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徐社东的头像

徐社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2/21
分享
《芜湖往事》连载

第一十三章 热血

1

老焦和戴天去公社,要求法办大毛子。公社说,他杀人,要有证据,他放火,也要有证据拿出来,不能平白无辜逮人。老焦说,人证我都有,许多人为我作证,家门口就有三个人!公社说,那个坏东西我们捆来过,他讲,他代表无产阶级,清算地主家庭,他这样讲就是政治斗争,老焦,你以前也是国家的人,现在也是一个体育老师,你也是懂的,你晓得九姑的家庭。戴天说,我不懂,你们不法办他,我就杀他去,死了我偿命!我是农民!公社干部说,戴天,你不能干糊涂事,你们到县里公安机关去找人,我们捆他来没用,公社没用铁屋子,窗子眼几根木条子,哪里关得住他?

……

戴天找到大毛子二毛子。他们兄弟正在江边野外烧火,烧一只鸡吃。一片荒凉的蒿草,稀疏的林木中间,冒着青烟。戴天老远指着大毛子二毛子,冲上去,一脚踢飞了在泥火里半熟的赤膊鸡,吼道:大毛子,火是你放的吧?

两个人反应也快,大毛子立即脱衣服,像只水鬼,一下扑到江水里去了。

二毛子拿着他的衣服,退站在江边,簌簌发抖。

他只能束手就擒。

戴天手里横着扁担,朝水里说,大毛子,你个鸡巴弄的,你上来我就不杀你弟弟!

大毛子在啊噗啊噗吐水,像条鱼,往老远地方游去。

大毛子,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毛子,你把他衣裳给我,你告诉我,火是不是你们放的!戴天凶神恶煞地说。

二毛子说,你别打我我就讲。

戴天一脚踢去,二毛子就滚在地上。戴天说:你也怕疼啊!好,你讲!

二毛子说,火是我放的,但我们不晓得床上有人。

戴天说,你哥心肠坏了,他叫你做,你别做啊,你推九姑下水,你要淹死她,他打断她腰,你们这是人做的吗,她是你老师啊,丧尽天良的事,净是你们干的!她就是地主家千金,她也是人啊!她现在是人民教师,哪个不说她好?她是你老师啊畜生!……一命偿一命,现在你跪好,老子打断你腰!

二毛子跪在那里,喊:那一报还一报,老焦把大毛子甩到坝埂底下去了呢?

戴天喊,那是因为你们明目张胆在车上抢人家抢焦老师啊,没出息的东西!

戴天怒不可遏,利索地动手,二毛子已经吓瘫倒在地上。

戴天喘息,说,二毛子,你个鼻涕虫,你讨个饶,认个错,我就不杀你,但老子要杀你哥,一定要杀死他!我替天行道,他已经坏透了,周围哪有一个人说他好的?……你两个畜生,在这里吃鸡,家里老父亲喝尿!……你不能跟他了,你跟他,死路一条!老焦是谁你们晓得,我是谁你们也晓得,你们两个小东西,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不能为非作歹啊,我要你懂,我要是现在杀了你,你还没机会改错。你懂不?

二毛子说,你饶我,我去劝大毛子。

戴天说,你这算人话嘛?

二毛子说,算。

戴天说,那你今天这腰,怎了?我还没打你,就像棉花糖。

二毛子说,我自己跳车,摔的。

戴天说,今天你们干什么了?

二毛子说,拦车,要钱啊。

戴天说,遇到了狠的?无缘无故地拦车,挨个挨个地要钱,人家差你们兄弟钱啊?你以为做霸王就能通吃?有本事你去做好事啊,挨个挨个地为民谋福利啊,干坏事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干好事啊!你干好事,我把家里的屋卖掉,把儿女卖了,供奉你。懂不?

二毛子说,懂。

戴天说,我想杀大毛子,不想杀你,你还小。

二毛子说,你放我走,他在那边要衣裳了,让我爬过去。

戴天喊,以后还报复不?

二毛子说,不敢了。

戴天说,怎么起意放火的?

二毛子说,人家说,打地主家人没关系,放地主家火不要紧,万恶的旧社会,我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在芜湖、无为,我们看到人家打死过人没关系,我们就想学。

戴天喊:活孬子啊!那是人家拉仇恨。我们小地方,都是亲戚啊,你打的,是自己家人!你大大,当年也在九姑家伙房里做过伙计,他晓得不,他不制止你们啊?

