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回杭州时,阿武和玫亭两个人都穿了新衣服,体体面面的。玫亭真的像梅婷一样,阿武穿了黑西装,真的像周润发一样。三姐夫看他们都衣冠楚楚的,就说:“其实你们是想在一起提前过幸福日子,哪里是想赚钱?”
三姐说:“是啊,人生也就这个时候最美好了,你们是一对偷情狗男女。”
小豌豆听说他们要结婚了,她对结婚这个字眼特别感兴趣,就跑过来,问阿武和玫亭道:“小舅,那你们什么时候生孩子?”阿武说:“小豌豆,别急,你家舅母已经怀上小弟弟四个月了。”
三姐吓了一跳,跑去摸玫亭的肚子,抬头问道:“是真的?”
小豌豆也跑过去,说:“拿出来给我瞧瞧。”
玫亭坐在那里,好长一会没出声,过后就装着无可奈何地说:“我是彻底地被他骗了,我是死定了,一片瓦也没有,我就和他结婚。”
阿武没理睬玫亭,却是对三姐三姐夫说:“……我这次回去,买了两千块砖,都是阿文阿哥给我拖的。每趟运费二十块,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城里人,总不能狡他乡巴佬的赖!”
玫亭对阿武说:“城里人?你也不晓得丑!”
三姐对阿武说:“那阿大现在给你打工了?他又要在家累死累活地给你做屋了?不光累死累活地给你做屋,还要贴钱了?”阿武说:“老不死的,哪个让他养了这么多儿女?他现在每年的棉花都有七八千块钱的收入。他厂子里,还有一些收入。他一个人过,不比我们差。他死也带不走!”
三姐问:“不许这么恶毒地说阿大!阿武,这次回家,没和老头子吵架吧?”阿武说:“我为他讨媳妇养孙子,他还敢跟我吵架?”三姐又问玫亭:“玫亭,阿武有没有和我家阿大吵架?”
玫亭却不回答三姐的话,搂着小豌豆,摸着小豌豆的脸,说:“最苦的还是我了,人家在延安结婚,还有个窑洞。”
两个人在杭州转着玩着,歇了几天后,正月十八,又脱下了崭新的西装,放在三姐这里,又开始回到出租房那里,做起了生意。
过了没多久,一天上午10点多,三姐在家里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阿武打来的。
阿武说他正在半山派出所,要三姐作为他的亲属立即赶过去。
三姐赶过去时,已经有点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阿武上了一辆闷筒子车,去接受15天的监禁。
三姐站在那里,拼命地用眼睛水冲洗眼眶,她很辛酸,很难过,这还是自己家里的人第一个被拘禁,第一个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带走,而这个人,是亲兄弟阿武。
回到家,三姐又在三姐夫面前流眼泪。
玫亭也歇了摊子,过来了,她埋怨阿武说:“我要他早上早一点起来嘛,他爬不起来!人家没有牌照的,都是在天没亮前就去进货,就他胆子大,大白天的,车子没有牌照,也大摇大摆地去运蔬菜!”
三姐夫说:“没有牌照,顶多也就没收车子罚罚款,干吗要抓人?”三姐憋了半天,终于气得说出了谜底:“阿武买了辆销赃车!”
三姐和三姐夫四处找人托关系,都不中。正赶在风头上,杭州在治理社会治安,打击非法使用无照车辆。而阿武从修车的那里买了一辆销赃三轮车。
三姐急得像个疯子,在杭州城里遇到一个人就抓一个人,抓到就问:“你认不认得半山派出所的人的啦?”
玫亭也天天赋闲,坐在三姐家里忧愁。她说:“也是大意了,那几天雾大,天上白汤汤的,我们以为没事。平时,要是看到前面有人,就绕路走了。阿武死犟,他近视又不戴眼镜,看不见。书没念出个所以然,眼睛倒念坏了。每次都是在那个地方被罚款,这次还是在那里栽了!……哎,这些人也缺德,我们靠吃苦挣钱吃饭,他们专门靠罚款抓人吃饭,以后养儿子都没屁眼!”
三姐说:“现在武林门车站,有许多戴袖标抓吐痰的女人,外地人吐一口痰罚五块钱,等着人家吐痰。杭州大街上,所有厕所都收费,撒泡尿五毛,屙屎一块。门口排队。缺德不缺德?”
