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边阿武他们在做生意,这边三姐准备做一个手术,把身上的几个瘤子拿掉。但是要做一个手术,是一个系统工程,有许多事情要预先安排。三姐和三姐夫商量:“听说马上要取消公费医疗了,我想趁早把脖子上的东西拿掉。”三姐夫打趣她说:“不取消公费医疗,你就准备一直戴它戴下去?”三姐反过来讥讽说:“我和你结婚,脖子上的手上的你没给我买过一样东西,我要戴我的瘤子,你还有意见?”三姐夫说:“我不是有意见,我啊是替你不好意思,你从缺碘地区进城,上班还没上几天,贡献还没做出一分,就来揩公家的油!我要去建议,以后城市进人时要严格检查身体,像你这样身上带有疾患的不准调入!你这是给我们的城市添麻烦啊。”
三姐说:“哎,我就是要把我和小豌豆两个人交的什么城市增容费两万块钱揩回来!说什么人才引进,引进了你,老婆孩子还要交两万块钱,我这就是心理不平衡!以后我一有工夫就开刀,我就要把这两万块钱给揩回来。”
三姐夫说:“你以为开刀就没有经济损失啊?你不上班,单位给你全工资?”
三姐说:“我假都请好了,现在就是开刀那一段时间没人照顾我,我躺在医院,小豌豆还要上学,也没有人照顾。”
三姐夫叹息说:“除了我,还会有谁?”
三姐说:“还有一个礼拜时间,下个礼拜就要做了,我知道你也忙,刚到一个新单位,还要表现表现,现在我要下去,给我家里打个电话,看他们谁有时间来一趟。”
三姐夫说:“玫亭阿武他们不是在杭州吗?”
三姐说:“他们哪里行?自己要做生意,自己还要浪漫,他们这个年纪,哪里晓得服侍别人?”
三姐夫也没有办法,就等着三姐和家里电话联系的结果。
住家底下,有公用电话亭。三姐家的电话还没有装好,装一个中国电信的固定电话要三千五百块钱,凭教师证可以优惠五百块钱,他们在九月一号拿到优惠券,已经申请了,但还没装上,还在排队。据说要在三个月内才能装好。于是,三姐和三姐夫一道到底下的磁卡电话机那里打电话。三姐夫站在旁边。
三姐打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小时后,三姐夫又到隔壁的小店里买了一张50元的电话卡,递给三姐。三姐接着打。三姐夫说风凉话道:“你家里的人怎么就这么难找?没事,他们自己会来,有事就找不到人。”三姐说:“你不晓得,我打到大龙塘的小店里,小店里的人和我阿大关系不错,他还要跑我家去喊人,我这里的电话也不能挂断……”
两个多小时以后,三姐和三姐夫回家了。三姐闷闷不乐,三姐夫也陪着不开心。三姐夫觉得,在这个时候,在三姐就要开刀的时候,尤其需要付出一点人间的悲悯情怀,一个女人在结婚生了孩子以后,人生最大的事,莫过于开刀了。三姐夫便说:“不要怕,不就是开个小刀嘛!你也不是头一遭了。”
三姐说:“哎,我也是命苦啊,以前在县城时,挨过一刀,以后还不晓得要来几下,医生说我这个东西会长的,我看了医学书,上面也是这样说的,要是我的生命力还旺盛,要是我还在走上坡路的话,我身体里的这个鬼东西就会继续生长,就是割掉了,也会再长。直到我的生命开始走下坡路了,也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它才会停止疯狂繁殖。”
三姐夫说:“很有哲理!这里面很有讲究啊,我看至少需要罗兰·巴特来分析才行。当年第一次开刀,你怕得要死,连遗书都写好了。现在,你也用不着怕了,都第二次了,二婚了。”
“不。当时家里人离得很近,隔三岔五地来看我,你家里的人也来到县城帮我们,这样,我心理上就感觉好一些,虽然说是劳师动众,但我躺在手术室,胆子也大些。现在,我有点怕。人在外面,毕竟不是在家里,死在异地他乡怎么行?我家里的人,又一个都找不到。”
“算了吧,有我一个人在,难道还不够吗?难道要全世界的人都歇工,围着你一个人来开刀?”
三姐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三姐夫又说:“你这一生到底要开几个刀呢?……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千什么万什么啊?”
三姐笑了,打了他一下,说:“我就要开?怎么样?我想开几个就开几个!在我身上开膛,也不在你身上开膛,你管得了吗?”
安顿了生活和工作,以及小豌豆读书等许多事以后,终于为一桩家庭里的像样事来正儿八经地讨论了。他们的讨论既轻松又沉重。三姐还在为自己家里没有人来而耿耿于怀。三姐夫安慰她说:“以前,我们在县城时,大家离得近,行走方便。现在,隔了这么远的路,你要他们放下自己的生活来照顾你,不是那么简单吧?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三姐说:“我晓得的,我家阿大阿妈肯定不行,他们路都不认得,到了这里,世相也打不开,送个饭也送不到的!阿大还有一个厂子,他肯定忙。大姐呢,她在合肥打工,又有丈夫,又有小孩。小妹在苏州做板鸭,每天起早摸黑,肯定走不开。……我要阿文老婆木兰来帮一帮我,她说她晕车,晕船。我说以前你在天津打工怎么就不晕车晕船,她说家里有两个儿子,没有人管,不放心,你说撒谎不撒谎?”