二毛子说,他不晓得,他说当年老爷给少了。

戴天说,你回家把你们兄弟干的,跟你那个卧病在床的大大说说,你带信给大毛子,你们想为霸一方,休想!现在,把大毛子衣裳给我。

不给!

不给我我下手了!这个是你们想做霸王的行头呵,刚做好吧,新的,兄弟俩,一人一套哦!钱哪里来的,不给我打死,也会给人家打死!……我去找他。你就爬这里,不许动。

戴天四处寻大毛子,外河套子里,他都很熟悉,他绕过去,披开茅草树叶,发现大毛子蛤蟆一样趴在水岸上。戴天所到之处,大毛子见了就跑,他喊:别靠近我,你靠近我我就跑。

戴天撵不上他,他跑得快。像一条鱼赤膊在水里、空气里跑。

逮了半天还逮不到大毛子,戴天也追累了,回到二毛子那里,继续教育二毛子。

过了好久,大毛子光着身体,从戴天身后阴来了,拿着一根大树根,死命砸下来。瞿的一声,戴天听到风声,也从二毛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惊恐,感到身后来人了,不怀好意。

戴天一个扁担撑地,人在空中一个大翻身,差不多是360度非平面翻转,就让过去了,并且把大毛子扑倒在地。

那大树疙瘩,凶狠地劈到了二毛子的下半身。

二毛子在那里痛苦地抖动,痉挛。

戴天揪猪一样,揪住大毛子的头毛,说,你又下毒手啊!你把你兄弟打瘫了,老子终于抓到你了,你跑!这次九姑如果不能活命,老子活埋了你!

之后,戴天每天到开往芜湖南京上海的路边寻他们,遇到就打。所有的车辆都在土公祠那里过江。

最后,大毛子没法子拦车抢劫了。二毛子已经在家卧床,被大毛子打的。

大毛子就给戴天跪了,鼻涕虫一样,说:戴天,我的恩人,我求你,你打我一扁担滚吧,我已经许多天没开张了。

戴天说,好,你扛好,我这一扁担是教训你的,不是报复你的,我以前也是襄安中学的总务主任啊!

大毛子趴在地上,双手护头,说,好好,你是总务主任,你打吧,你快打快滚!

戴天说,我比你大,我是教你做人,老子以后天天在这里等你,你敢来抢劫我就打!你还要给我认错,赔礼,道歉,这一块地方谁不晓得我和老焦是割头交,你们两个小东西也想为霸一方,休想!你还要给九姑认罪!

大毛子趴地上,嘴硬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人老了就要认怂,你今天打我,我明天打你,你下手吧。你看看边上,我有多少人!

戴天看一看周围,是有七八个小巴拉子。

大毛子他已经带队伍了。

……

2

老焦和戴天大步流星到了东坝。村子里有拖鼻涕孩子拿瓦片砸他们,然后躲门洞里,几条恶狗组队追剿他们。大毛子家里,披厦屋里黑洞洞的,老焦弯腰进去找人。老焦喊:大哥,我是扁担,你是死是活?

戴天把随手带的火把点着了,照着家里,看到床上一个蠕动的老爬虫。老焦去拨他,说,大哥,我是扁担啊,你以前经常偷老爷家锅巴给我吃啊,我是扁担,扁担,娶了九小姐的扁担。

那个老爬虫在抖,手在抖,嘴巴也在抖,流口水。

老焦把他家米囤子扒开,里面什么也没有,碗里,什么也没有。老爬虫还在抖,用手摸扁担,想说话,说不出话。老焦说,家里一粒米没有。戴天说,那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在江边上烧烤鸡吃。

老焦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粑粑,找了一只碗,扳开,捏碎,倒了水,端倒老爬虫嘴巴边,老爬虫在抖,一边泼,一边吃,说不出话。

老爬虫半天时间说不出来话,只是抖,嘴巴哆嗦。

焦通说,大哥,要你儿子别和我作对,我们是一家,他现在对我们下狠手,他小,不懂事,我们不能把小辈打残废,你劝劝他。

老爬虫点头,抖。他认出了扁担,认出了戴天。

哪个在我家!