三姐夫说:“经济大环境不好,经济好了,没有人赚这个缺德钱。全国上下各行各业搞罚款创收,在全世界,算孤例。”
2
玫亭第一天还做了生意,到了第二天,她一个人就不想进菜了,也就彻底地歇在那里,歇菜了。
三姐三姐夫上班也忙,营救阿武也忙,她天天在出租房里苦守着,等阿武回来。她也帮不了阿武,她顶多也就能去探个监,可人家还不允许,路还远得很。
三姐在家里准备了盆和毛巾,流着眼泪,送到阿武那里。
15天,漫长的15天,一家人承受煎熬的15天。到了第5天第6天,看还营救无望,大家就偃旗息鼓,干等。
只好等,等待15天结束。
玫亭住的那里人很杂,有一天晚上9点多,她给三姐家里打电话,是三姐夫接的。玫亭说:“三姐夫啊,阿哥哎,我一个人不敢在这里睡了,我要到你家里来睡。”
三姐夫说:“那你就快过来吧,你那里是不安全。”
玫亭说:“有些污七糟八的人,在我这里转啊转的,阿武又不在家,他们就像苍蝇一样。”
三姐夫说:“那你就快过来吧。”
玫亭说:“你那里场地也不大,我到你家就在沙发上睡。……三阿姐她在家吧?”
三姐夫说:“她今天晚上上夜班,我和小豌豆在家。”
玫亭支吾着,说:“……那……我就不来了。”
三姐夫说:“你这么傻的你!到我这里来,总比在那里安全些!你过来,我和小豌豆在里面歇,你就在外面的沙发上睡。”玫亭说:“三姐不在家,我就不来了。”三姐夫说:“快来吧,要不我来接你?”
玫亭后来还是来了,她一个人从菜市场那头的村子里动身,坐最迟一班公交车到这里,到达这里时都快半夜11点了,三姐夫还在家里亮着灯等她。三姐夫说:“你一个人走路,我也不放心。从你那里过来,要过两个桥,再要走20分钟,才到文一路上。现在,你过来了就好了。”
玫亭来了后,坐在那里不动,她的脸上发赤,本来肤色就白,现在都感觉在冒热气了,就是晚上也看得出。她用手在脸上摸一摸,说:“哎,三姐夫,现在我和阿武住在一起,你不晓得人家怎么说哎?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住在一起,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做那个事的。……我刚来杭州那一段,也没想到就要和阿武住在一块的,也怪你们,刚来的开头那几天,在你们家,你们就给一个沙发让我和阿武睡,阿武后来就有理了,他说,反正我们已经在一起睡动头了,以后就睡一块吧,他死要租间房,和我住一起,我也是孬子才上当的。又花钱,又陪兵。”
三姐夫说:“别说了,艰难时期才会这样。你们是艰难时期,我们也是艰难时期。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了,还说这些?快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玫亭还没有睡意。她说:“我们租的房,跟主人家的大门是分开的,他们家的院子门要是关上了,就安全些。今天白天我说漏嘴了,我说阿武在号子里关着,后来就惹麻烦了,那村子里的人哦,金链子亮闪闪的,可就跟苍蝇一样,本来我想再等等看,他们走了,我就能睡了,可……我看实在不行了,就过来了。我说要过来,他们还要送我来,你说见鬼不见鬼?”
三姐夫说:“他们?还不止一个啊?”
玫亭红着脸说:“也不是的啦。”
三姐夫想结束谈话,就说:“好,你来了,就安全了,睡吧,沙发我已经给你拉好了。”
玫亭四周看看,说:“小豌豆睡了?”
三姐夫说:“早就睡了。”
玫亭说:“三姐夫,那你也睡吧。”
三姐夫说:“好。”
三姐夫关了里面的一道房门,但在床上一直听到玫亭在外面有动静,她一直在喝水,翻报纸,有时还哼一句歌,丝毫也没有睡意。
3
15天后,阿武翩然而归,他笑嘻嘻地来到三姐家。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声音大起来了,也洪亮了。他说:“他妈的,老子也算进去过了!以前我一直羡慕人家进去过,看来我到杭州来也算没白来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那一辆两百多块钱买来的车子,肯定被人家切割分离了。”
玫亭看着他,看到阿武好好的,也就没难过。三姐见了他,眼睛立即红了,但立即又转悲为喜,说:“新郎官,你一个人跑到号子里去旅行了?”三姐眼睛一个劲地眨啊眨,她的幽默很沉重。
三姐夫轻松地问阿武:“感觉怎么样?”
阿武笑着说:“天天睡觉,把几年的觉都补上了。”
三姐说:“你也不怕丑。”
阿武开始讲那里面的故事。他说:“跟我在一起的,有一个老头,天天哭,吵得我不能睡觉,他嫖娼被抓,他说他对不起他家老太婆,天天在哭,天天在喊。”
小豌豆听了,说:“小舅,你看,人家还会忏悔,你为什么不忏悔?”三姐说:“人家说牢里也是黄埔军校,……除了这个老头,你可认得几个人?以后在一起蹲过大狱的狱友,交情都不一般!”
阿武说:“可我蹲的这种地方是不行的,这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班房。这里都是我们这些一点门路都没有的人才会进去,才会被关15天的。真正有来头的,不会在这里待的。”
三姐说:“那你还要努力了?”
阿武说:“阿平子境界就比我高,他蹲的时间长啊,这个也要看道痕的。”
玫亭一个人在打烊,看阿武说累了,就叹息着说:“这15天生意又打烊了。”
阿武看着玫亭说:“不干了,车也没了,摊位也没有了,我们回家种田去!人家天仙配也是种田的嘛!人家仙女从天上下凡到人间来种田,快活得很!……玫亭,我们夫妻双双把家还吧!”
