片海,找到自己的亲闺女。
孙玉成最后死在了那片海滩上,听附近的居民讲,在台风快要来的时候,海滩上那个奇怪的瘸子老头还是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海边,当台风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而是朝着大海的方向一步步的走了过去,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头儿要干什么。
可能,他太想闺女了吧。
幸运的是在台风过后,孙玉成的尸体被海浪冲到了他每天捡垃圾的那片海滩上。
当地的民政部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孙家庄,最终找到了周立元去善后。
孙玉成临死也没看上自己的亲闺女一眼,他和林红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后,还生死未卜,人到底怎么样了谁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