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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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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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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往事》连载

第一十五章 长江万古流

1.

有一年,姑爷想到上江搞木材,和戴天客客气气商量,考虑怎么筹钱。姑爷没有份子钱,他实在太穷了,但他是江湖漂,能看懂时事。好多熟人搞了几趟木材回来,赚了大钱。他的钱,都吃掉了,用掉了。姑爷说,你去找老焦借,找九姑借。戴天说,我怎么开得了口?我家人多,他们一辈子给了我多少钱!

本地许多人淘了金,赚了钱,在无为、襄安、巢湖、合肥、南京、上海、北京、深圳买屋,花天酒地。有些生意人在贵州、重庆带了老婆回来,好年轻的女孩子,戴着银镯子,金灿灿的。没有人知道这个木材市场是九姑授意并推动的。

哪里钱多,哪里小痞子就多。

二毛子当年就在刘家渡木材市场一带转悠,收地租,其实就是敲诈抢钱,赚了大钱的,都不在乎一些小钱,有些人还跟二毛子拍肩膀,说,你也叉伙啊,出一个份子钱,来赚正派钱。

二毛子已经痞性十足,斜叼着烟,穿中山装,只披着,胳膊从不套袖子,说:只有你们正派人才赚正派钱,弄奔,弄来!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愁,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他那时候尽干坏事,搞些白鳍豚,江猪,鲥鱼,老鳖,高价卖给刘渡木材市场的老板们吃喝,找些女孩子,陪他们睡觉。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隐秘的产业链,扩散到长江中下游。

有些新晋级的老板不晓得他是哪个,就问。人家告诉他,他是小渣巴子,大渣巴子的弟弟。

新晋级的老板们一般都是到银行拿到了贷款,再到长江上游,某一个岔江,再从支流,到一个森林密布的地方,打点,找人,买通关节,砍树,放排,顺流而下。

长江下游的上海、江苏、浙江,都到刘渡这里来买木材。每天货轮密布。人头攒动。

江水涨,木排涨,随波荡漾。木排铺天盖地,沿江抖动,一去二三十里。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气势,从没有过,大兵过江时候也没有。世界上到底是木头多,还是血肉人多,你说?这里的木头比人多。我们一次一次地到那里参观,看木头长龙阵,看长江里发生的奇迹。

我们有一个高中同学,没有考上大学,他也发财了,一趟就干了二三十万,那可是一九九一年的二三十万,豪横啊,长江里还有他的排没有出售,出售完,还有二三十万的进账。

来找他买木材的江浙商人请他吃饭,主动出价,他不动声色。

吃饭的时候,我也在。二毛子忽然来了,一来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我那同学,新晋准老板就说,小渣巴子,二毛子,你哥哥可好?我认得你哥哥大毛子。

小渣巴子冷冷地说:我认得你妈。

年轻的老板们每交易完成,赚了一笔大钱后,都要喜庆一下的,此时自尊心最膨胀,信心最爆棚,没想到被小渣巴子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怎么受得了?

他说,小渣巴子,你别跟我狠,我们喝一杯,我请客,今天喝到底,哪个输,哪个死!

小渣巴子说,你也配跟老子喝?我没脸。

别人开始劝,拉。年轻的本地老板不从。在座的有镇江老板,张家港老板,浙江老板。外地人都想息事宁人,本地人不怕本地人。

二毛子一直没答应,他笑嘻嘻看他,然后撇嘴,左一下,又一下,神定气闲,不说话。

他又看看我,说,哎,你也在,你哪个啊?

我没有理他。我比他当然更冷静。

我那同学,本地老板激将了:拼酒你又不敢喝,你个怂货,那小渣巴子,你到底是要我叫你小渣巴子,还是二毛子,你讲,你讲喊什么,我就喊什么。

二毛子反应贼快,说:喊我妈死了。

我同学说,二毛子,你为什么诅咒你妈妈呢?

二毛子忽然发飙,说:喊!

每一笔交易他都要抽成的,他就是国税局地税局,他就是来要钱的,带着小兄弟。小兄弟把在门口,他进来了。进来就坐下。不吃不喝。

你们不懂规矩,还跟我玩?

我同学就喊:好,你妈死了。

二毛子暴怒,想站起来,但被大手一把捺住,哪里起得来。

二毛子顺手从下身抽出一把亮刀,直刺年轻老板的蛋,一时间,所有老板都跳到了桌子上、板凳上。我早知道他有这一手,因为我和他打过交道。

二毛子专刺人家蛋处。他是一个幽默杀手,他来这个世界简直就是搞笑的,敲诈、抢钱,不过是附带。

人人搞木材赚钱,二毛子从人人那里赚钱。

但当你晓得人人搞木材都能赚钱,并且你也搞木材时,你注定亏钱。戴天和姑爷从熟人那里借了不少钱,一根麻绳贴胸捆了,银行卡里也分放了一大部分,去长江上游花钱。去找人砍树,去走关系,获批文。花了不少钱。人家不放行,又花钱。乱伐森林,还要罚款。又买了当地旧木材,放排下来,可此时,刘家渡木材市场已经没有价格可以让你盈利。时间成本,人力成本,尚且没有算进去。

亏大了。

二毛子说:戴天,哈哈,我和你不共戴天,你一根毛也没有赚。老子要买挂爆竹放。

姑爷说:二毛子,我怎么扳本?

二毛子真心指点,说:你还是走老路子。

当晚二毛子并没有动杀心,也没有真动手,只是比画几下,不过后来他就硬要,要我同学给他一千块钱现金,否则不走。我同学说那漂在江里的木材还没有成交,二毛子说,那是你的事,我现在要,你迟早都要给我,我现在就要。我同学说没有现金。他说,你把那小包打开。

二毛子已经刺探好了,那里有几万块钱现金。二毛子对我说,兄弟,你什么也没看见,我们认得。我说,那包是我的,那包里的钱也是我的。二毛子说,是你的,你喊答应它。我说,你要要,你先喊答应它。

我同学喝醉了,东倒西歪地说,喝酒,二毛子,喝酒,我请客,钱不给。我没有喝醉。我们还在僵持。几个江浙佬都挤过二毛子的小兄弟,上厕所去了。我同学指着我和二毛子问,你们怎么认得?