玫亭也有了归意,但她说:“你一个人回去,我到苏州给我阿哥帮工去!你把我从上海骗到杭州,你还想把我从杭州骗到乡下?我就不愿意做田,打死我也不做田,我也不是仙女。仙女她是在天上待厌了,掉到地下来的,我是在地上待厌了,要到城里的。”
阿武说:“劳动光荣!你以为砍大排就比做田高尚?”
玫亭忽然发狠说:“阿武,你不要把我逼疯了,我就愿意砍大排,怎么样?我总有一天把你也砍了!”
阿武说:“把我砍了,我就到女监里看你。刚才我回来,还从女监门口经过哩。”
阿武和玫亭在一个城市灯火阑珊的晚上,趁房东不在家,卷着铺盖,推着自行车,偷偷离开了。他们还有半个月的房租没有付。
他们先到了苏州,找到了玫亭的哥哥。
阿武对玫亭的哥哥说:“我家三姐和三姐夫他们在杭州还没有站稳脚跟,所以,在那里没法混。我们投奔你们来了。”
到了那里,玫亭立即换了一个人。她听了阿武的话,就骂开了,道:“阿武,我被你骗了,从上海骗到杭州,你别嘴巴老了!你一个人回家做屋结婚吧,你和空气结婚吧,我在这里做事。我家阿哥这里,暂时也不要你。”
阿武说:“爱情就是被骗的感觉。”
玫亭说:“你去死。”
玫亭有两个哥哥,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他们在苏州的年头不短了,都成家立业,买了房子,开了店。他们看着自己的妹夫这个愣头青,还不好估量他的未来值几个斤两,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们。他们又要结婚,又要出来做事,生活在这一个年头给了他们许多纠结,让他们去面对去选择。他们这个年龄就是这样,等没有什么可选择的时候人也就老了,也就不再是青壮年,生命可以打句号了。
阿武一时没有事情做,就真的回了家。玫亭在苏州她哥哥的店里做事。
4
有一天,阿武又回到了杭州,到了三姐家。
三姐说:“阿武,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他神秘地说:“打架。”
三姐说:“什么打架啊?”
他说:“人家喊我去打架,我就去了。去打人,到上海去打人。”
三姐说:“你做打手了?”
阿武说:“说话不好听,你能不能文雅一点,我们习武的人,也是有文化的。这不是约架,是处理纠纷。”
三姐说:“你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我怕你打游浪,学坏。”
阿武屌屌地说:“我本坏人。”
三姐说:“你怎么搞哦,什么事情也没,吃什么?还要做屋,结婚!”
阿武把口袋里一叠钞票拿出来,显摆地给三姐看,说:“这趟手都没动,我们往那里一站,事情就摆平了。看,这么多!”
三姐说:“你这就是黑社会了。”
阿武说:“什么黑社会啊?我这是路见不平,追求社会正义。”
三姐说:“哪个喊你去打人的?”
阿武说:“路英海,阿大和老焦的学生,打拳的,在江浙一带超级有名。你晓得不?三姐夫晓得。我们那里还有几个老乡,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一个叫韦雄黄,一个叫何有幸,后面这个,是我们安徽商会的会长。”
三姐说:“我不晓得,我只认得小豌豆,你三姐夫,还有你。”
阿武说:“那你不认得自己了?”
三姐说:“我已经到无我状态,我只关心别人。”
阿武说:“我不要你关心的,三姐,你放心,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你放心。”
三姐说:“我要去调查一下路英海是不是好人。”
阿武说:“哈,你怎么了解得了他?他绝对是好人,至少现在是,一个人有了许多钱后,他就不干坏事了,你晓得他的生意有多大嘛,娱乐场所有二十多处,野外训练营地有八个,保镖公司有三个,这,还是我晓得的,我不晓得的更多。”
三姐说:“他是阿大的学生?”
阿武说:“我一报家门,他就对我很客气,亲自来陪我吃饭,你看我有多荣幸!他本来当天下午要去广州的,临时改变了行程。”
三姐说:“那你怎么忽然和他联系上了?”
阿武说:“其实去年就知道,有人喊我去打架,摆平一桩事,我没去。去年我老老实实做生意,今年他们又喊我,我就赶来了。不是打架,是路英海亲自要见我。他听说我是戴天的儿子,一定要见我一下,你说他有人味不?”
三姐说:“他怎么有人味?”
阿武神秘地举起手,说:“他给我的不是五千,是这个数!还有,我以后再也不用卖蔬菜了!跟他后面吃口饭,小意思。他以后就是要我头,我也下!”
三姐鄙夷地说:“真不要脸,丢戴天的脸!你看,阿大的脸面有多大,怎么就你一个人瞧不起阿大呢?遇到钱就是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