三姐夫安慰她说:“她说的是实话。我想也是,她不能丢下三个人,来照顾你一个人。……算了吧。怕什么?这不过是你人生中间的第二刀!既然他们都不能来,那就只有我了。我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我倒霉。”
三姐苦笑着说:“我要是死掉就好了。死掉了,也给你让一条道,你好再娶一个活蹦乱跳的,又新鲜的,你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是不是还在等你啊?”
三姐夫也幽默地说:“这就要看天了,人生在世,生死聚合,不是由人能断得了的。”
2
三姐顺利地把刀开了。开了刀后,迅速办出院,三姐就在家里寂寞地静养。三姐自嘲着说,这不是静养,其实是开始孵化新瘤子。
猛一天,阿姥这个可怜老好的人一下到了杭州,而且居然一下就找到了三姐家的家门。
三姐正一个人坐在床上,她瞥见了阿姥,就大叫道:“阿喈,阿姥,是你啊?你怎么来了?把我吓死了!”阿姥站在那里不动,一动不动,只是有一点点笑。她六百里路摸过来了,还不坐下。
阿姥说:“三姐,我就是想你!以前……你在老家的县医院,旁人都瞧不起我,就你这个侄女还跟我说一句话。……我听说……你身体不好,开了刀,我就来瞧你。”
三姐一个人在家养病,正寂寞着,听了阿姥的话,就有点想掉泪。这里有点想掉泪,那里就忍不住哭了。三姐夫那一段时间忙得够呛,照顾了家里,就跑到单位去忙。除了两头,天天还要到菜市场买菜。还有社会上一些事。人在中年,许多事都凑在一起。三姐一个人躺在家里,休养身体,最巴望的就是有个人进门。
现在,阿姥不光来了,还带来了两只活牲口,是两只大鹅。还有一篮子本鸡蛋、鸭蛋、鹅蛋。还有五百块钱,用红纸包了。阿姥用手拍拍身上的衣裳,生怕把三姐家的不锈钢椅子坐脏了。
后来,她又非要端张破椅子,到门外靠墙的地方去坐。三姐大声说:“外面过道里还有别人家要走路,你进屋来坐!”
阿姥确实是土眉土眼的,人又是筋骨人,瘦削得皮包骨,到了城市来,随便站在哪里,人家看了都会觉得不协调。三姐简直都有点生气了,要发火,阿姥才上桌子边坐下。之后,三姐就问:“阿姥,我阿大阿妈他们在家里好吧?”阿姥听了,眼圈就红了。三姐猜她可能是怪侄女没有问到她,先问了别人。她人很瘦,眼圈红了也不容易看出来,但眼水是能看出来的。阿姥装着很高兴,说:“都好。……我家里现在养了一百多只鹅,五十多只鸡,七十多只鸭,一年有几千块钱好搞呢。”
三姐很奇怪阿姥怎么不说阿大阿妈,一下就又说到自己家去。三姐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那你现在不是海陆空三军总司令了?能搞这么多钱啊?你那两个儿子还好吧?姑爷现在还打不打你了?”
阿姥说:“老大不见了。老二到苏州去做工了,老小还在家里。为老大,你大大和老焦,以前差一点把你姑爷打死。你姑爷现在在家一天到晚赌博,我赚钱,他就会输钱……”
三姐说:“我问你他现在还打不打你了?”
阿姥说:“我现在信教了,他也不像以前那么打我了。”
三姐又问:“听说你们信教的人,遇到田缺都不敢跨,是不是?”
阿姥说:“主(耶稣)要我们做的,我们就做。主不要我们做的,我们就不做。”
三姐又说:“阿姥,……你跟我妈妈到今天还不说话啊?”
阿姥点了点头,说:“我跟你妈妈二十多年不说话了。”
三姐说:“是主要你这样做的吗?”
阿姥立即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尴尬,她嘴里缺了好几颗牙。
那时,三姐夫救火一样回来后,手里拎着许多东西,他一下发现了阿姥,也很吃惊。三姐夫认得阿姥,以前在县城住家时,阿姥经常到城里来卖东西,她一到城里来,一定会带点新鲜的东西到三姐家给三姐他们吃。每次到家,都不敢坐家里的椅子板凳,只是站在那里,水也不喝一口,就要走。
三姐夫和阿姥招呼过后,就去忙着把阿姥带来的那么多东西收拾起来。两只大鹅昂头大叫着,“嘎喔——嘎喔——”它们待在一只大编蓝里,它们一点也不习惯城市生活,不晓得怎么就一下从长江边到了城市,不晓得为什么一天没有见到水和地里的草,以及水里的螺丝。三姐夫说:“阿姥,你本事真大,这大活牲口,你怎么带到杭州来的?难道你骑鹅来的?”
