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三姐忽然接到阿武急匆匆打来的一个电话,阿武直接在喊了:“三姐,你快家来吧,素琴出大事了!”三姐换了一双鞋,拿了一只包,就上路了。
生活从这一天起突然发生了重大变化。素琴清早上在老家乡下自己家里服毒自杀了,上午10点多在乡卫生院死亡。下午2点多,大姐夫家的人来到阿大这里报信,随后,他那边的兄弟亲戚,这边的阿大、姑爷、阿文、阿武和亲友一共70多人,分乘三辆三轮车和一辆轻型货车,装着大姐的尸体,从大姐生前所住的周村出发,到乡政府闹事。一路燃放鞭炮、春雷,到了乡政府前,抬着尸体就冲向乡政府办公大楼。亲友们都激愤了,失去了理智,不听乡政府机关工作人员的劝解,直冲乡长办公室。乡长不在,就打烂了乡长办公室和他卧室的房门,强行将尸体放到乡长床上。在房内见到物品就打就砸,还冲进隔壁的乡党委会议室,砸烂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一张、新木椅多张,将墙上悬挂的奖状打落,反复摔打省政府奖励的乡计划生育工作先进乡镇的那一块铜牌。几个干部在一个房间里商量工作,被发现后,亲友立即追击他们。乡派出所干警也来了,但站在那里,无能为力。
大姐夫家的人特别激愤,责令乡干部向大姐的尸体磕头,气势汹汹地围住几个领导,逼迫他们答应偿命条件。可是,一条人命,怎么偿?
姑爷认识乡长。戴天也认识那些乡干部。阿武和那个董乡长还在杭州吃过饭,但现在都成了仇人。董乡长刚刚任命,以前他还不是一把手。他和大姐谈过恋爱,脸上也有恰当的悲伤。
大姐转眼就成了阴间人,大家都没法冷静。事情没有很好解决,接着几天,他们天天来闹。这天下午5点,县里来人与乡政府领导一同与戴天、姑爷他们对话,要求闹丧者将尸体送往县殡仪馆冷藏,但亲友们都不听。对话从下午5点一直到次日凌晨5点。后来,他们强行抬运尸体,大姐夫那时疯狂起来,挥舞木棒,逢人便打。两名机关工作人员被他打伤了。公安干警来了,才将大姐尸体装上殡葬车。车走后,亲属们又开始围攻乡长他们,只要他们来了乡政府张猫,就不让他们脱身。次日早晨,亲友们还到街道集市大叫大喊,说大姐素琴是为上访而死的,要和乡党委和政府干到底。围观的群众有近千人之多,他们一直在看热闹,都不晓得事情的真正原因,以及会怎么演变。
董乡长抽空给杭州的三姐夫打了一个电话,他先道歉,说自己的乌纱帽这下要丢了,自己正焦头烂额着。晚上,董乡长找戴天和大姐婆家那边的一个有声望的人,去私下交流。阿武和大姐夫也要去,但被挡住了。他们年轻气盛,又在气头上,是不会好好说话的。乡党委书记也在,他对戴天他们说:“我……先向你们表示道歉、赔礼,我保证事情会有合理解决的,你们亲友一定要冷静。……发生了这样的事,任何一家都会很悲伤的,我很理解你们。你,也是我们本地的老同志,老党员,我很敬重你们。……关于素琴的死,前几天,我安排董乡长到省信访接待办公室去过,我请他先客观地说说那天的情况吧。”戴天说:“你别先给我戴什么鸟高帽子,有什么就直接说。”