这时外面有人吼。是大毛子二毛子家来了。黑地里,戴天立即出去抓人,大毛子在月光下飞跑,戴天伸手一抓,抓了一件衣裳。就是那件永远披着不穿上的中山装。扔了,又冲上去,一抓,就把大毛子脖子抓牢了。戴天喊,二毛子,你也家来,我不打你,我要和你们算清楚账!

大毛子二毛子都被戴天揪进来。老爬虫还在抖,手里端着碗,碗也在抖。

老焦替他揩流下来的口水。老焦说,大毛子,今天你大大在这里,我把我们的帐理一理,你铁心三次害我老婆,一次用扁担打女人的腰,一次推她下龙塘,一次放火,要活活烧死人,我和你无冤无仇啊,你干什么这么歹毒?你说给你大大听。

老爬虫听了,就狂抖起来,呼地一声,把钵子砸到大毛子头上去了。他到现在没作声,他居然还能发火,还能砸人。

大毛子头上流血,用手捂住。

大毛子二毛子都害怕死了,以为他们今天要取命。

老焦喝道:大毛子,你说个究竟,为什么?

大毛子说,我不敢说。

老焦说,你说出真话,我饶你一命。

大毛子说,人家给了钱。

老焦道:哪个?

大毛子在抖,老爬虫在抖。老焦走过去,一把揪住大毛子的头毛,前后扯动,他的头流血不止,现在,他恨不得又要抡起他,扔到屋子外面去。他狂怒,喊:说!哪个!

大毛子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老焦说,我打死你,亏欠不亏欠你?

大毛子说,不亏欠,你打吧。

他们又去盘问二毛子,二毛子也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戴天说,大毛子二毛子,我们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做好事,要动脑子,你们做坏事,更要动脑子啊!我们教训你,是看你们小,要你们做人!九姑从不做坏事啊,人家给钱,让你杀她你就杀?她跟谁结仇了,你告诉我。

老焦说,二毛子,你妈妈在雪地生下你就死了,是我和你大大,从她裤裆里,抠下你,拖她去埋的。你怎么对得住我?

二毛子说,我对不住你,你打死我吧。

老焦朝着黑洞洞的屋梁哭喊:你对不住我啊,你家九姑在家里爬啊,她腰没了!

老爬虫听懂了,在抖,越抖越厉害,他要下床打杀大毛子,但是他一歪,冲到了地上,头朝地,咕咚,栽下了。老焦还在大喊,大哭:大毛子,我真想打杀你啊,鬼都不会饶你!你缺德啊!你讲,哪个要你下手的!

戴天说,我不信,没有人出钱要你们杀九姑!

大毛子说,她碍了我们事。

戴天说,碍你们什么事?

大毛子说,不跟你们讲。

戴天说,你们干尽坏事哦,是不是贩卖婴儿,拐卖人口,我晓得,你们这边医院里收,芜湖码头那边运走。上次我们捞的女尸,是不是她在婆家害死人了,被人家赶回东坝,人家让你们下手,你们就下手?干一票,人家给你多少钱?

大毛子说,跟你们无关。然后大毛子从荷包里掏了一叠钱,甩给老焦,说,这是赔你的抓药钱!

戴天说,什么叫跟我们无关,这一块地方,人人都是亲戚哦,你们不能丧尽天良干坏事,大毛子!从今,你敢干一桩,我打你一顿,这就是我今天发的狠话,直到把你打死,要不,你就把我打死!

3.

戴天和老焦没有打杀大毛子,但没想到,绝对没想到的是,老焦的儿子,跃进下手了。跃进是大名字,小名字叫阿平子,家乡人都晓得他叫阿平子,少有人晓得他叫焦跃进。取小名阿平子是求平安的意思。阿平子在无为县城念高二,忽然长到了一米八,比大毛子高一个头,一腔热血。