阿姥听到三姐夫在厨房里对付那两只鹅,对付得发出了老大的响声,就站起来,她想走过去,但又走回来。三姐看到惶恐不安的阿姥,就对她说:“阿姥,你歇歇,你走累了,你歇歇,让三姐夫去忙。”
阿姥睁着栖栖惶惶的瘦眼。三姐以为她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所以不伸手帮忙。但是,阿姥还是跑到了厨房边,对三姐夫说:“三姐夫,你要杀鹅,告诉我一声。我先出去。在底下站一会再上来。”
三姐夫打了一个呆咕,说:“阿姥,你不帮我杀鹅?”
阿姥赶忙摇头,还往后退,说:“哦不,我哪里能杀生……”
三姐终于明白了,对三姐夫说:“哦,我忘记了说,阿姥现在信教了,她不杀生。”
3.
过了好一会儿,阿姥从外面回来了。家里,三姐夫已经顺利地宰了两只大鹅,鲜红的血放在两只大碗里,他忙得眼镜都挂在了鼻尖上,头上也有白羽毛。那两只可怜的鹅还在一只很大的塑料盆里痉挛、抽搐,力量很大,不过动力正在衰竭。同时,液化器灶上的水壶里的水快要开了,已经响得很欢。开水不响,响水不开,还缺一把火候。电饭锅,也开始冒热气了。
三姐对床边的阿姥说:“阿姥,你不要看你家三姐夫是个书生样的人,动手来,还是很麻利的,我以前坐月子,都是他杀鸡杀鱼的,一眨眼,就下锅了。”
阿姥小声说,怕三姐夫听见:“男人下手太狠,不好。”
三姐笑了,说:“你是被姑爷打怕了。”
三姐夫走过来找剪刀。三姐坐在床上,对三姐夫说:“我家阿姥是最可怜的人了,她一生生了许多儿子,都死了,是女儿的,都卖了。她到人家来,从不敢坐下,我们那里都说她是靠墙角的人。我家姑爷一打就把她打个半死。……她一生,没有人瞧得起她,我们做侄女儿的也不把她当数,结婚了,都不告诉她。……其实,我们家里,上一辈里,就她和我阿大兄妹两个,没有别的亲人了,其实我们是很亲的。”
阿姥听了,仰脸对三姐夫说:“阿武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就算你们,最瞧得起我。别人结婚生孩子,都不告诉我一声。……大阿姐素琴,结婚的时候不告诉我,后来被我晓得了,我气不过,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把灰,送过去了。我自己不敢去,让你家姑爷送去的。”阿姥说这话时,笑了一下。
三姐听了,大笑起来。三姐夫有点听不懂他们家的故事,就去烫鹅,拔鹅毛,开膛。他怕阿姥看见了他在做残忍的事情,就背对着她们在忙活。家里充满了开水烫牲口的热腥气。
三姐对三姐夫继续讲那故事,她大声说,三姐夫才听得见:“那次,我姑爷来了,给我大姐行情,他把一包红纸放在我家里,说是贺喜,说完人就出门走了。我阿妈很奇怪,我阿妈从不跟我阿姥说话。我妈就让我阿大到房里去,把红纸打开。打开了,我阿大当场就气个半死,对身边的阿武和阿文讲这是一包灰,阿武听了,一口气撵出去,冲着就要打我家姑爷。阿文跟在阿武后头,怕阿武把我家姑爷打坏了,想着到关键时候拉一下手。……可是,我家姑爷转眼就不见了,他像一只鸟雀,一眨眼就不见了。阿武和阿文在几个路口找,也没找到。”
阿姥也笑得欢起来。她嘴里壑了好几颗牙,人是柴骨人,脸上身上没有一点肉。她说:“其实,那天你家姑爷爬到一棵树上躲起来了,他回家跟我说的。其实,你们不晓得,我们是喜欢你们侄儿侄女的,我怎么不喜欢?我自己家儿女是牲口,不稀罕,而你们,是大人大面的,你们有喜事,我就是拆屋,我也要去行情的!但你们就是瞧不起我,不告诉我。我不是没钱,我家里现在日子很好过,你们回家,要是到我那里张一下猫,我就高兴死了,可你们,三姐三姐夫,一次都没到我家去过。”
三姐说:“阿姥,你自己也不晓得你有多可怜!不是我说你,你也是太不上台面了,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你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讨饭的也不如,你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我们怎么能请你?我们这些做小辈的,也就只好得罪你了。再说,你和我家姑爷,我们都晓得,他一打就把你打得个半死,你们家里太特殊了,我们怎么请你们?我好多年没到你家去过了,我听说,你家里粪桶就抵着锅,我们哪里敢到你家去?……阿姥,你太穷了,你家太穷了,这不能怪我们。你这次带给我的五百块钱,我不要,你自己在杭州买几件衣裳穿穿。阿姥,我劝你一句,你也不要整天想着我家姑爷跟你家儿子,你自己也是一个人,别舍不得别人,忘了自己!”
阿姥说:“我家里现在重做了屋,比以前大多了,你们没去过。你们也不晓得。只有你阿大一个人还认我,我们在江边上遇到了,还讲几句话。你家家门,我也不瞒你,我是不去的。我有几年没进去过了,除非你妈妈不在家。现在,我经常到你大大的电缆厂里帮他剥电缆。”
三姐说:“电缆厂赚钱吗?”
阿姥说:“我不晓得,人家运来旧电缆,我们就去剥,有生意我们就去,他一喊,我们就去。剥出来,里面铜线,簇簇新的”
三姐说:“你给他剥,他给你钱不?”