2.

戴天一辈子活得最不舒坦就是此刻,当老板不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发财。他把襄安中学的校办工厂亏了,把自己的钱也亏进去了。更不舒坦是,儿女都瞧不起他,嫌他没用。

刚开始,阿文不说话,还会安慰几句,让他别懊悔了,就如赌博,有输有赢。阿武就不了,说他在家是英雄,在外是鳖虫(又叫鳖屎,麻将牌最小的点子)。

女儿大了,会嫁人。儿子大了,要花钱。那么多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像疯狂的大蝗虫,活蹦乱跳,都要有个去处,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没有钱,帮什么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用,叹息自己一生无用,这样就老得快。老婆骂他窝窝囊囊的,老不争气,一生没做成一件事。

不怪他们骂,他们一个个都掏了份子钱,多多少少,一张一张,都是血汗钱。

大儿子阿文当着媳妇面骂他,他忍气吞声。他只能忍气吞声。大儿媳妇也骂他,一骂就狗血喷头。他能忍。他的英雄气,现在就在忍上。钱打了水漂,无法还,能不被骂吗?

家里所有亲戚,虽然嘴上没骂,可心里都骂他是个窝囊废,说他一大把年纪了,白活了,到老输一把,输个精光。人家家里的老人,能为自己家后代谋点小福利,可你不中。你像一头老畜生,一辈子没搞过一分大钱。他听了,忍气吞声,不作计较。搞电缆厂,还是赚钱的。不过电缆厂赚的钱,也亏进去了。搞木材,再多的钱,都不经花。吃头口水的,不花这么多钱。

现在,他要为最小的儿子阿武做一件事,为他找一个好工作。他准备行装,到贵州去。人家说他躲债去了。这次不是花钱,是找人。

千里迢迢,到了贵州,找到了一个人,找了一个他年轻时就认得的同学。那人是一个大官了。戴天和他聊天。那人在许多年前曾来到大龙塘家里,坐着当时很稀罕的吉普车,专门来看过戴天一次。并且说,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他。他们是高中同学。那次那人来家里还带了八九个老同学来,杀了鸡鸭鹅猪,大吃了一顿,续了同学情谊,无比快乐,酣畅淋漓。

可惜戴天去贵州找那人时,那人已经退养了。那一趟行程当然是一场空。

戴天非常失落地回来,进了家门就不说话。路费用了不少,事情没办成。不过他搞清楚了一个路数,搞木材可以到贵州,老同学能给他走关系,上次自己在四川搞,没有成功。

岳父到刘家渡木材市场去,要卖这个情报和人际关系,想和人叉伙再干一票,但是大老板们都看不上他,说他不行,他们有自己的熟路子。我的同学告诉我,叫你老丈人别干了,现在不是搞木材的时候了,我们都准备到城市搞别的了。

阿武没觉得阿大为他出山精诚感人,没有磕头相谢,而是说:戴天,你可以死了,要是我,碰墙死掉算了。

他直呼其名。

阿武高中一毕业,忽然气血旺盛了,凶猛无比,恶毒了,闲在家里,整天骂戴天没屌用。一个人是不晓得年轻时候会做出什么事的,说出什么话的。老的时候可能会想起,更多的,是忘记了。当年九姑说他念书太猛,我为他念书,也费了不少心思,一次一次,铩羽而归,想给他走旁门左道,走体育生、艺术生的路子,最终,也没有成功。

阿大让他到厂子里收变压器,剥电缆,他嘲笑,说:哈哈,你那也好意思说是厂子?你那是厂子,一屁股债,没见过一分钱,还让我到你那厂子里去剥电缆?不干。……死也不去你那厂子!

老焦在家的时候,两兄弟一起做事,非常有干劲,简直就没有什么做不了的。天雷地火往一起一碰,就能生事。

两兄弟在一起的账,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分你的我的,永远不分。

戴天从没有告诉自己家的儿女自己和老焦收废弃电器、破铜烂铁收了多少钱,开电缆厂赚了多少钱,家里人只晓得家里的房子是赚的。

戴天从不说。戴天瞒着家人,宁愿家人骂他没用,说他欠一屁股债。戴天记得老焦当年的吩咐:我若早你死了,我的两个儿子,就叫你大大了。

这句话,老兄弟俩都晓得什么意思。

酒喝多了,老焦会啰唆,绕。他说,多年以后,九姑,肯定先我而死,我不能在先,我死了,她就没法活,若我死了,兄弟,我就是追九姑娘去了。

戴天和老焦老早的厂子,没有股权分配协议,但有这句话。

3.

家里有一个人坐牢,那要花多少钱啊?哪一面都要找人,找人就要花钱。单凭以前那样一个厂子赚的钱,不够,跑木材就算赚钱了,赚个八九百十万的,也不够。

戴天去北京,找过刚出狱的阿平子,说,阿平子,你出来了,你创业,需要多少钱,你跟我讲,家里一个厂子,是你和我两个人的,你开口,要一个数。你不要钱,要股份也行。

阿平子说,我不要股份,我要现钱。

戴天说,那你要多少?

阿平子说,阿大,你和我阿大两个的老交情,一辈子的情谊,我晓得,我不能开口啊,你有多少钱啊,你能拿出多少?你一分钱不给我,都没关系,我不要。你有多的,就给我丢下,我现在正缺钱。

戴天说,你既然不愿意回家,那你就在北京好好干,你聪明,我放心,我一个礼拜后来,给你变现五十万。

阿平子惊叫:有这么多啊?