长高的阿平子还认得大毛子,没长高的大毛子,却认不出阿平子。阿平子回家,打听到了放火的人和打断妈妈腰的人,是同一对兄弟,大毛子二毛子。

在土公祠,大毛子二毛子在那里招摇,打劫,居然没有认出他,以为是一个过路的高中生,走上去,伸手把他中山装上衣口袋里的水笔抓走,还厚颜无耻地伸手掏他荷包。

阿平子冷冷看着他。大毛子正面动手拿人钱,二毛子拿着一根很粗的棍子,在人身后,随时准备攻击。周围还有几个小兄弟实习、待命。他们配合得很好。

忽然,阿平子一发力,把大毛子的手腕扭断了,人在地上滚。二毛子手上的棍子也被他夺去。

阿平子发疯了,要把他们兄弟打死。

他们四处躲避,躲到人家家里,躲到茅坑里,都躲不掉。

追。追。追。

大毛子爬到树上,阿平子上不去,他在上面瞪阿平子的头,阿平子去隔壁人家,捉了一条板凳出来,一板凳飞去,把他腿砸挂了。阿平子手里拎着二毛子手里拎的棍子,还要打。

路边人怕出人命,拉住阿平子,叫大毛子赶快下来,把二毛子藏起来了。

大毛子爬上树顶,像一只残鸟,拖着一条断腿。

命保住了。

二毛子满身泥灰,摊在不晓得哪家屋拐角里,早就没有还手之力。围观群众叹息大毛子孬,应该躲到某一个拐角去,不要爬树,你在树上,谁看不到?人家都说他傻鳖,活该。

许多人围着看热闹,许多人高兴。他们的议论,带有复盘、切磋武功的意味。事情总是这样,乡村总是这样,每个时代每个社会,总是这样。时代变迁,社会变迁,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有些道理,永远不改。

……

血气方刚的阿平子去坐牢了,戴天和老焦都哭,涕泗横流,阿平子一点不懊悔,原作愿当。

戴天说,阿平子你成绩多好啊,你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好条件啊。

老焦被开除了,不再做体育老师。老焦走在大坝埂上,泪往天上飙,他喊,哈哈哈哈,这样也好,老子吃天了,吃天吃天吃天,老子成蛤蟆泥鳅了,哇哇哇咕咕咕……

他晓得九姑在家伤心死了,已经好多天不说话,找不到人劝她,没有人劝得了她。

戴天的老婆秦帮邻来了,带着哭嚎的大姐二姐三姐,一起抱住九姑哭,说,九姑,你不能睡了,你起来,在家里沤没有用,找人啊,你当过新四军,你认得那么多人,找人啊,你们都打过天下,认得那么多人,你们写信,动身去找人!赶快救阿平子,他没有错,警车怎么逮走他了,逮错人了啊!

4

江边上治安不好,自古出江匪江盗。空旷,荒凉,人少。人心里有恶。没事也想在防护林绿荫里杀人。这里是练习凶恶的法外之地。人怕,不敢从下面绿荫里走路,顶着大日头走大坝埂上。不是没有善,是善没有被激发,彰显。九姑苦苦追过大毛子,苦口婆心,没有用。二十岁的阿平子,和二十岁的大毛子一样,血气方刚,血气不听劝。

大毛子二毛子从来不下田干事,但他们身上的钱越来越多,记工分的本子上,他们的,每天都画了一个0。但是年底结算的时候,又给他们补了许多分。没有分,就不能分口粮。他们有钱,可以给记工分的人送东西。生产小队里还晓得,他家老爬虫的一个叔伯兄弟在外做官了,很大的官。

戴天在生产队里记工分,说:许多人一起干事,哈哈,那么点点田,打乌头,那么多人站着,一边聒蛋一边笑,哪里需要这么多人手?这哪是干事呢?自己家私田,小块土地,一个人,一眨眼就干掉了。

老焦说,社会设计师设计的,社会是一张白纸,要怎么画就怎么画。

九姑睡床上,说,田少,劳动力过剩,小伢子就游荡,游手好闲,打架滋事,找钱。城市里也不敢放许多年轻人,人多了就要出事,于是就放到农村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从城市疏散血气方刚人的人口。饿风以后一拨一拨生育高峰,生了多少人啊!这么多人这么多嘴巴,要有相应的贸易、交换、商业活动来支撑,社会才稳定。否则,就会去争,抢。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一样。

戴天说,阿平子在白湖农场,不晓得过不过得去。

九姑说,他聪明,晓得人事,应该能过得去,白湖农场有熟人照应,巢湖铸造厂也有熟人照应,这是他们说的,他们说了我就放心了,老焦也放心了。

老焦为阿平子的事跑了无数趟,从省劳改局到巢湖铸造厂,到白湖农场,找人。戴天只打下手,不晓得人物关系、具体作用,世界上的事,在他那里,没有清晰的图谱,而在九妹、老焦这里,许多事,一眼都是很清楚的,就像天黑要打灯一样。