董乡长等戴天平静下来,就开始叙述:“前天,我带了一辆桑塔纳,拿了几百块钱,去省信访办,想把素琴他们四个人接回来。2点之后,我到了信访办,填了姓名、工作地址和职务,彭主任说,素琴他们已经来过两次了,国家信访办也转过他们的材料。……然后我们去对面小会议室开会。我们一共六个人,其他几位也是同村为罚款事上访的。彭主任根据素琴的上访的情况,提出了一些尖锐的问题,要我当面解释清楚。一是计划生育罚款问题;二是外出育龄妇女打工计划生育押金问题;三是税费改革已经开展的情况下,收费的不规范问题;四是关于上访者所在村村委会主任超生问题。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关于素琴两次妇检和超生罚款近5000元的事,我说也许属实,但肯定都是按当地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执行的。现在国家在治理这事,规定变了,前面的罚款又退不回来,可能引起了群众心理的不平衡。当时,彭主任的语气非常严厉,这……也可能影响了素琴他们的情绪。”
戴天气愤地说:“你不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支!我女儿的死,你们要承担责任。按你这么一说,你们都赖个精光卵了?为什么国家、省里都支持素琴,到了我们县里、乡里,就这么对立?”书记劝道:“你别激动,听我们先把事情讲完。”
董乡长接着说:“……座谈结束后,我们分开了。素琴他们不愿意坐我们的车,他们自己乘车到合肥板桥的煤球厂去。我也赶去了,我想去安慰他们,同时,这也是信访办和乡政府的精神,把上访的人接回家来,好稳妥解决这事。……可是,我去时,被那里一群不知情的打工的人骂了一顿,许多都是周村同村打工的。素琴也不理睬我,我说我是来接你的,你不理睬我,那我只好走了。她一直对我很生气。后来,她赶到厂门口和我说,她要去一个熟人那里,明天下午她自己回家。我怕她又要去上访,反复问清了情况,觉得她说去一个熟人那里的事属实后,才离去。……没想到,素琴不跟我们车回家后,自己想不开,……人就走了。”
戴天说:“自己想不开?……谁不愿意活着?……谁愿意死?连我这样的人都愿意活着!”
调解和安抚都没有成功,谈话也没有效果,问题得不到切实的解决。之后,阿妈他们很多人又哭又闹地到了县里。戴天也赶到了县里。
2.
三姐回到老家,家里都是空的,门锁着。她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县里,才看到了阿武、阿文、阿大、阿妈、姑爷、大姐夫他们,但没有看到素琴的尸体,已经被强行火化了。所有的人都在火葬场。大家都穿了临时丧服,又哭又跳。阿妈伤心欲绝,哭得晕死过去。家里所有的亲戚都情绪激愤,处于一种非常不理性的状态,想把火葬场毁了,想把这个世界打碎。三姐一时也张皇失措,血竟也往头上涌,不晓得该怎么做。
三姐哭得满脸口涎,悲伤欲绝。三姐在县医院工作过,在县城工作了许多年,这里的人都认得,她清醒过来后,找了一个在公安局里的熟人,这样,大家沟通就顺畅了。县里愿意跟一个有点文化的人说话。于是,三姐就去和他们对话。但对话的时候,乡里没有干部在场。三姐虽然伤悲,但看大家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事情,阿大阿妈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可一个个还做出拼命的样子,回来后,她就对亲友说:“一帮子没文化的人!人死了不能回来,你说要偿命,他们到哪里偿命去?……你们在乡政府已经闹过了,如果不闹,就好办了,现在对我们不利。”大姐夫说:“我们不闹,他们会当个事情?天下哪个晓得她一条草命没了?”