阿姥说:“50块钱一天。……就是坏人太多,抢钱要钱的人多,还打人。”
三姐说:“他们公然敢抢?”
阿姥叹口气说:“农村的事情,一下讲不清。”
三姐说:“你这趟到我这里来,我阿大阿妈、阿文木兰他们可晓得?”
阿姥说:“我要人带口信给他们了,我没跟他们讲。你开刀了,我还是从大龙塘开小店的那里听说的,我就一个人来了。他们要来,他们是不会带我的。他们要来肯定走他们的路,我只能走我的路。”
三姐说:“我就是开一个小刀,没什么事,你回去让他们都不要跑了。”
阿姥说:“我说的话,他们都不听的。我……跟谁都说不上一句话,顶多只能跟你大大说上一句。”
三姐说:“那你就跟我阿大说,叫他们别来了。你们是兄妹,世界上没有比你们两个更亲的了。”
阿姥点头后,又说:“你姑爷他也想出来打工。他在家里待着,就晓得赌钱。”
三姐说:“不说你们家了,说说我家阿武吧。阿武现在在杭州卖蔬菜,阿姥,你晓得吗?”
阿姥说:“我哪里晓得?他们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讲。我只晓得二毛子到处找他,打他,要拆他的车。”
三姐说:“二毛子是哪个?”
阿姥说:“二毛子是黑社会。”
三姐说:“现在哪里有什么黑社会,他干什么要打我家阿武?他哥哥大毛子是不是被阿平子打断腿的那个?”
阿姥说:“是的是的。二毛子现在很凶的,把你姑爷打得吐血,把九姑打断腰,把你大大妈妈打得在家睡着,刚才我不敢讲,怕你开刀听了不好过。”
三姐瞪大了眼珠子,说:“他干吗打我阿大啊?”
阿姥说:“说阿武差他钱。”
三姐说:“阿武差他什么钱啊?”
阿姥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
三姐说:“难怪我打电话家去,打了一晚上,都没有人来接?”
阿姥说:“三姐,你千万别急哎,我真不该多嘴的,我懊悔死了,不该说啊。”
三姐夫过来了,说:“二毛子我晓得,是东乡一霸,号称二渣巴子。阿武欠他钱就麻烦了。”
三姐又说:“阿武这个败家子,我来问他,欠二毛子什么钱……阿姥,我阿大怎么有那么大本事,把玫亭这么好的姑娘,给阿武讲到手的?”
阿姥说:“这个我还晓得一点。玫亭家,在坝埂头上住,是老焦家侄女。以前,老早的时候,玫亭大大欠你大大一个恩情,玫亭大大主动到你家来,愿意把女儿给阿武。起先你大大还不想要这个媳妇,他在沙包花生地里跟我商量过。”
三姐问:“那玫亭大大欠我大大一个什么恩?”
阿姥说:“玫亭大大是一个相当棍气的人,他答应的事,一定要兑现。那还是知识青年下放时候的事,那时候,你大大在生产队里是个小干部,玫亭大大大概偷了生产队的粮食,被你大大抓到,又放了。当年,你大大要是不放,不松口,玫亭大大就要去坐牢。后来,为这事,你大大自己倒是倒了霉,削职为民,回家种田了。”
三姐道:“就是说,我阿大为别人做了一件善事,自己吃了亏回家种田了?”
阿姥说:“也不吃亏,赚了一个儿媳妇,还吃亏?玫亭又这么好,就更不吃亏了。”过了一会,阿姥又说:“可我家三个儿子,还都是和尚头,到今天,一个媳妇都没讲到!”
三姐说:“阿姥你前面死了几个孩子?”
阿姥说:“三个。以前……就是不死,也养不活。”
4.
正说着话,阿武和玫亭他们收摊子来了,晚上路灯都亮了。阿武一进来就看见了阿姥,他感到万分意外,但转而就十分高兴地说:“阿姥,你怎么来了?你有千里眼啊?看来,我们怎么也逃不出你老人家的手掌心了!是上帝保佑你来的吧?”阿姥说:“是耶稣。”阿武说:“耶稣就是上帝。阿姥,……你怎么找到二阿姐这里来的啊?”
阿姥笑着说:“我……走来的!我不是有两条腿啊?……别瞧不起我。你们放心,我到城里,从不打的,我怕人家把我带到一个陌生地方,那样,我哭都没有眼睛水了!”阿武听了,笑死了,说:“谁还敢拐走我阿姥这样的人?有人敢,你倒贴给他一万块钱!”
阿姥看着玫亭。三姐对玫亭说:“玫亭,这是阿姥。”玫亭就叫了一声阿姥。
阿武又欣喜地问阿姥:“阿姥,你老人家千里迢迢到杭州来干啥呢?”
阿姥说:“我是来瞧你家三姐的,她刚开了刀。”
阿武看到三姐坐在床上,脖子上还绑着纱布,就说:“三姐,你开刀了?你开刀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玫亭坐到三姐身边去,用手拉住三姐的手。玫亭说:“三姐夫到菜市场告诉我们,只说要我们过来一起吃饭,我还不晓得三姐你开刀了。早晓得,我们买点东西来看你。”
三姐听了,动作就更慢,说话也更慢:“都好几天了。哪里要你们买什么东西?你们刚开始做生意,哪里有钱?”阿武说:“三姐你这话就很差劲了,我阿武就是再没有钱,也能看看你,看得起的!”