戴天说,不许对任何人说,大姐二姐三妹四妹都不能说,阿文阿武更不能说。我本来想,你回家,经营那个厂子,可你一头就跑到北京来了。我也晓得,你和阿武一样,瞧不起我们那个破厂子。

阿平子说,阿大,我以后孝敬你。我晓得,你没少受大毛子二毛子的罪,为我们家。现在我出来了,他们不敢欺负你了。

戴天说,你出来,大毛子还买了点糕点来看我,怕你找他算账,他想找个车接你,又不敢。

戴天二次来北京后,晚上,阿平子喊了一帮兄弟来吃饭,说,这是我大大,我先敬酒,兄弟们随后。那些兄弟,一个个都是气血旺盛的,开啤酒不用小姐递过来的的开瓶器,直接用牙咬,或者两瓶啤酒盖对住,对拉,一拉就开。还有表演用筷子急速开瓶的。

他们到一起,就很有气氛。戴天喜坏了,喝得醉呼呼的,说,这是好酒吧,你们这些东西,哪里来的钱啊?个个开的都是车,每辆车都小十万吧,你们哪里来的钱啊?

阿平子说,兄弟的就是我的,不瞒您,车都是借的,兄弟有大家有,在外面混,场面还是要的。

戴天说,阿平子,你人长得漂亮,出了那个事,小丫头也跑掉了,你再找一个。缺钱,尽管说,我就是你大大。我给你办!

阿平子说,大,天下到处都有好女子,放心。

戴天说,阿平子,那你在北京,准备做些什么呢?

阿平子说,我们现在干杂活,包工程,做运输,都是低级活,什么来钱做什么,跟着市场走。

戴天说,我就放心你,一定能过好日子,你比我家阿文阿武都强,他们小,不懂事,你以前读书好,人也长得好,又义气,是个好种。

临走时嘱咐他:只能做好事,不能乱花钱啊,这是我和你大大一辈子的血汗钱啊。

戴天回家以后,又凑了些钱,给二女儿。二女儿结婚要钱,前几年省田径运动会上得了第一名,但只是一块牌子,不是钱。她有出息,在合肥生活。

4.

小儿子最弄怪。从上高中起,阿武和阿大,两个人就抬杠,抬了好多年。

养儿子就是养对头。阿文没如戴天的愿,做成一个文才。小学没读完,就歇在家里。戴天给他买了一辆小四轮,开小四轮。戴天说,我一生做田把背都做驮了,却拿贷款给你买车,你要听话,好好跑。阿文给人家运砖瓦黄沙,还勤快,小日子过得也不错。阿武高中毕业,戴天给他买了一辆大车,阿文很羡慕,说,阿武那才是车,我那简直不是车,是农用车啊。

阿武刚开始跑运输时很热闹,戴天天天在门口望,生怕他出事,但他老是出事。那一段时间,江边上的电缆厂都没心事去管,就是担心两个儿子开车子出事。

有天下午四点多,阿武像个浪荡子,空着手回来了,一伸头就问:老头子呢?

阿妈望着他说:你两个一个月没讲话了,你问他干什么?……车子呢?你今天怎么没把车子开家来?

阿武打岔说:家里这么黑,门也不开,灯也不拉,灰不拉叽的,你们都要变老鼠了!

阿妈说:少跟我打弯子!我问你,车子呢?

阿武说:我吃掉了!

阿妈走到阿武跟前,问:车子在外面又出事了?

阿武笑着说:我吃掉了,我真的吃掉了,我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阿妈说:别跟我穷嘴!到底怎么了?对我讲!

阿武说:我把车子卸下,一块一块吞下,现在,全部在我胃里,你摸摸瞧。又说,今天上午十点,我和车子在长江大堤上,一个跟头,翻到下面的防护林里,我灵活得很,一个跟头,从里面翻出来,然后,我就坐在坝埂底下,吃那瘪巴啦叽的车子,我刚吃完,我就家来了。还没吃饱,有没有饭?拿过来我吃一口。

阿妈说:回头你大又要发火了!哪天你走后,他不跟我吵?小武子,我告诉你,你当心点,你阿大一个礼拜前就发狠,要给点颜色给你瞧瞧。

阿武说:喈!你以为我怕他?都老头子了,还跟我搞?看看到底是哪个给哪个颜色看!If you no three no four, I’ll give you some colour see see,这是英语,你懂吗?我翻译给你听:如果你不三不四,我就给点颜色给你瞧瞧!

阿妈说:你阿大从小到大,从没打过你,家里六个小伢,就你小,最宠的就是你!买车子,是他给你借的贷,你要对他客气点。

阿妈端上来一碗老豆腐烧小菜子,一碗红烧肉,又盛来一大碗锅巴饭。阿武拿起筷子,夹起最大的一块肉就吞,然后顺手把案几上老头子的酒瓶拿起来,倒二两在一只碗里,一边喝,一边吃。

阿武吃过以后,就一个人到自己房间里,躺下了。

戴天一进门就憋气,他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气味,立即就发火了:酒杯子里养泥鳅,养团得子!

也不晓得他是跟哪个说话,他跟空气说话。阿妈小心地走过去,走到他跟前,絮叨着说: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现在一气,一急,脸就红得像一张红纸一样。

晚上六点多吃晚饭时,戴天一个人坐在桌边,阿武端了饭碗就走开了,坐在门口的猴子板凳上,阿武只顾吃饭,一直没开口。戴天看着旁边,忽然说:……哪个对不住你?偏要腿巴肚子翻筋,要败家!

阿武很利落地吃过饭后,就坐在家里的长板凳上,洗他的长脚。他拿了一只木盆,倒了水,在泡脚,脏袜子撂在球鞋上,他也阴着脸。

阿大坐在他吃饭的地方一直没动,他还在慢慢吃、喝。阿武站了起来,趿着球鞋,把一盆洗脚水从后门里泼出去,倒在两颗栀子花中间。就在那时,老娘摸黑挑着一桶水,从后门畈子那里上来。阿妈喊了一声:要死!

说着,阿妈就用桶身撞开后门的半扇门,进了屋,把扁担放下,把水往水缸里倒。阿妈又气呼呼地走到堂屋里,站在那里,对着阿武,气势汹汹地说:阿武,我和你大大商量了,车子不许卖!

阿妈说出来的话没有二两重,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间。突然,阿武朝阿妈咆哮起来:不卖?不卖,我就一头开到你这破屋里来,把你这个破屋撞个稀巴烂!

瘦瘦的阿妈斩钉截铁地说:轧死我也不卖!