大毛子和下放知青他们打架,打群架,打得惊天动地。他腿断了,他自己不动手,有小兄弟领头。知青陆续回城了,回城前,农村许多恩怨要了结。大毛子跟巢湖人打,跟合肥人打,跟铜陵人打,那边人打过来,这边人打过去,为了某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利益,或者就是一句气话。人有时候不是为钱拼命,为一句话,为哪个大,哪个粗。

老焦至死不晓得谁买通了大毛子,要灭九姑。他晓得大毛子只是小不拉子,大毛子后面有人。江湖上有各个帮派,里面的水很深。你也不能进去,进去了太深,就是加入黑社会了。九姑家许多兄弟姐妹在世界各地,中国各地过日子,多到九姑都搞不清。有海外关系,也是一桩罪。九姑家的人事,简直就像一个小社会一样复杂、充满奥秘。

九姑问过老焦和戴天,鸠山那个大仙,是不是认得我?

老焦看着戴天,戴天看着老焦,不晓得。

九姑写信出去,没有落空的,儿子坐牢的事都有照应,但本地一些神秘的人事,她却搞不清。有时候搞清一个国家的事反而很容易,而搞清楚当地一个奥秘,却难上加难。

八妹从芜湖来看九妹,带着自己的丈夫。

她丈夫到九姑家,总是毕恭毕敬。丈夫是工人阶级出身,现在当了局长。八妹和婆婆再也不去九华山了,在家料理生活,照看三个孩子。局长说,妹妹妹夫,这个大毛子这么嚣张,要不要我带人来修理他?

九妹说,阿平子要了他一条腿,我们家也惩戒他了,阿平子也得到了报应。

焦通说,姐夫,大毛子不要你动手的,他一天到晚忙不过来,江湖上自有人收拾他。

九妹说,我叹息,我想用我一个弱女子的德去收拾他,我小狗吃天了,不自量力。我想主持一个很小很小地方的公道,也不能够,人是不能改变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荒草丛生的沼泽。不过,鸠山边一个老人,看出了我的努力。八妹,我们还是渺小为人吧。我做过的许多金碧辉煌的梦,都是泡影。

5

在小江坝这样的小地方,生活很清澈、洞明,一切都是看你家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在外面做大官。“找人”是最常听的一句话,找人,要找到人,能找到的,人家就佩服你。你家一个人都找不到,你就怂得滴尿,只能在家做蜈蚣。遇到事情,就是比哪家后台硬。

九姑父亲,顾爷的墓,八妹又指认了一遍,找到了,在青冈的一个土包子上,荒草丛里。那里树木很多,老青冈寺那里还有几棵超大的树,是顾爷活着时捐的。下雨的清明时节,老焦带九姑去过,也曾带五姐去过。五姐的妈妈是桐城人,靠枞阳那边的。大妈妈是徽州山里边的。分了顾家的财产后,她们各自回家。现在都是坟头草老高了。五姐,一直到今天,没有联系。不晓得她好不好。顾爷当年生再多人,都养得活,现在国家不小心人生多了,养不活。这是自我矫正。当年战死了许多人,饿死了许多人,现在,就生出更多的人。可生多了,又不好。

九姑卧床不起一年多,她看竖排书,横排书,不写信,不打电话,不拍电报。九姑从不得罪人,从不作恶,只是教书,却有人要灭她,她想不通。阿平子坐牢后,九姑秋蝉脱壳,由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蜕变为一个安静悲伤的人。没有人能安慰一个伤心的母亲。她曾离开故地,到老洲教书。然后,又回来。九姑不服,说,大毛子他们如果能正经做生意赚钱,就不会这么穷凶极恶地搞黑钱,我碍他们什么事了?我动了他们的蛋糕了?我没有得罪他啊,我还帮助他家,可为什么有仇家?一个人打杀一个人,总不能空穴来风?我们怎么就不能提供给这些闲散劳力以精力发泄之地?