三姐换了话题,问阿武道:“刚才听阿姥说你在家里时的事,说你和阿大阿文他们吵架,……说你在家里,真的是一件衣裳扯得只剩了一只袖子?”
阿武笑着说:“我上次说,你还不信。……三姐,现在买的衣裳质量都不行。”
玫亭在那里打呆咕,好半天弄清楚了,也笑得弯了腰。阿武说:“我卖车子,原本是想出来做生意有点本钱,现在我的钱被他们抢去了,三姐,还有阿姥,你们给我做一个见证,我阿武是赤手空拳出来打天下的,明年我要是发财了,我回家去,一个水果糖都不买给他们吃,我阿武不是打不过他们,我要是真动了手,阿大脾脏就破裂了,阿文头就不在脑袋上了!”
玫亭说:“阿武,别吹了!什么叫头不在脑袋上了?是头不在脖子上了!”
三姐转而又去关心阿武的生意。她告诫阿武说:“阿武,现在早上怎么进货?二手三轮车买到了吗?……我告诉你,千万不能要人家销赃的车,你要是买了人家销赃的车,要是给抓住了,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来路不明的车,一般都是赃车。”
玫亭说:“现在早上有时借人家的车子,有时要人家带菜来,给人家钱。”
阿武在那里说:“不管怎么样,车子还是要买的。”
阿姥问:“小武子,你俩一天能赚多少钱?”
阿武说:“这个就不劳你老人家烦神了。”
玫亭在那里说:“赚钱?赚屁!就是到明年,本钱都干不回来!”
阿武把话支开了,他说:“阿姥,姑爷还恨我吧?那次……我没遇上他,遇到了,我真要打他。”
阿姥说:“小武子,你也不要吹牛,你不一定打得过你家姑爷。”
阿武气势汹汹地说:“这个,我晓得嘛,姑爷经常在你身上练拳脚。不过,我告诉你,我早就想打他了。我以前是在念书,以前学校教育我要做个好孩子,但是,像我家姑爷这样的人,我迟早是要打他的,阿姥,我先把话放在这里。”
阿姥说:“阿武,你不要小瞧你家姑爷,他也出去闯荡过。……他跟我结婚只一年,就生气走了,离家走了,后来又走,一走就是十年。……他……出去十年,最后……空着手回来,带一口外地口音回来……他是江湖漂。”
阿武打断她,说:“你早就该离开他了。阿姥,别赖在他家不走,他有什么好的?天底下哪里不活人?”
三姐问阿姥:“姑爷到哪里待了十年呢?”
阿姥说:“老鬼晓得?他跟我吹牛说他当兵去了。我说,你这样子哪像当兵的。你阿大也不相信。……他回来,什么东西也没有,真是穷光蛋,只会咳嗽。……我也不晓得他怎么咳成那样,好像有几套肺的样子,天天是拉风箱的声音,好几个风箱在拉。……他进家门时,空着手,只顺手在水沟里捉了两条鱼回来,撂给鸭吃。除了这个以外,一件衣服都没带回家。我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他到今天都没告诉我。”
三姐说:“所以说,阿姥,你的命是草命,不值钱。他走了,你还给他养儿养女养老妈。”
阿姥又说:“……他当初是赌气走的,他跟我吵架,也跟他老妈吵架。……回来时,他老妈妈已经死了。他走的第二年,有一天早上,他老娘一只手支着起床起身,咔嚓一声,胳膊就断了。我就服侍她,一直到她死。……你姑爷一分钱没有带回来,就一个光光的人回来了,还是一个病人。不过,他发觉我会服侍人了,他又生着病,他人也就柔和了。这样,……一口气,我们又生了几个小孩。”
三姐听了,也没有什么感慨,这些事她早就有所耳闻。她说:“阿姥,国家是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你们这样的文盲,只晓得生,生,我阿妈也是。”
三姐对阿武和玫亭说:“阿武、玫亭,你们明天带阿姥到西湖边转一转,她来一趟杭州也不容易。”
阿武说:“阿姥天天在长江边上放鹅,她也不稀罕西湖。……玫亭,你带她到武林广场去逛逛商场吧,你天天要去,明天带点钱去,买点东西。”
阿姥害怕地说:“我就怕到了大商场,人家不让我进去。”玫亭可能也觉得带阿姥去逛商场自己没有面子,就说:“晚上学院路这里有地摊。要不,阿姥,我带你到钱江小商品市场去逛逛吧。我们翠苑菜市这里,也有一家新开的便宜货市场。”
三姐说:“随你们了,这事就交给你们了。”
阿姥对这些既不懂,也无所谓。过了一会,阿姥郑重其事地对阿武吩咐了一句,说:“小武子,我不放心你,就是……你不要没结婚,就把小伢子生出来了。”
阿武说:“你老人家叨絮了!我是男的,哪里生得出小伢子?”
三姐说:“阿武,你欠二毛子什么钱啊?”
5.