阿武说:留着给你当饭吃!你要能吃掉一辆卡车,你也能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戴天坐在桌边吸烟。阿武进了房,半分钟后又出来,一尺多高的门框绊了他一下。阿武身高1米78,不过戴天虽然老了,有些驼了,也还有阿武这么高。阿武回转身,凶狠地踢了一脚门框,恶毒地说:这破门!这家里有哪一样像样东西!活也活一大把岁数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现世!

戴天终于说话了,他说:怎么?还亏待你了?我跟你妈两个人伺候你一个,还对不住你?

阿武不紧不慢地说:没用的人,就是给人家做个佣人也没人要。

戴天当即跳起来,叫道:我怎么没用?我养了六个儿女,就你一个,不是东西,就你一个是畜牲!老子给你拿贷款买车子,老子给你讲好小丫头,哪一样对不住你?你背一屁股债在这里,却还要亏本卖车子!那两分二厘的息,你哪天能还得清?

阿妈在旁说:你别蹦,好好跟他吵,别把腿蹦断得子!不值得!到时候还要我来伺候!

看到戴天蹦起来了,阿武冷冷地说:没有哪个像你这样没屌用的了!

老头子气得在那里喘气。阿妈站在戴天一边,说:他怎么没用?你的小丫头还是他给你讲的!

阿武不屑一顾地说:哟,你们两个还统一战线?我一个人饶你们两个!残兵败将!只晓得整天在外喝酒,我小丫头也是在外面喝酒喝来的!

阿妈说:你不也同意了吗?也不晓得丑!你不也见人家了吗?

阿武继续朝戴天发冷箭:一进你家屋就闻到一股柴油味,白天闻一天柴油,晚上又闻一晚!你家里什么也没有,就几只柴油桶!跟你同学比,你最现世!混一生了,也不晓得怎么混的?你同学,至少也是一个县官了。

阿妈在边上说:小武子,你也是高中生,你讲话也要像个高中生!

戴天在那里气得没胡子翘,突然他两脚离地,一蹦三丈高,吼道:敢这样跟老子讲话,我几辈子欠你的?弄死你妈!

阿武阴阳怪气地等戴天蹦完了,停下来,说:还不是戳到痛处了。阿武忽然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车子不卖,放在家里干什么?……我马上就到上海去了,我小丫头在上海干什么你们晓得吗?

5.

这时,戴天和阿妈不吭声了。阿武又说:开一天的车,连油钱都赚不回来!她在外面打工,现在打工的,什么工不打?我开车遇上一个搭车的女的,车子一拐,我也要摸她一把,她还向我笑。

阿妈把两只手揽着黑布围腰,说:你这个小伢子不要瞎讲,我们这里的女孩子在外面,有做那事的,可也有规矩人。我家里大姐二姐三姐小阿姐在外,都是规矩人。你的小丫头,也是规矩人,不做那些事的!

三个人都僵在那里,像模像样地吵架。

过了一会,戴天又开腔了,道:你哥哥阿文子,开小四轮,一天到晚,得得得的,你瞧,屋搞起来了,儿女养了,哪天不吃香的喝辣的,人家还请他!他那四轮车,值几个钱?就几千块!你一辆卡车,就是四万五,再加上你拿照的钱,和培训的钱,都五万多了!你没开到一年半,就翻了两个跟头,一个栽在人家塘里,一个滚到长江大堤底下。现在,人家开价四千,你就要当废铁卖!

阿武坐在一张竹床上,阿妈靠在房门上,三个人摆开了阵势。阿武说:这个养路费那个罚款,修路费、修理费,还有隔三差五的拦路抢劫的,二毛子他们砸车又打人,现在我们江边的小伢子,只要长到1米7以上,就敢拦路抢劫!他跟我家有仇,上辈子结的。

戴天喝道:还不是你没用?开车开车没用,交人交人没用,在外面喝酒,要交一批朋友,你去年在土公祠那里撞的人,人家到今天还上门来要医药费!你要是狠,人家早不敢来了!二毛子算什么东西,老子以前都打不下手!

阿妈气得打开了堂屋里的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荧屏上出现了一支交响乐团在演奏,镜头给到弦乐部分,提琴手们在拉一段急骤的快板,镜头闪出指挥的特写和他指挥的手语动作。戴天突然雷霆大作,朝着阿妈就喝一声,说:那拉琴的忙得像割稻,指挥的眯着眼像捉鬼,有什么看头?

阿妈一下收回了手,啪地把电视熄了,生气地说:都朝我喊!你们两个都把气给我受!有本事你们两个就硬碰硬去!

阿武坐那里,歪着头,一点不动,他头发中分,有一半耷拉下来。他好像在学某一个影星的神态,还咧着嘴。阿妈临走时下下围腰子,在阿武身上刷了一下,想到自己也能生养这么大的儿子,又爱又恨。骂道:越来越像个畜生了!一见到爹娘老子,眼里就冒绿火!

阿武朝阿妈横一眼,道:你一生还不就在家烧烧锅洗洗碗,生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去睡觉去!

阿妈到了里屋,但屋墙上面是通的,她在里面说:我要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小武子,我跟你讲,你要是卖了车子,我马上就到天津小阿姐那里帮工去!我回家,一年到头在家给你们两个人烧饭吃,也就指望你开车赚几个钱,你要跳来跳去,我就不服侍你!现在人家做房子运砖,从窑厂到村子,一个来回就五六十块,一天三四个来回,棍打不动也是两百块钱,你还讲没钱赚!你大大同学承包的修路工地上,答应给你包吃包住,一天二百块,你也不干,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抢黑财做班房?

阿武仰了一下头,朝天上说:就我这样子,搞一只袜子把头套起来,去抢人家,还不像啊?