三姐说:“走,我们回家说去。”
三姐带大家上了一辆面包车,车也是县里提供的,一起回去。回去以后似乎就是等待,等待事情的解决。
过了一天,县公安局来车,拘留了大姐夫他们村那边带头打东西、打人的一个亲戚,又来拘留阿武。但阿武不见了,阿文也不见了,后来就拘留了姑爷。戴天对姑爷说:“姑爷,这次对不住你了,你就进去吃个苦吧,他们要一边抓一个。”
姑爷说:“没关系,我去。”
后面继续理论,双方各执一词,事情越来越纷乱,一团麻。乡里干部你不去找他,他不会主动来理你的,你去找他,他还有别的工作,好不容易遇到了,他就说是你的错。一开始他们怕,现在硬起来了,说这次乡政府会议室以及乡干部房间里的财产损坏情况严重,已经做好了清单:椭圆形会议桌值3800元,人家赠送的匾价值500元,奖牌4个值400元,窗帘3副300元,椅子17张850元,水瓶2个30元。书记乡长房间财产损坏情况也很严重,大门200元,茶杯5个25元,纱门70元,被絮2床200元,纱窗2个20元,床单1床80元,大桌子1张300元,垫毯1床60元,水瓶6个120元,枕头4个80元,茶叶筒大小18个共计1800元,毛巾3条24元,洗脸架2个60元,脸盆4个80元,房间窗帘2副200元,锁两把30元,草席2床40元。更为严重的是,这件事影响非常恶劣。公家越来越占理,家人似乎越来越理亏。
最后三姐倒过来请求他们,不要让县公安局来继续抓人。乡里那个管安全的干部说,现在我们已经管不了了,现在事情已经由县里负责。本来正常的上访告状,到乡干部虚与委蛇,素琴回来要不到偿还款,到勤死(自杀的方言),到冲击政府机关,性质已经彻底改变了。素琴走的是正路子,亲友们失去了理智,走的是野路子。真是一帮农民,一帮热血冲动的农民!三姐恨不得骂家人。不会有第三者出来转弯的。对抗中强大的一方,会动用行政权限来处理此事。公安介入后,你只有逃跑一条路了,你气也出了,现在,你只有逃跑了。
戴天和阿妈非常伤痛,给杭州的三姐夫打电话,问阿武和阿文在不在那里,又说三姐也不行,三姐也被骗了,要三姐夫回来找人,处理这事。三姐夫说,阿武和阿文都不在杭州。不过三姐夫答应,他将和董乡长通电话,商量此事如何解决。
阿大哭着说,你再解决不好,我就向九姑打电话了,我去找九姑,找老焦了。我好多年没看到他们了,我的个老兄弟啊,我正遭罪呢!
三姐夫和董乡长在电话里打开了嘴巴仗。董乡长站在自己的角度,又照单报了一遍财产损坏情况。三姐夫说:那你说,一条人命值多少钱?董乡长说:老同学,说句实话,尸体停在干部房间里,这个是很那个的。三姐夫说:国家公务员不能相信迷信。董乡长说:他们这样冲击我们政府,我们的公信力大打折扣,以后我们还怎么执行许多事情,关于这恶劣的社会效果,你说,怎么补救?
三姐夫说:听你的话音,起先你们还认点错,现在一点也不认了?其实后面的冲击政府和前面的投诉告状是同一件事,都是一个原因,你们现在连前面的账都不认了,还谈什么公信力?董乡长说:那你现在要我们怎样?三姐夫说:我要求先放人,停止公安介入,让事情回到乡政府内部解决的范围内,由你们诚恳地和我家的亲友们谈话、协商解决。
董乡长说:我请示一下,我个人愿意这样。其实,我也很难过。
三姐夫说:你当然难过,你不难过,你就不是人了!
三姐冷静下来后对家人说:“都是老熟人。乡长、书记都是三姐夫的同学,县委书记也是他的同学。这样的社会关系,什么事情不好办,只是素琴怎么那么傻,遇到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偏偏去上访,越搞越僵,现在人就走了!……人走了,就回不来了!……董乡长她也不是不认得,他们还在一起谈过恋爱,她干吗就要这么做,要勤死?”
戴天说:“怪就怪那个彭主任,他一主持正义,你大姐就冲锋陷阵,活孬子。还有,真正的原因,阿武晓得。阿武说他给大姐抄过上诉材料。”
三姐再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自己家吃亏了,哭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们家一条人命没了。”
戴天说:“乡里四(事),乡里五(捂),乡里稻草揩屁股,你不按乡里的规矩办,你就要死人!……开年我让你妈妈去劝她,我说,别这样告啊告的,你妈妈没去。现在,哭都没有眼睛水了!”