阿武突然结巴了,他没想到三姐说到了这个话题上。但他立即态度强硬起来,说:“我欠他什么钱啊?全世界都欠他钱!他跟哪个要钱,就说人家差他钱。他是交通局长,土地局长,税务局长,整天找人收钱!”
三姐心事很重地说:“你跑得了,他们把阿大阿妈打得在家睡下了。”
阿武说:“我今天晚上打电话问问阿文。”
三姐说:“你打电话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没有电话。”
小豌豆放学回来,进门见家里有这许多人,就用杭州话叫了起来:“耶?噶多的农民?”三姐要小豌豆叫阿姥为姑奶奶,小豌豆看了半天也不叫。阿姥笑着,等着,好半天也没等到一句。阿武说:“小豌豆,你现在是小杭州了!听说你在家拿了一百块钱交给老师,说是捡的,你那老师特认真,就调查,调查了一个学期,才发现你妈妈是失主。是不是啊?”小豌豆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说:“农民工,让开,我要做作业了。”
阿武说:“小豌豆,花三代才能改掉身上的土气、泥鳅气。小豌豆,我还听说你演戏演得很像,我看你啊,还是化装成农民最像,你化装成别的不像!”
小豌豆说:“走开,菜市场农民!”
阿武拿出驾驶证,炫耀地说:“小豌豆,我是司机叔叔。”
小豌豆说:“你是开三轮车的?”
阿武说:“我是开坦克的,还开军舰,还开航天飞机,还开无人驾驶侦察机!”
小豌豆说:“你是开三轮车的,开婴儿车的!弹开!”
晚上饭桌上,三姐夫简单做了几个菜,一盆葱炒本鸭蛋,一碟荷兰豆,还炖了一只老鸭煲,还有几只海虾、铁板蛏子什么的,许多东西是阿姥带的。三姐夫买了点海鲜,希望阿姥尝个新鲜。大家都大口地吃、喝,可阿姥吃饭时,又不敢自己夹菜了。三姐就气得为她夹菜。可是,那些菜堆在她碗上,一直堆着,她也不吃,还在那里支支吾吾的。小豌豆一个劲地看她,这个姑奶奶是一个柴骨人,三姐打了一下她的头,小豌豆才继续吃饭。
三姐说:“阿姥,你哪是来看我的,你是来气我的。”阿姥还在那里不自在,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她把饭碗捧到了桌子底下,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米粒,放在嘴里吃。大家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就不说话,继续吃饭,喝啤酒。阿武也看阿姥,就差没发脾气冲她了。阿武对小豌豆说:“小豌豆,这是你姑奶奶。”小豌豆看着阿姥,说:“她不是我姑奶奶。”阿姥问小豌豆:“我不是你姑奶奶,那我是你什么人?”小豌豆说:“你是……”
三姐夫说:“别拿长辈开玩笑了,都吃饭,吃菜。”三姐面前,端了点汤汤水水的给她吃,她还不能吃许多骨里骨杂的东西。她说:“阿姥,你信教还信得很彻底的。”阿姥说:“除了耶稣,没有旁人能保我。”她说过以后,就吃了一点碧绿的荷兰豆,又寡口吃几粒米饭。
三姐说:“早晓得,让三姐夫多烧几个蔬菜给你吃。……我家姑爷现在对你怎么样?我不放心的就是他好歹打你。他现在还打不打你了?”阿姥叹了一口气,说:“哎——”但是,后面就没有话了。她就是这样,和人家在一起,让人家很着急,说话说开了头后面就没有了。吃饭一粒一粒吃,大家都看着她,搞不懂她为什么要一粒一粒地吃饭。现在也不是没得吃,可怎么就不敢吃呢?难道是饭也帮人省?
和她坐一个饭桌上,大家都想发火。特别是阿武,就差一点就要叫了。可阿姥的碗还放在桌子底下,生怕再给她夹菜。她几乎完全停止了吃饭,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看着碗,也不敢看人。
终于,她说话了,说得很慢:“有些事,你们小辈的不晓得。……我今天就讲一点给你们听。可你们千万不要对旁人讲。讲了,我的命就没了。”
阿武说:“你就说吧,别怕,有我在。”
“……很早以前,我碰巧晓得了你家姑爷一个秘密,他就把我往死里打。他要灭我。他不饶我。……其实,他的事,我总不会说出去吧?他是我丈夫。那年头,我就想,我肯定没几年好活了。不过,现在好一点了,家里两个儿子都成人了,再说,他也晓得我没把那事拿出去说过,连对你大大都没说过。但他,打我打惯了,到我跟前,顺手一下,他的手就甩过来了。他手痒。我只要问一下他的事,随便问一下,他的手就甩过来了,东西就砸过来了。我晓得他的脾气。”
三姐说:“你就一次都没告过他?”
阿姥说:“告有什么用?县里妇联主任赵幸福经常到我家里来,她来一次,走了,他就打得更毒。”
三姐说:“人家说,经常听到你在家里惨叫。”
阿姥说:“那都是以前了,后来他打我,是不许我叫的。”
阿武说:“什么时候我回去了,我一定要会会他。前几年我在家里,路上,遇到了他,他就躲。去年有一次在赌场,他看见我进去了就跑了,他以为我要打他,其实,我是去跟人家要运费的。”
三姐夫问:“阿武别打岔……阿姥,你家里,到底是什么秘密?”