这一年,哀乐阵阵,国家领导人相继去世,举国悲伤。后来又打到四人帮,北京大学生在天安门前静坐聚集,顾九妹都在公社的大喇叭里听到了。戈尔巴乔夫来访问,国家换了新的领导人,顾九妹也卧病在床,在公社的大喇叭里听到了。要和以前的老对手日本、美国搞好关系,然后,正式宣布改革开放,不再打头脑仗了,不再打扯淡的文化仗了,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然后,全国掀起了学日语学英语的高潮。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要平反。给死去的人平反。要让活着的牛鬼蛇神重新变成人。国家需要他们。

五姐来信了,写到原来的老地方,戴天拿来了。五姐还活着,九妹欣喜万分。五姐打电话来了。五姐从北京,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九妹,要九妹准备第二次战斗。

无为中学抢先来抬顾九妹去教书,她能教英语,这还了得?襄安中学来抢人,抢迟了,被无为中学先抬走了。学校给分了房子,安顿下来。县城里改革开放气氛更强烈一些,大喇叭响,吵得死人。国家每天都有新政。长江边上,县城,四海之滨,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天空里的声音。砸铁饭碗,下岗,辞职,下海,做生意,做买卖,搞活经济,芜湖街上、无为街上、襄安街上,到处都是地摊,所有东西拿出来卖,从早卖到晚,晚上不打烊,政府给打电灯。新华书店开放,商店自由开放,没有闸栏,自由进出。所有人都涌到街上去,没钱也去,三只手快活死了。一潭死水搞活了。许多人拎皮包,喝汽水,喝啤酒,开易拉罐,晚上看外国电影也拎着包。打电话的排长队,寄信的排长队。收音机开始换黑白电视机了,闪啊闪的,赶快去磨天线。拉兹,信子,喇叭裤,朋克头,迪斯科。攻天下容易,治天下更难。国家一是缺人才,一是要搞活经济,这是两个重中之重。

戴天和老焦收废旧变压器,到铜陵收废铜,然后又在芜湖、马鞍山、南京、合肥各地收废旧电缆,回来剥,然后发财了,开了一个电缆厂。两家都砌墙盖屋,造了好大的房子,但他们觉得钱财不是人生的目的,没有意思。

焦通的调令来了,要他到巢湖地区行署报到,安排工作。

巢湖地区行署下辖六个县,无为在其中。

顾九妹平反了,焦通平反了,工资补发。电缆厂托付给了小辈经营,戴天回到襄安中学,也要大展身手。学校要办校办工厂,学校说,你办电缆厂有经验,你来当厂长。

当年没有一个事业单位不办厂子的,生产,生产,流通,流通。

顾九妹被学校外面更大的世界激发,上书,提建议。县里、地区行署、芜湖、省里要调她,学校不放。

6

我七八年上高中,到无为中学,顾九妹教我们高一(1)班外语和政治经济学,当班主任。数学老师有事,她顶班上数学。我们佩服死了她。她思路清晰,有条理,讲任何课都好懂。而我们,真的是井底之蛙,什么也不懂。一切常识,对我们来说,都如天书。我们不晓得外面世界的一切,她似乎什么都懂。她居然知道加拿大的首都是渥太华,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但经济中心是纽约,华尔街是世界金融之都,硅谷是世界科技之都,日本的发展有超过美国的趋势。亚洲有四条小龙,我们中国龙睡着了,还没有醒。

她真是一个合格的文科班主任。地理老师不能教的,她能辅导我们。她告诉我们,每个国家选择的政治体制、经济运行模式不一样,世界千差万别,我们以后就是要在这没有统一标准的世界里打拼,标准差就是金钱,就是机会,就是胜算。她告诉我们,没有一门学科是单独的,你们要把所有的学科,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就是对世界的认知。

她说,世界上所有国家,民生问题,应该是超越一切的,也就是说,经济问题,是超越政治问题的。但政治上的变革,乃至革命是激动人心的,也是翻天覆地的,法国大革命就是在世界上开了推翻皇权的先河,许多国家效仿,整个世界步入一个新的阶段。

她还说,你们和我一样,生下来,是不知道我们落到什么时代的,也不知道以后的人生怎样、社会会怎样变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抱怨时代,在时代的数轴里找到自己渺小的点,其次,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各种准备,储备好知识,以备以后在时代的海洋里游泳,那样你就不负时代,时代也不会负你。