三姐悲痛地说:“素琴走了,我们别说她不好。……后来她怎么变了这么多,以前性格多可爱啊,比我脾气好多了,怎么变的?不过,我也好几年没和她说话了,都是太忙了,家里姐妹都到不了一起,要是多谈谈心就好了。哎,现在只剩下终生遗憾了!”
戴天喊道:“都是看《秋菊打官司》看的,讨说法,讨吧,都怪张艺谋,害了我家一条人命!”
3.
戴天和三姐又给三姐夫打电话。戴天说:“三姐夫,你们懂法律,你们就和他们了结吧,他们政府嘴巴大一些,我们说不过他们。我们死了一条人命,还要我们赔偿东西,还要抓我们家的人,这样也不合理!我现在怕阿武出事,家里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不过,讲实话,……这次我们到政府里,闹也闹得够凶的了。”
三姐夫说:“县里上上下下我都联系过了,这种事情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要闹下去,会赔时间,赔更多的生命。九姑和焦书记也打电话了,县里会妥善处理的。”
最可怜的是阿妈,一夜头发就白了一大片,芦花一样白。三姐怕她伤心过度,让她跟自己一道走,从杭州,到天津小阿姐金竹那里去。
三姐回杭州后,整个人变成了傻子,恍恍惚惚的,也不和三姐夫说话,也不和小豌豆说话,也不和装修的人说话,整天落落寡合的,想着素琴。三姐夫知道她心里难过,但也不好安慰她。她家里今年的事太多了,她去年开刀,阿姥今年成了植物人,阿文钱借给人家打了水漂,素琴人走了。虽然说阿武今年结婚是喜事,但也冲不了这么多的秽气。
三姐天天在家叹气,情绪、心境都回不到原先的状态去。家里的房子装修也懒得去过问,反正指望三姐夫在操持。她自己就越来越懒散。晚上,她说话,也还是说自己心里想的事:“人啊,平时还是要走动走动,一家人,不走动,就松散了。我好几年没和素琴见面说话了,要是我和她见面说话了,她可能也不像这次这么傻了。忙啊,整天忙。忙有什么意思?赚钱,有什么意思?……这次我回去,顺带看了一下阿姥,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也不晓得她认没认出我。……阿妈头发白了,阿大背驮了。忙,忙有什么用?赚钱有什么用,起新房有什么用?”
三姐夫听着,陪她。三姐夫说:“素琴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她上访什么啊?”
三姐说:“阿武晓得端底,可阿武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刘诗好他们干完活后,很快就要回南京做别的生意去了,剩下油漆工在屋里干活。每天一股刺鼻的气味,新生活的气味,金钱的气味,他们一遍一遍刷的都是钞票。不过,新家里,越来越亮堂起来了。甲醛到处飞跃。刘诗好他们走之前,三姐夫说:“你们两个都是家里人,自己算一下工钱,你们开口说多少,我就给多少。”刘诗好说:“我们把你家一辆新自行车给骑丢了,都算在里面吧。还是你们算吧,你们要是没有钱,就先不给,以后再说,你给我们一点路费,回到南京就行了。素琴走了,我还开口要钱,我也不是人了。”三姐说:“刘诗好,你人在南京,我小妹人在天津,你们俩以后结婚了,到底要在哪里生活啊?”刘诗好笑着说:“……她在天津做她的,我在南京做我的,以后,有机会就到一起去,没有机会也没有关系,反正过年我们还是回老家,老家里的屋也砌好了。”
三姐忽然就又辛酸起来,说:“还是家里人好啊,能体谅家里人。”刘诗好又说:“他们两个油漆工,你们能让他们就尽量让他们,我本来不想带他们来,但一时身边没有合适的,他们又抢着要过来,所以就带过来了。……有些人在外面做事恨不得就是抢钱,我们在江湖上待得久了,晓得。告诉你们一声。”
