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武离开杭州,到了苏州。
又一个人从苏州回到大龙塘村子里,一眼看到自己家那里光净净的一片,没有了屋顶,没有了墙,没有了自家原先的房,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大吃了一惊。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光秃秃的一片地和一地东西。
这是我家吗?我家里的屋呢?我原先的家,怎么会变成一片空白?
对家的感情,在那一刻,达到了极点。他茫然若失。天做了屋顶,地做了床,几样旧家具还在,柜子、床,粪桶。阿大晚上就睡在地上。
一眼看去,还真是不习惯。自己从小就居住的屋,突然变成了光秃秃的,突然和天和地化而为一,真的不习惯。家里的那些家具乱七八糟地露天放着,水缸朝天开着口,碗橱立在天底下,盆、桶、农具、棉絮什么的都裸露在太阳底下。
春天的太阳把湿润的大地晒得热烘烘的。阿大的头也秃了。阿大似乎很高兴,阿大十年前做屋,现在又做屋。现在做屋,是扩大,多做几层。
这个穷地方,未必对它有什么感情,但这个地方,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的家啊!一寸一分的土,一根一根的草,一个一个的人,都是熟悉的。
空空荡荡的地方,热火朝天地成了一个工地。上午有人在打地基,有人在丈量拉线。家里的屋在做,用的是老宅基地。阿大临时搭了一个棚,一个人在住着,如战地指挥部。那个棚里有一张床,是一张大床,一张曾经睡过一家七个人的大床。阿大是一个监工。
阿大一个人在家,辛苦地张罗着一帮人做屋。
他的背驮了,他看到阿武,没有说话。
阿武看到他,也没有说话。他是这一方巴掌地上的老蜈蚣,他在这一块地上钻了许多年又许多年,最后,还是把洞打在这里。现在,他为阿武打洞。
阿武和他吵过架,阿武和他有仇怨,阿武不能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阿武嫌他没本领,不能让儿女享福。阿大也承认自己没本领,但不能承受阿武那样说他一生无能一世无用。他更气的是阿武不承认他和老焦创造的英雄时代。你可以不尊重你家阿大,但不能不尊重老焦啊,阿武和阿平子跟着老焦后面学拳,也是学了十几年啊。不承认历史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吵归吵,怨归怨,到头来,屋依然做,人也依然待在一起,这就是家。有怨有恨也待在一起,这就是家。彼此有仇,也为对方做事,这就是家。
他们都看了对方一眼,这就是招呼,这就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招呼。现在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阿妈、小文子、大姐、二姐、三姐、小阿姐都不在,没有人打圆场。过年回家,虽然好几次一起坐在酒席桌上,可阿武也没和阿大说几句亲热话。
阿大不晓得阿武怎么突然跑回家来。
阿武在一只蔑壳子水瓶里倒水喝,倒在一只碗里。一只手叉着腰,嘴巴吹着水,也不怕烫,立即就喝。他还不习惯眼前的情景,还在东张西望。
阿大疑心越来越重,终于熬不住,满脸疑云地说出了一句:“阿武你在杭州卖菜卖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回家了?”
阿武只回答了两个字:“有事。”
阿大见阿武回答得挺轻巧,又看阿武回来了在那里转悠,就说:“骗人!阿武你回来了也好,我整天就巴望添个人手,我都忙死了。……我那地里还有许多生活等着我,明天……木料要运回来,家具也要开始打了,每天清早晨我还要买菜回来,请人给我们烧伙食,他们在做事的这些人,也都时间紧得很,过几天就要进城去了。农村里过了开年这一段时间,拿枪都逮不着一个年轻力壮的人。”
2.
砌墙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喊阿武,他打趣阿武说:“阿武,你回来了?我们为你做屋,到时候要不要我们为你接老婆啊?”阿武笑着跑过去,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一个人发了一支。许多人都认得。
阿武和他们说了一会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出去(进城去),他们也问阿武现在在哪里做事,阿武支吾着,又说是杭州,又说是苏州,还说下半年或许是上海、广东。
那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工装,灰吧拉叽的,裤管上沾着泥浆,手臂上也是泥浆。阿武笔挺地站着,身上穿着笔挺的干净衣服。
戴天请了同村的一个远房亲戚来烧饭。中午,阿武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自己家的饭。一个个都狼吞虎咽的,阿武也是饥肠辘辘,顾不得体面,大块肥肉大口地吃。他晓得,不大口吃的话,一眨眼就没有了。一干活,人就是狼。
下午,阿武钻进棚里,坐在阿大睡觉的床上,找了一双阿大的旧胶鞋穿上,又换了一套旧衣裳,然后,也灰吧拉叽地出现在工地上,手里拿着锹在和泥。
许多人在一起干活是快活的,可以天南海北地乱扯。阿武在干活之外,头脑里还憧憬着一幢崭新的房子,那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以后,自己将和玫亭生活在这里,厮守一辈子,生儿育女。或者,人在外面,但家在这里。
晚上,阿武在阿大的床上睡了一晚。阿大在那头,他在这头。这张床自家人个个睡过,最满的时候睡过八个人。
第二天,阿武上街买了不少建筑材料回来。阿文开车,一趟一趟运。戴天看了高兴,就说:“阿武,这样,材料就齐了,你一年就干了这么多钱啊?干菜市场,还这么来钱?”