阿姥看着他,想了半天,却说:“这个,一点也不能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我的命就没了。”
阿武说:“等我下一趟回去,老子打死那个死东西,我保证他亲口对我说!”
阿姥怕阿武吃亏,说:“小武子,你别吹牛,你不一定打得过你家姑爷。”
阿武逞狠说:“我打不过他?我今年多大?他今年多大?”
三姐对阿姥说:“阿姥,人家说你很会哭,是不是?人家说你是我们那里的哭婆,是不是?今天自从阿武进门后,你就没哭了,一和我们女的说话,你就哭,一和他们小子说话,就不哭,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心里有多少心事啊?”
阿姥苦笑笑,摇摇头,没答。阿武说:“阿姥要是敢在杭州哭,阿姥要是敢在我跟前哭,我马上就把她打滚蛋!”
6.
晚上,阿姥不愿意到阿武他们那里去住,要在三姐这里待着,三姐也就依她,睡沙发。她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睡了一晚,一点声音也没有。小豌豆跑出去看了几次,回来报告说:“姑奶奶还是活的。”三姐夫顺手打了小豌豆一下,不许她乱说。三姐坐在床上,对三姐夫说:“我家阿姥真是命苦。”
三姐夫跟三姐商量,阿姥这么老远跑来了,明天在家门口的小馆子里请她吃一顿吧,一是为阿姥,再哩也为三姐康复。三姐断然拒绝说:“千万别,她还会进馆子?打死她也不会去的,你别找气受了。”
“吃饭嘛,谁不吃饭呢?我们也不先告诉她,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就一起去,她不跟我们一起进去?再说以前我们住在县城,她经常来,带东西给我们吃,我们还没请她吃过一次饭呢!……今天吃老鸭煲时,她说的那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什么话啊?”
“她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她这一生,就想来天堂一次。”
三姐被说服了。杭州自古繁华,人称天堂,这一方土地上的人们过着跟别处不一样的日子,城里大小饭店都已经拆了墙,开了敞窗,红绿街中行过去,清清楚楚看到整整一厅堂的苍生在消费。侍者直立,人头攒动,热气氤氲,内里装饰各呈风情,大玻璃把肚膛一览无余地反映出来。这样的大厅堂,有的在一楼,有的悬在高空二三十层楼上。杭州老鸭煲里,金华火腿放几片,安吉竹笋放点个,黄酒倒一小杯,味道极佳。各个菜市场杀鸭的生意特别火暴,摊主拔鸭身上细毛的水平炉火纯青。富裕的一千多万杭州民众一年要吃掉几百吨老鸭。几年前三姐夫他们决定举家迁往杭州的时候,阿大就讲过一段放鸭去杭州的故事。老家那儿,离杭州约有六百多华里,隔着长江,有些放老鸭的,在正月过后,就到孵坊里去捉八九十只小鸭,一路放过去。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手里拿根竿子,从田里、水沟里走,身上披身蓑衣,天当房,地当床。走,走啊走,等到了杭州的时候,那些鸭子都长足了。于是,就把它们统统卖掉,腰里揣着钱,扯些绫罗绸缎回来。这是一个美丽迷人的故事,那些放老鸭的,就这样一篙子一篙子撑完人生,一生活在天光水色之中,和鸭子亲近。
阿姥也是放鹅放鸭的,她一生想到天堂来一次,这个愿望一点也不过分,就为她一生想到天堂来一次,就应该请她吃一顿。
第二天,把她哄到了门前一家饭店里,三姐夫、三姐、阿武、玫亭、小豌豆5个人簇拥着她,要带她进去。可她晓得是来吃饭后,死活不进去,甩开他们的手,掉头就跑。大家也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说她,但阿姥死活不答应,大家只好站在那里发愁。后来阿姥就哭了。她一个人站在离大家10米远的地方哭,一个人背对着大家哭。许多人在停车,阿武赶忙去把她推走,可她又跑到没人的屋拐角去哭。三姐对三姐夫说:“要你别来你非要来,她已经一天没哭了,她是哭婆,她现在开始哭了,看你怎么办?”
三姐夫只好走过去劝阿姥答应,答应一起进去吃饭。
阿姥还在伤心,她的眼睛很红,眼珠凹陷。三姐夫不忍心多看,就说:“阿姥,我们都来了,你就跟我们进去吧。我昨天就订好座了。也不是请你,我们自己也要吃,我们平时都在馆子里吃的。”没想到这么一说更动了她身上的伤心筋,她“呜”的一声就哭出了声音,鼻涕眼泪满脸的,用手慌忙地在脸上乱抹。她哭得很惨,一个劲地抽搭,上身不停地抖动。三姐夫拉她的胳膊,她把他的手打了一下,然后身体往相反方向又移动了一下。
三姐夫铩羽而归,对三姐说:“你去看看吧。”三姐说:“我不去!”