刘诗好走后,这两个油漆工天天吵着要加工钱。他们这些吃百家饭的,不理睬三姐夫精心构思的情感笼络,毫不隐讳地表示愿意接受更多的硬通货,可悲的是三姐夫没有太多的硬通货去替代感情,这样,后面的装修过程就是一个恩恩怨怨的过程。和别的装修户交流,似乎每家每户都是这样。三姐心情不好,又是一个油漆专业的文盲,过去看了,难免猜忌他们,话语里什么时候就露出了点恩怨,就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那豪强油漆工就吵着说:“既然你主人不相信我,那我要是卖命干,也是白干了。”三姐说:“我们是血本都下下了,你们又是我家妹夫的朋友,所有的材料都交到你们手上了,现在就看你们耍戏了,忠诚是花钱也买不到的,我对你们诚心,也希望你们对我们诚心。”
高大油漆工把三姐夫买的一条烟抽完了,把瘪盒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他拿起来,故意找烟,给三姐看。地下刨花里全是烟屁股,一条烟有两百个烟屁股,他故意留着不扫。三姐夫来了,拿起笤帚就扫。他说:“不要扫的,不要扫的,到时候我们会搞的,地板扫得越干净越不好,墙上的涂料会掉下来,我们故意放地上,挡油漆。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干亏心事的。”
三姐说:“听说你们油漆工常把很贵的油漆往下水道、地板格笼里倒,有没有这样的事的啊?”小油漆工机灵地说:“我们也听说过,可我没干过。”高大油漆工笑着说:“我不骗你,我干过。主要是看在什么主人家。我们干油漆这一行,大家都晓得,一般工钱都是材料费多少,工钱就是多少。我们给你家干,墙上批三交(遍)老粉,家具上刮七遍腻子,我们不干驴子屙屎外面光的事,你用钱买来的油漆,我们也替你心疼。不过,我以前在一个很精巴的主人家干过,我把他家一半的油漆都倒了。……哦,差一点忘了,三姐,你家那几张仿红木椅子还差一份小组份的油漆,明天下午之前要买到位,这个是装修计划之外的,工钱嘛,三姐你多少再加一点。”
三姐回去跟三姐夫抱怨,说:“这两个人真有点不识好歹,整天挂在嘴上要钱!”三姐夫说:“你也不能得罪他。出来就是搞钱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打听各种装修陷阱,他们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装修这里有一个悖论,房主你永远是一个舍不得多掏钱的人,工人永远是一个开口要钱的人,他怨恨你,你鄙视他,但你又不能得罪他!……现在,他们俩住在我们家里,吃喝屙拉都在我们新屋里,他要使什么花招,我们就惨了。明明是我的家,可他们每次把门关得铁紧,我进去时,还要先很有礼貌地敲门才行,你说,怎么能得罪起他们?”
三姐说:“是的,他有一天对我说要加钱,我气了,说,这墙纸撕掉以后,墙看上去还很新,不需要刮的,也能给你们省几个工。他说,三姐,这话是你说的,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办,以后出了什么问题,你们不要骂我!……我真是拿他们没办法。”三姐夫说:“他们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来打败你这个外行。这就是专业跋扈。”
三姐说:“管理这几个工人尚且这么难,那要管理一个国家,又有多难啊!像素琴的事,更麻烦了,谁遇到不头疼?打死我也不去当国家主席!”三姐夫说:“事情永远有,要不也就不是人世了。没有人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4.
这一天,阿武突然冒出来,三姐见了,又诧异又高兴,说:“耶!阿武,你怎么来了?你一直在哪里过逃生的生活?家里人都急死了,你也不给家里人一个信!”
阿武潇洒地说:“我嘛?……我没关系的,我到处跑,我吃天。我去人家家里讨债去了,我是债主。以前我开车子,人家打了很多欠条,欠条都说到一个时候还钱,我去了人家没钱还,至少也要供我吃供我住。我反正闲着没事干,后来就去跟人家后面开炭隆。人家晓得我手上有驾驶照,要我去开车子。杭州这边的路英海要我看场子,我过来了。……三姐,你放心,我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饿不死。”阿武伸直了手,捧着茶杯玩,愉快地对三姐唠叨。
三姐说:“头毛长得像二毛子了,黑漆麻乌的,哪里像人,还吹?”