戴天在一旁说了:我们这一门,还没有出过坐牢的呢!解放前,我家是做酒的,破落了,解放后,我在中学里搞总务,鬼安排我遇到你妈妈过江,我只好带她回乡务农,做了一辈子没用的让儿子骂的农村人。搞校办工厂,也搞败了。我们家都是老实人,看来,到了这一代,要出人才了,要有人坐牢了!……你妈妈,她也是一个人才,她要到了天津,就要轰动天津,天津市政府都要派轿车接她!你阿武到了上海,黄菊就要亲自接你!再过半年,你妈妈就要像村子前头的二姥一样,找一个相好的,跟人家回家去了。

这时,有人敲了一下门,接着那人推门就进来了,是阿文的老婆木兰,她来讨一只篮子。每天晚上,她家里的东西不收拾妥当她睡不着觉。木兰在门外就听到他们说讥诮话了,她站在屋里,大嗓门说:你们的生活质量都很高,一个个都天南海北地,这里有一个,那里也有一个的,我家里,只有我和阿文子两个最老实巴交了,一夫一妻,还带着两个小伢子过日子,我们的日子过得最没劲道了!

说完,她就像旋风一样,拿着自家的篮子走了。可到了门口,她又回来,对阿武说:阿武,你想小丫头就想小丫头,想小丫头和卖车子是两回事,别一想小丫头就要卖车子,你头脑要放清楚一点!现在哪个年轻人在农村待得住,都想到大城市去,你的花头点子我晓得。

阿文子家离这里五百多米,过一个水塘就到了。

6.

阿妈在里面说:我当初要是听了外婆的话就好了,我也生活在大城市,我跟你大一生,除了生了六个小伢子之外,就没过过好日子!

阿武忽然拔地而起,站起来,朝着屋梁喊:你们也别作孽了!这一生现世,连带我们!

戴天和阿妈都吞了一口气。戴天狠狠地说:小武子,我说你啊,你还也就只配两个农民养出来!我一点也不抬杠,你就是没那个命,还这么凶!戴天说着,气喘得胸口一张一扩的。

那时,屋里的那只甩钟“当当当当”地报点了。戴天一手攥住香火桌上的一只烧酒瓶子,一只大手就拧开了瓶盖,大口对小口地喝起来,胸口一张一扩,他借酒来消气。

平时这个时候,阿武早就扳鼻子呼了,可今天他纹丝不动,不想去睡觉,可能今晚一家人要抬杠到天亮。阿妈闻到酒气,就穿着内衣,捧来一大捧花生,放在桌子上面,气鼓鼓地说:带气喝酒要伤胃,这是县医院三姐说的。戴天没有剥花生,又咕了一大口酒,戴天扁着苦嘴,哈了一口大气,这才笨拙地剥一颗花生甩在嘴里,啪啪地嚼。

阿妈又走着家里高低不平的地面,她穿着内衣到锅屋里,端来了一钵子腌小萝卜秧子、一盆子冷肉,还拿来一双筷子和两只酒杯子,对小武子说:你也坐过来喝一杯,晚上也不开车的,不要紧!你两个一边喝一边吵。

阿武脑颈脖子有点硬,说:不喝!

戴天看到把肉也端来了,就一只手攥起盛肥肉的盆子,差一点就掼下来。那盆子在桌子上重重地一顿。他对着阿妈大喝道:端起来!然后,闷不作声地就着一钵子咸菜喝酒。

阿武坐在竹床上,也伸手抓了一大把花生去剥。戴天看阿武吃花生,就一颗花生也不吃,只喝闷酒。阿妈端起肉后,又回到了里屋,在里面说:三姐说过的,喝闷酒要伤人。

戴天开口说话了:拿你阿兄阿文子比,他开一只小四轮,蓬蓬蓬蓬,绡绡锅巴慢慢铲,积少成多,现在,他家里也有不少钱了!阿文子,他性格好,跟人家赌钱,一宝押上去,最多也就一块钱,人家取笑他,说他那张钱还是用不掉的破钱。就是这样的人,能富得了家!哪像你,这山望得那山高,好高骛远的,小卡车不过瘾,要十吨半的大卡车。你高中毕业才三年,我再没用,能给你找人担保拿这么多钱,我也不枉活大半生了!现在,你还没干回一半本钱,就要转筋卖车,那两万块钱的贷款你总要还掉吧?

阿武见阿大想说正经事,就平静下来,说:车子只要一出手,人家就答应给七千块钱现金。再加上家里下半年卖棉花的钱,贷款也就能还掉一大半了。

戴天听罢,当即就坐在椅子上一蹦,气又开始粗了,说:那我那二十亩棉花地,就白帮你干一年了?你这样算账?

阿武讥诮地说:你留钱有什么用,现在又不许娶二房!

戴天骂道:日你妈!你算算你自己的帐!这一年多来,你在家白吃白喝,你学车子的费用,都从哪里支出的?

阿武说:我这一年,毛的也干了两万七八千,哪里白吃白喝你了?哪天我不带两斤肉家来?

戴天咕了一口酒,又说:你有钱,也没有人想要你的。你阿哥阿姐他们,统统都成家立业了,我和你妈妈自保自也行了,外面河套子里二十几亩棉花地,沙包地上几亩花生地,这边几亩水稻田,我们都过得快活得很,现在,就这几万块钱的贷款了!只要你车子多干一年,本钱就全回来了。多干两年,就赚两三万。你现在卖掉,就是血本无归!

阿武辩白道:这车子不能跑了,趁早卖掉,还能卖七千块钱,迟了,当废铁也没人要。

戴天说:哪里有一辆新车子跑不到两年的!全中国也没有!就是遇到一个最不会开车子的,天天在江埂上翻空心跟头,也能跑两年!

阿武说:你不晓得,江坝这边小痞子已经跟我打七次招呼了,不准我车子上路,除非每年给他们一杠子钱。还有,运的货,现在人家都是赊帐,也干不到现钱,还要讨债,你讨债,中间就有人打坝子!

戴天说:哪个敢在中间打坝子,二毛子?阿平子已经出来了,你跟他讲,他不敢再欺负你!

阿武说:跟他讲有卵用!二毛子是二毛子,大毛子是大毛子,二毛子现在也不听大毛子的!小痞子多的是。层出不穷。

戴天:你想卖车子,就找一百二十四个理由!木兰说得对,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小丫头,把车子说卖就卖掉了吧!