他只好又跑过去,对阿姥说:“三姐生病,你来看她,她刚起床,也不能站久,阿姥,我们还是一起进去吧,走,你跟我来。”
阿姥脸上一个劲地抽动,不过她偷眼看了一眼那边三姐阿武他们,可身子就是不动。她死活不愿意。
那个认识三姐夫的男人从饭馆出来,他是老板,说:“位子空着,一直等你们,但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今天人真是太多了,你们的座位,刚刚给别人抢了。你看,你还是带你家亲戚,到别的地方去吧。”三姐夫听懂了他的意思,大庭广众之下,灯红酒绿的,他们做生意的,怕一个女人永远地在门面前哭。
“走吧!走吧,阿姥,走吧。”三姐夫要了两辆的士,全部坐在上面了,大家一起喊她。但阿姥看着,不愿意坐上来。过了半天,的士司机烦了,说你们都下吧,我还有事。他们就下来了,下来走。阿姥跟在后面,20米远的样子,一个人走。她还在哭。
三姐和阿武烦透了,他们已经有30分钟没说话了,一个字都没说。一行人无声地在秀丽的莫干山路上走着,后面跟着一个哭泣的老人。许多行人看着她,有些人要给她施舍,但看她手上又没有盆子。
阿姥明天就要走了,难道不应该请她吃一顿饭吗?谁想到,这让她临走前伤心一场。她这一生,可能也就这一次,旁人把她当人了。路上,她已经哭得一塌糊涂,她把他们都气死了。
阿武饿了,说:“三姐夫,我们自己吃,任她一个人在外面哭去。”
大家站在新的一家馆子前面,那里灯火照得通明的,等她。不知道为什么,小豌豆忽然一下哭了起来,她今天到现在一句没说尖刻话,反是一下哭了起来。阿姥还站在10米外的地方,不跟他们靠近,大家都不晓得她到底要怎样。小豌豆呜呜哇哇地哭着,她人小,也不怕丑,声音很大,但她是真哭,不是瞎闹。她的头靠着妈妈的腿,她的眼看着10米外的姑奶奶,一个劲地哭。大家都僵持着,手足无措。三姐夫再一看三姐,三姐也哭了,再一看玫亭,也站在那里垂泪了。
三姐夫和阿武两个男人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个时刻,三姐夫也想哭了,阿武也想哭了。
后来走到一条小路上,找了一家最破最旧最昏暗最邋遢的馆子,阿姥进去了。那时离阿姥开哭已经2个多小时了,一家6个人终于坐下,点了几个菜,一起默默地吃饭。那里很安静,阿姥不哭了。
阿姥离开杭州前,三姐还坐在床上养病,三姐夫就去车站送她。到了临上车时,她在人流里,回头对三姐夫说:“三姐夫,我走了。我只有一句话,三姐是我的侄女,我晓得她脾气不好,但你是有文化的人,你们不要天天吵架。少吵架,三姐就不生病开刀了。”
三姐夫被她的话打动了,朝她点点头,答应她。
三姐夫把她送到了汽车北站里面,还担心她不能安稳到家。阿姥说:“三姐夫,你放心,家我还是找得到的。”
送完阿姥以后,三姐夫回到家,三姐两只眼睛看着他,她知道阿姥走了。她叹了一口气,眼泪就滚落下来,说:“终于走了。”三姐夫坐在她面前,伸开两条腿,想歇一歇。她还在流泪。三姐夫说:“你的哭筋也动了?”三姐说:“我家阿姥勤死(方言,指自杀)勤过几次,都没死掉。……她这样,其实还不如早点死掉好些。她这一生,就会哭了,只会哭,后来人家都不劝她了,劝婆都懒得劝她了,劝不动她。……她一哭,牛都不回头,能哭死劝婆。你说我家阿姥厉害不厉害?人家想要她到哭丧队伍里去,花钱送礼,找她许多次,出重金,她都不愿意。她不愿意为别人哭,就为自己哭。”
三姐夫说:“那姑爷为什么打她呢?”
三姐:“姑爷打他,是因为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姑爷以前不是个好东西,他干什么阿姥还不晓得?那天在饭桌上,阿姥说了半句没说完,其实,她是不想讲给阿武他们听,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了,无非就是姑爷当年想变天,把家里的门对子倒过来贴,表示对天下不满。姑爷是地主出身啊。我家阿姥真是命苦,以往,我们家也是昏了头,才想跟这个姑爷家开亲的。解放前我姑爷家里有钱,他家里人坐在家里吃桂圆,吐出桂圆核,就用手捏着,叮从他家门口路过的人。所以,不管他家里的人是麻子还是瞎子,好多人家都想把女儿嫁到他家去。我家阿姥到了他家,就开始受苦,因为他家刚刚败,但是我爷爷是个死脑筋,我家解放前是造酒的,当年我家造的酒,有一半卖给他家,门当户对。所以,我爷爷坚决要把我家阿姥嫁到他家去。”
三姐夫说:“哈哈,没想到哭婆的侄女嫁给了我。不过,你没长一张苦瓜脸,人也不瘦。”
三姐说:“我就不晓得她那与生俱来的悲戚是从哪里来的,我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悲苦,不过我们以前在县城,她从江边打的蒌蒿和用剪刀挑来的马兰头,真是好吃。”
三姐夫说:“但愿她能顺利到家。”
三姐心事很重地说:“二毛子不晓得把我阿大阿妈打得多重?我在县医院外科的时候,我还给大毛子二毛子缝过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