阿武又对三姐夫说:“三姐夫,我从母山鞋形地那里运一趟炭到山东湾,就有五十块钱,你写一篇文章能赚多少钱?”三姐夫说:“我不写文章,你听谁说我写文章?写文章这种事体,是丢人又不赚钱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阿武说:“不过老家那里都传你本事大上了天,说你在外面这样那样的,我也不作声,其实我晓得,你不吓人的,不过他们死夸你。……三姐夫,我最喜欢看的就是《上海故事》了,你要是有鸟本事,你就在那个上面写一篇给我看看,我就承认你本事大。”
三姐夫笑了,不说话,任阿武说去。阿武从荷包里拿出一本皱巴巴的《上海故事》,说:“三姐夫,送给你,我车上看了一下午,看完了。”
以前阿武是自己的学生,还守规矩的,现在他在社会上混几年,也敢这样老三老四地和老师说话了。三姐夫说:“阿武,你给我说说,大姐到底反映了一些什么尖锐的农村问题?她的上访书,有没有副本啊?”
阿武说:“很黑很污很脏,这个世纪末的中国农村,我要说出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黑道!你们文人还是不要搞清楚它,有些事是我们武人粗人做的,我已经在摆平它了。我这一段,至少打十场架了。我们国家,这几年太不安宁了。”
三姐说:“阿武,你不要仗着你蛮力气,又进了班房!”
阿武说:“我代表的是正义,善良。如果我没有一身膘,我也不敢代表。许多事你不晓得,现在农村黑社会,高利贷,官员贪财、腐败、索取、吃喝,二毛子他们,什么勾当都干,简直不是人,强取豪夺,贩卖人口,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也说,现在国家发达了,坏人却多了。都是蠹虫,都在吃国家,要把国家吃空,而且他们吃得还很欢心。我要一个一个找他们算账。”
三姐说:“阿武,你少废话,你说你这一段时间还在哪里躲的?”
阿武吹嘘起来,说:“啊,我这一段的生活太丰富、复杂了!我从母山又到铜陵,跟人家后头干炭窿。那个老板叫钱光明,也是我们那里的人,他在铜陵包了几个炭窿口。不过,在那里,我是吃了大亏的。我也带了七八个人,想承包一个人家已经挖动了头的炭窿口。乖乖,你不晓得,那里一铲子下去,全是炭!我开了五百吨炭,跟上海的一家单位签了合同,我原本想好好赚一笔的,没想到,后来,他妈的,打了好长时间的官司,我们的炭,全给他们用船运走了,我一个人找到上海的他们那个主办会计,追回来了两百斤炭,运费他妈的都是老子掏的。我后来一算,在那里也干不了什么钱。大家一起推我干炭长,我不干。让我当主任,我也不干,要我跑供销,我也不干。我就走了。”
三姐拿来一把剪刀,把阿武袖口一根拖出来的线剪断,说:“你这是吹牛吧?”
阿武说:“我干吗要吹牛?你们能在外面生活,我就不能在外面生活?……我主要是怕别人抓。我到一个地方,就改姓换名。也不敢在一个地方待久。我一边做事,一边亡命天涯。我当然还是想往苏州玫亭她那里靠近。但是,我也怕连累他们。我没到苏州,到了江阴。三姐,在江阴那里很有趣的,那里的人很奇怪的,清早上,江阴那里的路口上有许多老太婆,手里都拿根油条,面前放个马桶,桶盖上放只茶盏子,她们站在那里,吃一口喝一口。哎,三姐三姐夫,你们在外面也跑过不少地方,我现在来考考你们,你们晓得她们是在干什么?……哦,……不晓得吧?……我就晓得你们不晓得!……我告诉你,她们是在卖粪。……那些江阴的老太婆都很坏,家家的马桶里的粪都兑了水,娘卖皮的!”