晚自习,她静静地走在教室,走到我们每一个人跟前,轻悄悄地看我们复习,我们问她什么,她当然高兴,许多天后还来和我们讨论某一个问题,而我们早已经从那一个问题上滑走了,她则说,世界上并没有许多问题,有一些问题里套着问题,一个搞懂了,许多也都搞懂了。

顾九妹几乎给我们所有人理过领子,尤其是男生,有时她踮着脚。她说,一个男人,领子和袖子,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国家,领袖也是十分重要的。男人要想体面,在任何地方,领子和袖子都要干净,旧一点没关系。她这样一说,我们男生都拼命洗内衣的袖子和领子,生怕露出马脚,被顾老师看见。有些男生的衬衫实在太旧太脏,不敢给顾老师看,只能捂着,她就送一些衣物给我们。

记得她说最后一段话是临近高考了,外面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学校操场银装素裹,所有房屋尽皆黑色,她走进安静的晚自习教室,对我们说:同学们,请你们都放下笔,休息一下,我要和你们谈心。我一辈子到今天,所经历的坎坷,是你们不能想象的。我所经历的精神痛苦,更是不能和你们细细探究的。你们对我也只能算是略知一二。我以我的一生所历,有话对你们说。我若不说,等你们走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的肺腑之言,引起我们好奇,也大大激励了我们。我们都放下书本放下笔,竖起耳朵倾听。她的语言能让我们的灵魂安静下来,能让我们的心神安定下来,她声音绵柔但清晰,当年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有灵魂,有心神,但我们被她安定住了,在那两年半的时光里。我们渴盼她的到来,她从不粗声大气说话,我们总是安静地听她讲述一切,她也很享受我们安静倾听的样子。我们一个班对她的印象极佳,许多年后都盼望昨日重现。我们引以为荣。

每当她和我们谈心时,隔壁班级的学生都会围拢来,聚集窗外,怀着崇敬的心情,听她言说。听不清楚的,还会问我们。有时顾老师会让隔壁班级同学都进来,来我们班,挤坐在一起。所以,我们一排平房的几个班级,都亲如一家。那一年爆冷,我们都考得非常好。

我们班有一个徐良虎同学,拄着双拐,经常到她家吃饭,加餐,然后,我们驮他回到班级上课。徐良虎享有和顾九妹共同进餐的特殊待遇。我们也到顾老师家吃过,一旦某一个同学遇到一些特殊困难,都会被顾老师带回家去。

她的家以前不大,后来大了,后来学校还给他们家配了沙发,因为经常有贵宾来拜访。当时校长叫夏家柱,也是教育局局长,他不得不陪同来人到顾老师家,这些人,都是地区行署的,省里的。很多是顾老师以前的学生,后来位居要职。

顾老师白天给我们上课,晚上家里高朋满座,官员云涌,都来和顾老师探讨国家经济形势,以及各地发展的对策。他们知道顾老师是经济战线上的老战士,是发展经济的一把好手,纷纷要她去。她说,无论如何,我要把这一届带走,他们离不开我,我也对他们有感情,两年半的母子关系,怎能轻易割舍?发展到后来,那些来求教的人,就进班级,谦虚地跟我们一样,听顾九妹老师上课。夏校长在我们文科班级后面,放了几十条板凳,每次,都坐满了人,我们的班级,也成了一个特殊的场所。

顾九妹老师捏着薄薄的一本《政治经济学》,说,这本书,只有区区几十页,但这里面有我们国家过去几十年所有的苦和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可不是两个需要死背的概念。一个国家是看不见的,它不仅仅是国界线所框定的范围,一个国家,是它所有活动的总和,是它历史、政治、经济、贸易、交往,以及未来的总和,它的经济基础由哪些因素构成,它的上层建筑又是一些什么建筑,为什么要在经济基础上建造一些华舍,这些华舍,漂亮的房子,是干什么用的?每次下课以后,慕名来听课的人都议论纷纷,继续请教顾九妹。顾九妹知道,这些来头很大的人,都经历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文化荒漠时期,什么也不知道,就像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但我们,都试图理解一些不能理解的概念。那些概念,经过顾九妹的阐释,我们轻易就懂了。有些旁听的人来和我讨论,因为我是这门课的课代表,他们挤不进去听顾九妹的说话,顾九妹有时也让我来应付一些礼貌的来客。我引以为荣。