阿武说:你说木兰好,以后你们就跟阿兄他们过日子去!……这车子反正我是卖定了,人家明天就拿钱给我。

戴天一听,气得一蹦,打倒了酒瓶,急忙扶起来。然后,他像头野兽,背着手,直接冲到了大门外黑夜里去。

阿妈又出现在堂屋里了,她对阿武说:好好地讲,你大大这么大年纪,也经不住几下气了。阿武眼瞪着阿妈,说:讲什么讲?有什么好讲的?不就是卖一辆车子!

阿妈说:卖一辆车子,你也要和家里商量,这车子没有一分钱是你的!家里所有的钱,七七八八的都贴在里面了,还有贷款,还有你大姐素琴她们那里的钱,还有你二姐那里给你拿的贷款……

阿武忽然骂道:你不要提他们,你提他们我就来火!我家里,没有哪一个人是像样的!阿文阿文是乌龟头,到时候就缩进去了,一毛不拔,大阿姐大阿姐没用,二阿姐二姐夫也是没用,夫妻两个在城里上班也不少年了,每一年回来都是原样子,官也没有,荷包里也从没拿出超过两百块的钱!

阿妈说:不管是哪个,对你都是不错的。三姐夫把你搞到他那里念书,念了六年,你考不上,怪哪个?为你买车,又给你借了两万块钱。除了这,你哪一次出交通事故,不都是他们在城里找人帮你打点?哪一次你撞了人不都是你三姐在医院里给你张罗?你车子被扣在那里,你人跑回来,一歇就是半个月,是谁给你打点?你这个小伢子,讲的都是黑心话,没有人对不住你的!

阿武道:我三姐夫他大学毕业都十年了,人家大学毕业十年,早就当官当上去了,我要是他,早就跳水里淹死了!真是没一点屌用!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家里就没有一个人是得势的!

阿妈说:你小伢子要有良心。阿武很瞧不起阿妈,他轻蔑地对阿妈说:你最没用了,一天到晚帮这个人讲帮那个讲,他们可把你当人?过年了,几十块钱就把你打发了,你还帮他们?阿妈很受伤,找不到话来回,就说:哪个都比你好!看到阿武神头鬼脸地在作怪样子,忽然,阿妈伸手就劈了阿武一个大嘴巴,声音很响。

阿妈打了阿武后,自己吓坏了,阿妈还从没有这样打过阿武。阿妈吓哭了,她说:阿武哎,其实,……你是最没用的人了,家里所有的人,不管是哪个,包括你大姐夫和二姐夫、三姐夫、小姐夫,不管是哪个,都最疼你。就你不争气,好吃懒做,那里的钱还没还,这里的肉一称就是两斤。你从小为吃,在地下放赖打滚,做事不认真,念书没出息。还没赚到钱,就带许多同学在外面摆阔下馆子!为了送一个你不认得的女孩子,你就三天不干活,开着卡车去送她到和县,回来时,还一趟跑空!你简直就是浪荡子哎!我和你大大在家里,气得心都疼哎!想着你在外面开车子要有一个好心情,你回来了,我们也不说你,没想到你就越发往架子上面爬!你在外面赌钱,一晚就输掉一头猪,我们都晓得!

7.

阿武听了,突然就把一手花生壳朝阿妈扔去,他大吼道:你都派间谍跟我?

那时,一头野兽进屋了,没有声响。从黑夜里进家,戴天先下下帽子,戴天头上有点花花秃,他总戴着一顶旧帽子。戴天走到桌边,俯下身,噗地吸了一口,将桌上一摊刚才泼出来的酒吸进嘴里。戴天又咳了一声。家里的摆钟又当当当当地报时。戴天坐稳后,朝阿妈大喊了一句:茅缸里灰堆上还有一个鸡蛋!

阿武不作声,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他的头发也乱了,屁股还是没离开凉床。他今天也很奇怪,也不想离开战场。他要是去睡觉了,后面的架也就没得吵了。

阿妈摸黑去拣了鸡蛋回来,回来后对戴天抱怨说,看见了,也不带回家来!放好了鸡蛋后,阿妈对阿武说:小武子,还不睡去!明天早上还要起早,有话明天再说。

阿武不动。这时,戴天又徐徐地开口:你要卖车,我和你妈妈就去逃荒去!阿武和戴天都不作声,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句话在空中荡。

阿妈又去拉阿武去睡觉,阿武恼了,突然喊:别啰嗦吧!他一手凶狠地在空中把阿妈的手打走了。阿武坚决赖在这里,不去睡觉。阿妈又对戴天和阿武说:深更半夜的了,都给我睡觉去!要吵架明天再吵!

戴天在抽烟,坐着,不动。阿武说话了,也不晓得是朝哪个在说,他道:……现在我手上是B照,我到哪里都能一个月赚个千把块钱,现在的年轻人,哪还有在农村里干事的?

阿妈说:你就想到城里去,你就想会你小丫头去!你小丫头春节回来一次,就打了一次胎,依我看,你们两个不要待在一起,阿武,你要晓得一点丑!你两个人定亲还不到一年!你小丫头在城里人家饭馆里砍大排,你在家里开你的车,这样好得很,两个都有赚头。钱是最好的东西,不要跟钱过不去。

阿武抬头狠狠地朝阿妈说:老封建!把她闲在那里,不也是浪费?都什么年头了?

戴天忽然说了一句,道:人家城里都下岗哩,电视上天天播!你去,哪里找到事情做?

阿武听了,说:……你跑过哪些城市?一村子人,就你像个老土鳖,缩在家里,不出门!跑一趟木材,一生本钱输个精光。

阿妈听了,大叫道:小伢子,讲话要有分寸!

戴天气得很,可他故意平静下来,说:不是我和你抬杠,阿武哎,你高中毕业,你也去过北京大阿姐那里,你也到过深圳我们老乡王传福开的电子厂,你连累过多少人?村子里的人,到外面去,都能找到一碗饭吃,就你没用!苦也吃不下来,每次荷包里几个钱用光了,人就家来了。你说,我和你,到底是哪个没有用?在电子厂里干不了,后来你三姐他们又让你在饭馆里当保安,你也当不了,托人让你在圆明园小岛上收票,你也收不好。你连累了多少人?所有的亲戚,所有的朋友,都被你一个人搞怕了,你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脓包!村子里的男劳动力出去了,哪个不三年二年回家就砌屋?