三姐“噗嗤”一笑笑出了声,道:“那人家的马桶用盖盖着,里面兑了水,你怎么晓得的?”
5.
阿武对三姐不屑一顾,然后又振振有词地说:“这你就不晓得了,我告诉你,你这是孤陋寡闻。现在在外面,做粪生意的也是能发大财的。你不要瞧不起他们!还有一样,收破烂的也能发大财。……在江阴,我认识一个人,叫老来春,他是我们那里的人,他在江阴给人家看公厕厕所,一年要赚好几万。……你不懂了吧?那附近的队里,都到他那里来买粪,争着买,还打起来。粪是稀有资源。那个公厕的生意特别好,那些学生,一天就要拉一池子粪!……来取粪的,也是我们那里的人,都是在那里农村打工种地的。最后,好几方都要行贿才行,两边的干部都请老来春去吃饭。……我反正是不干粪生意的,我到江阴走了一趟,就晓得这些。”
三姐打断他,说:“好了,阿武,你既然还活生生的一个人,那就好了,我也就放心了。我不管你看没看过厕所,卖没卖过粪!……我们这里正在装修房子,有两个油漆工还在这里,他们现在插在中间为别人家做了事,把我家拖后了。也怪我们,我们家遇到了素琴的事,走空了。你现在每天跑过去,给我看着点,不要跟他们太客气,让他们按期完工。”
阿武说:“这种小事,还要我来做?我有许多大事情啊,三姐!玫亭那里,我还不放心,她九个月了。……哎,不过,三姐,今年我们家也是遭难了!家里的那些事情,我都不敢去想,素琴是我亲人啊,我家亲人遇到了不幸,我不出面,谁出面?”
三姐说:“我和老家公安联系了,大姐的事你不能再去闹了,闹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武说:“我一定会主持公道。我人虽然在外面跑,但我一直在搞清楚大姐的事,里面很复杂。非常肮脏,肮脏得我都不想和你们说。和你们说了,你们都要疯掉。”
三姐夫说:“阿武,你们这些气血旺盛的人在全中国跑,从农村跑到城市,给我们中国带来了许多活力,同时也带来了危险。我们家的门,前天晚上,被人撬开了,我裤子口袋里一千八百多块钱,被掏了。裤子扔在隔壁人家的厨房里。你说谁干的?遇到鬼了。”
阿武说:“你家装修,人家就晓得你口袋里有钱!都是熟悉情况的人干的。”
三姐夫说:“真是越穷越遭贼,哪个会把路踩得这么熟呢?”
阿武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就清楚了。我马上去你新屋里,问问那两个装修工。”
三姐说:“阿武,不要硬碰硬,你还是在我这里躲几天吧。玫亭那里,我已经跟他们联系过了,她们都很好。……你的儿子,已经在苏州出世了,六斤四两!……我们都去瞧过了,就跟你一模一样,又是一个好吃懒做、净说大话的人!”
阿武听了没有说话,心里不晓得是惭愧还是得意。他说:“出世了?我儿子出世了?啊,真的?好,那我马上到苏州去了!别急,你那边新房子,我去一趟,我往那里一站,他们不会乖乖交出钱来,但至少,也可以吓唬他们一下,吓他们一身冷汗。”
阿武这一段时间变成了一个漆黑的人,毛发也很长。
三姐给他弄好了洗澡水,让他洗澡。又不让他洗澡,要他先到底下剃头去。阿武理发回来后,问三姐:“阿文回家了吧?”三姐说:“阿文早回家了,你那次打得凶,县里主要要抓你。……姑爷也放了。我家姑爷,在最关键时候,还是有牺牲精神的。以后我们要敬重他了。是他主动替你的。”
阿武说:“这事情还没有完。我们错怪政府了,我要找二毛子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