阿武说:“我也大了,总不能老是要你掏钱。”
戴天道:“看来城里就是好赚钱,我要把我那半死不活的电缆厂卖了,也到城里捡破烂去。”
阿武说:“家乡人民需要你,城里只要我们这些没出息的人去混。”
早上五点多,阿大和阿武都醒了,出棚看,房子进展迅速,天上星星还在,弯月亮还在,太阳通红地出山,在老远的村头。长江边上,雾气很重,他们一个人撒了一泡长尿后,阿大说,这几天天气好,做屋正好。阿武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昨晚大概九点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不看手机不看电视,人也不会死!
阿武手里拿着一截皮带,老远地扔了,皮带像一条蛇在空中舞动。他说,妈的,一年要换好几条裤带子,我和皮带有仇,一年要断许多根。
戴天听了,就说,阿武,我这里还有根帆布带。阿武提着裤子,说,帆布带,牛皮带,猪皮带,都不结实,一用劲就震断了。
阿大说,阿武,你有的是力气,可怎么就被阿文一拖,就一个狗吃屎呢?
阿武说,我不想下手打他。
戴天说,吹牛,我要是教你几招,你立马就能制服阿文。
阿武似乎有些动心,说,有那么神吗?
戴天说,一个家里,就你瞧不起你阿大,你瞧得起我,你不会被二毛子打,二毛子算什么,他那个野路子,我今天打他,还能打一个,送一个。
3.
阿武接过空中飘过来的一根帆布带,系好了,等阿大出手。
阿大说,今天早上没人,我就教你几手。我虽然过了打架的年龄,但我现在一看到人家出手,我就晓得怎么接招才能打趴对方,经验就是教练啊,我现在肯定是一个好教练,我能让阿文打倒你,也能让你打倒阿文。
阿武在热身,他迅速腾空,旋转,弯腰,蹲地,丝毫不动。
阿大说,好,你现在是你一生中间,身体最好的时候。阿武又在空地里来了几个鹞子翻身,清早晨,只有脚步跺地声,还有“哈”地发气声,吐纳声。
戴天说,吐气,吸气,都很均匀。
阿武说,我不敢练,一练就要去买皮带。
戴天说,你不要吹牛,你让我在你肚子打一拳看看。
阿武说,来啊,我把你弹到屋顶上去。
戴天说,好,看好了,吃亏了别说老子打你。戴天就起势,弯腰,寻找阿武破绽。戴天摇晃了几下身体,迅速在阿武左耳一拳,右耳一拳,阿武避闪,接着,迅雷不及掩耳,戴天连续在阿武肚子上打了几十拳,阿武的吐纳乱了,张开嘴,成了靶子,他不知道老头子能连续打这么多拳,居然不喘。
阿武节节败退,最后烂泥一样瘫倒。
戴天把阿武的帆布裤带子抓住,他轻松抓住了一百四十多斤的阿武,抡起来,旋转起来,现在他可以抛掷链球似的,把阿武砸到任何地方去。
阿武认输了。戴天把阿武的屁股放在地上,开始教导他,说,打架不是打,是看。看别人出招,应对。每个人出招是不一样的,每个人每一次出招,也是不一样的,所以,看,迅速判断,迅速应对,是最为关键的。
他们在比画。戴天出招,阿武接招。
戴天出手的招式变幻无穷,阿武接招只能被动应付。戴天指点他,纠正他,启发他,塑造他。戴天说,我一辈子积累的经验,不给你们,就失传了。只要你不小瞧我,我一年教你一个绝招。我的绝招,老焦也佩服啊,他说是稀世之宝,招招毙命,专事格斗,没有花哨,他要我列出顺序来,出书。
阿武说,纸上的东西很难学会,空气里的东西,一学就会。
他们还在比画,腾挪,阿武越来越入境界。
……
阿文来了,在旁边说:乖乖,你们两个避着我在家吃老母鸡啊!也不喊我!
戴天说,阿文,你来了正好,现在你和阿武过招,当场验证一下。我今天教他的是连炮,连击二十拳。
阿文说,不管是什么进攻我都能化解。阿武,还记得正月里不?
阿武说,少废话,来。阿武劲头正足,来了一个组合排拳,直接把阿文打摊到一堆钢精上。
阿文说,不算不算,我还没活动开。
阿武等他活动身体,一分钟后,阿武阿文都站到空地中央,戴天在抽烟了,看他们兄弟玩,阿武势不可挡,阿文再也不能摔得动他,阿武进攻,阿文只能败退。
但是,当阿武发力下狠手时,他的帆布裤带又一次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