阿武说:他们?他们只晓得抬石头、挖藕、砌墙,再就是做小偷,他们还晓得干什么?

戴天道:你有本事你就像他们那样挣一点钱回来!整天肩膀上就扛着一张嘴!一事无成,万无一用!我看啊,就你一个人蹦来跳去,两手空空,到老不成器!

阿武慢慢地说:听你说话,就好像你长这么大没见过钱的,一开口就是钱啊钱的。钱是什么东西?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戴天说:放你妈的狗屁!钱就是命!……命是什么?命就是狗屎!……有了钱,就有命!你人再大,也大不过钱!你骂我没用,老子还亏了你?高中我供你读,老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供你,屋我给你砌,你,你,你是一点出息也没有,一肚子青草屎,文不能舞墨,武不能种田!

阿武说:你们别天天糊弄我了,天天跟我说在这里拿贷款在那里拿高利贷钱,你以为我是小伢?我都二十多岁了!大阿姐小阿姐二阿姐他们放了多少钱在你面前,我都晓得!给我买车,你说拿贷款,鬼晓得!你那厂子,一分钱不赚啊,你搞木材,一分钱不赚啊?

戴天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哆嗦,道:败家子!败家子!……不管是……哪个的……钱,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都不容易!阿妈在里面床上数落阿武:不管是哪个的钱,都是拿命挣来的,你都要珍惜!你大大和姑爷在长江里放排下来,差点命就没了。激流汹涌,他们又第一次放木排。阿武,我听说在县城你三姐那里,你急着要钱,三姐在医院上班,你就到了她家,把她家床头柜撬了,拿钱,你这还是人啊?你以为你在家里是老小,谁都要让你啊?

戴天下最后的战书了,他跳起来,大喊道:小武子!老子老实跟你说,你要卖车,先把我两万五还给我,其他的两万,你还你三姐和三姐夫,要不,老子就跟你拼命!

阿武不疾不慢地说:我也老实跟你讲,车子我已经卖了,卖车钱我已经接到手了。

畜生!戴天拍了桌子,人站了起来,一脚就踢翻了椅子,又连拍了两下桌子,然后,他抖着手,在屋子里四处碰壁地找东西。他到了拐角鸡笼那里,鸡鸭都吓得在那里面吱吱嘎嘎地叫。

阿妈听到了有什么不对,从里面疯子一样跑出来拉。戴天甩开了阿妈的手,一下就捏住了一把长镢头,在屋子里抡着就朝竹床上的阿武打去。

8.

阿武抢住了镢头把子,几下一搡,就把阿大推着跌倒到地下去了。阿武说:像个棉花一样,还跟我动手?戴天不说话,顺手就从鸡笼上甩起了一块砖头,砖头在空中呼啸,直朝阿武命门飞去。阿武让过了,砖头落在桌子前香火上,正中酒瓶,酒瓶哐嚓一下,立马就碎了,酒流了出来。阿武说:好准!你能拍武打电影了!

这时阿妈哗地开了门,朝外面狼奔豕突而去,一路尖叫:阿文子!赶快来,你大大和阿武拍桌子打板凳地干上了,快来哟!来迟了就出人命了——

整个龙塘村子都被那尖细刺耳的声音刺破了,从来没听到哪个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阿妈一辈子没像今天这样喊过。

过半个时辰,阿妈带着阿文子,两个人都喘着气,进了屋。家里已有几个村里人在场了,戴天坐在墙边干嚎,阿武一动不动地坐在竹床上。

阿文是家里的老大,他咋咋呼呼地说:什么事?半夜三更地吵噢?也不怕丢人!他没去拉戴天,也没拿眼去瞧阿武,却去扶了被戴天踢翻的椅子,坐上去,说:一股酒味!

阿文又对阿妈说:把桌上小菜子端起来。阿妈端了菜后,又来了。阿文又冲着阿妈说:把阿大扶起来,丢人!阿文看着桌上的碎酒瓶说:这晚上又喝掉了一瓶酒啊?你们日子过得比我好啊。舍得,舍得。

阿文这时才看了一眼阿武,对阿武说:阿武,我家阿大是什么人,你不晓得?五几年的高中生!别人嘛,最少也做个大队支部书记,贪点污受点贿,混餐把饭吃吃。……我们家里,我是小学没毕业,最没用。阿武你,是高中毕业,也没屌用,念了书,回家开车,搞钱反过来还比不上我。论学问,我们两个,都比不上阿大,而我,比不上你,可……阿武啊,我看你,现在也长得五大三粗了,你在家里也要讲点道理,别跟人家美国人似的,动不动就靠蛮力气说话!

阿武白了阿文一眼,说:你问阿妈,是哪个先动手?他要和我拼命!……一把老骨头,还逞狠!

阿文生得短短粗粗,他继续对阿武说:你狠,大家也都晓得。现在,家里就你一把摸了,以后兄弟我还要多仰仗你!阿文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

阿大粗声说:这样过也没有意思了,小武子,我俩分开过!你不沾我我不沾你,你就强似没有我这个脓包大大,我也没有你这个有出息的儿子!

阿妈道:都说的是气话!……阿武,你当着阿文的面,你说,车子是不是卖掉了?

阿武不作声。阿文也不作声。戴天好像在说一个五房之外的亲戚,道:小武子,你把我的钱还我,你要怎么哄就怎么哄去!

阿文对阿大说:阿大,那天阿武跟我说要换一辆十吨半的大车子,你就依从他。你要是能替他拿到贷款,你就依他。现在农村车也多了,他又没用,他这么大的车子跑,也赚不到钱。我那小车子,砰砰砰,天天还有进账。你最好给他买一架飞机,要不就买一艘军舰回来,给他在长江里玩。

戴天冲阿文怒喝道:到哪里去拿钱去?拿钱?……拿八!哪里能借到钱?借一个,花三个,借三个,花六个!我赔不起!

阿武在一旁听了,也发毛了,道:拜把子交情都借不到两千块钱!指望你,一生世别想活人!