7

我八零年八月上大学,她给我写了留言勉励我。顾九妹是完整教过我们两年半高中生涯的班主任。我们这一届的师生情,感人至深。她生活宽裕,无微不至地关怀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孩子,把我们当自己的孩子。她多次悲伤地告诉我们,说她的孩子在坐牢。

八零年九月,她就离开了无为中学,被一拨一拨各层级的政治经济大盗抢走了。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自己说,还在不稳定之中,她从北京来信说,我们的国家,是多么需要有知识的大学生啊,你们一定要耳听八路,多学知识,学新知识,学有用的知识,不要变成学究,要能解决现实困境。我也在学习,在翻新。旧的知识,总是不能解决新的问题,而每一个社会棘手问题,都是没有先例的。

一九八四年,我分配到无为中学当教师,住的就是她的房子,西大楼的一个阁楼间。她的书籍和很多手稿还在。那时她已经从巢湖经贸委到了芜湖计划经济委员会,当主任。

我的教师梦,源自于她。我们之间有无数次私人往来,她像妈妈一样,对待我,关心我。她知道我家里的一切事,我也差不多知道她的一切。

戴天的三女儿考上了卫校,分配在无为县医院,和我恋爱以后,我们在顾九妹的屋子里结婚。戴天成了我的岳父。

顾老师算媒人,但她没有出席,派人送来了贺礼。我们的关系又厚了一层。

我会按约,每周给她写一封信,她一个月铁定回一次信,没有例外。我们讨论许多私人的事,国家的事。

她是我的人生前半段的导师。她和焦伯伯走后,他们小江坝的家,也成了我们的家。我们夫妻回大龙塘的家时,一般都住在顾九妹以前住的宽敞的屋里,那里,留着他们以前用的一切生活设施。他们夫妇大概半年会回来一次,看看,相相,想一想往事,缅怀峥嵘的岁月。

岳父周末会回家种棉花,老焦喜欢打鱼,他做巢湖地区的二轻局局长了,周末也回老家打鱼,我们在他以前的屋里,一起喝酒。我准备饭菜。

我成了他们的年轻的酒友,专司倒酒。我们经常一道去看厂子。厂子几年好几年不好,他们像看待农作物的收成一样看,不在乎。国家经济形势忽好忽坏,我们无法预测。产业有上下游,供应链,市场有市场端的规律,还有国际大环境、国内经济环境等因素,一切都是互相作用的结果。

岳父所在的襄安中学的校办工厂改行了,做木材生意。刘家渡搞木材的人,星星点火,从长江上中游搞,搞出了大名堂,带富了许多人,形成了超级大的木材市场,全国第一。我所在的无为中学的校办工厂,有面包厂,收音机电视维修,羽毛球厂等。

岳父给大毛子送钱,我在场,是赔偿他的。阿平子虽然坐牢去了,但大毛子腿残了。大毛子戳着拐棍,瞪着猪眼睛,不要。岳父把钱扔下就走了。

钱是用来填平人间沟壑的。

岳父家热闹,小班辈正年轻,最小的两个,小五子小六子,是两个男孩,分别叫阿文阿武。上面四个姐姐,我取其一。

年轻时候多有劲啊,我们都曾年轻,年轻时候就跟吃鱼吃中间厝一样,头头尾尾的都让猫唰去。戴天一代,青壮年也没白活过,他风光倜傥,没有哪个人年轻时候不是快活的。戴天养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个个成林。女儿在前打头阵。

一把硬骨头,把他们儿女拉扯大,中间吃了多少苦、求了多少人,没人知道。他一生也辉煌过了,赤着一双脚,扛着一把锹,下了一窝崽,对得住先人,对得住自己。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他一个人,从生到死,打着赤脚,一直走,不停地回到一个叫大龙塘的地方,草鞋走烂了无数双。这块地面上,哪一个吹吹打打送走的,哪一张脸不认得,哪一副嗓子听不出?

我加入岳父家后,他家的一切,我都渐渐清楚、明了。岳父所遇一切,第一个跟我商量。

顾家的事,我也知道。有一些事情,还让我去筹办。

焦通待我如父,顾九妹待我如母。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