阿文又朝向阿武,道:阿武,大车子也不是那么好跑的,你阿武不开坏十辆新车,也成不了老师傅。

阿武听到阿文这些讽刺的话,气急败坏,他眼怪怪地盯着阿文,说:鸟!我根本就不想跑车子了。你也别在这里讲漂亮话了,哪一次朝你开口借钱,你还不都朝边上支?我这一辆车子上,没你一分钱,说起来我们还是亲兄弟!

阿文看战火蔓延到自己这里,也不气恼,而是平静地说:我是一大家口人了,不像你敢大手大脚地花钱,我想大方也大方不起啊,你荷包里都是红塔山的烟,皮夹里都是五十一张、一百一张的,从没见过十块的,我哪里比得上你?以后……你有大前途的!

阿武说:我再怎么样,都比你好!你到大姐二姐家去,中山装口袋里一边揣一只苹果,就算买东西了。你这样活一生,往后,比阿大也好不了哪里去!

戴天在旁边评点说:就是穷汉最大方!

阿文说:阿武现在觉得家里不管哪个,都要给他钱,我们都要抬他做大生意,那才是好人。我家阿武就是胸有大志,哪个不给钱给他,就是坏人!我两只苹果进二姐三姐家,你哪一次不是空手?

戴天说:我看啊,以后不是喝西北风就是坐牢。

阿文语调越来越严肃,他逼问阿武:阿武,车真卖掉了?

阿武答:卖了。

阿文问:卖多少钱?

阿武答:四千五百块钱。……修车的说,只值两千块钱。

阿文冷冷地说:那你净赚两千五百块钱了?突然,阿文大喝起来,他说:阿妈,摆酒,杀猪!阿文脸上气得全部充了血。那边戴天听了,哭了起来,干嚎着,胸腔里有一种响声,上上下下地响。阿妈转身就去了里屋。一屋子里都寂静了。

阿文朝阿武说:那你明天就不跑车了?

阿武说:我明后天就到上海去。

9.

阿文突然骂起来:傻货!那车自从你买回来,哪天不是我给你擦洗?我晓得那车有几成新,四千五百块钱就卖了,钱不是你自己的,漂了就不心疼!

阿武也有点失落地说:我也赚了两万多块钱。

阿文:这车搞家来,总共花掉了五六万哎,傻货!

阿武说:人家一场赌还输五六万哩!

阿文放低声音,花耐心地问阿武:你把阿大拿的月利钱还了,还有三姐三姐夫的二万块贷款还了不?

阿武说:本金还了,就差利息了。

阿文在那里鼓捣开了:一分八的利息,两年二十四个月,就是……

阿武不耐烦了,说:算那些小账干什么?我家人就是成不了大气候。

阿文突然大声说:你这种傻货,逞什么大头!那两万块钱是我的,是你亲兄弟阿文的!我在外面放给人家都是三分到五分的息!……阿大手上没钱!三姐三姐夫他们也没有什么鸟钱,可大家都在帮你!……而你,卖一辆车子,一个人都不商量!……嗨,你这种傻货!

阿妈从里屋里冲出来,她对阿武指着手说:你阿大这里的一万二千块钱,都是你大姐小姐的私房钱,还有你老丈人偷偷借给你大大的,他们是酒肉朋友,你老丈人要脸,不能既嫁女儿又贴钱,你阿大也要脸,自己拿不出钱,就求朋友。家里哪一个人对你不是真心?就是你没有出息,还倒过来讲这个人那个人没用!

阿大在干嚎:这让我以后哪有脸在外头跟人家喝酒了?小武子,你是不肖子孙啊!你的车子里,还有你家那个最可怜的阿姥养鹅的钱,也在里面啊!

戴天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阿妈跟前,“啪”地一声,甩了阿妈一个耳光。他说:你都说出来干什么?他阿武晓得是家里人的钱,到时候他肯定都要赖个精光卵了!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

这时,门撞开了,一个人蓬头垢面但眼光如炬地走到阿文跟前,她一把锁住了阿文的衣领,用她下半夜的沙哑的声音叫道:好啊!你把家里几万块钱都贴出去了!我什么都听到了!你给我家去!家里后门还是开着的,两个小伢子心窝子要给狼掏掉了!

阿文坐着不动,他就要被老婆拖走了。阿武呆若木鸡,帅哥的样子早就没有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阿妈忽然朝阿武奔来,伸手就到阿武上衣口袋里去抢钱。阿武用手护住,让开了。阿妈疯了,喊:阿文,木兰,来,他口袋里有一大叠钱!来,我们把它抢来!

阿文和木兰在门口停住了,都转身回来。阿武用手推走了阿妈,站了起来,眼里冒着绿光,手里拎着两只拳头,一股要玩命的样子。

不料木兰一个鱼跃飞扑阿武,像一条蛇一样,缠住阿武。阿大、阿文、阿妈,像三只鹰来扑阿武,啄他,共同抢阿武口袋里的钱。

阿武滚在了地上,死命用手抱住上衣口袋在地上滚,他死命捏着钱,不让他们得手。

几个人抢了半天,也没有拿到。最后,戴天先走了,他先离开了搏斗现场,退坐到长板凳上去叹息。阿文也走开了,他说:明天早上不要扫地了,一家人都在地下打滚,都要钱不要命了!

阿武那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在竹床上。突然,短粗的阿文猛地转身,他发了牛威,他短促有力的双手一下扯住了阿武的上衣,他用吃奶的力气一扯,就把阿武身上半爿上衣,连同口袋里的现金,都扯去了。

木兰也赶忙奔过去,两个人都死死地护住了那钱。

阿武穿着半爿衣服在那里,居然一点也不动了,他很痴很木地就那么坐着。

下半夜的瞌睡虫在四周蛊惑,他现在已经心力交瘁,神志要飞了。

阿文将阿武的衣服和钱一把掼到阿大身边的桌子上,他朝阿武怒吼道:你出去打工,家里的钱,留在家里!

阿大坐在那里像老鳖晒阳,望也没望一眼桌上那半爿衣襟和一鼓囊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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