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武当夜就跑出去了,穿着半爿褂子,在树上歇了一夜。原本他想到阿姥家去歇一晚,但嫌她家养鹅脏得很,就没去。村边这棵树被大人小孩经常爬,早就磨光净了,歇在上面也安全,不光是安全,更不丢人。
树枝树叶很密集,没有人瞧得见。就是夜晚几次打瞌冲,差点冲到地上去。不晓得什么时候,阿文找来了,喊:阿武,阿武,你下来,你好吃懒做,长这么高,要是冲下来就残废了,你看我,长得多精瘦,你下来!
阿武睁着惺忪的眼说,有巢氏你懂吧,我就是有巢氏。阿文说,那你还找个母雀子,一起飞来飞去,以后不需要做屋了。阿武失败地说,你有屋,你家去睡,我就睡树上。
清晨已经有雾气升在树尖了,满坡的草,都在白雾里。已经有狗在跑。阿文说,阿武,你真没出息,二毛子搞你你就怕他?他怎么不敢搞我?你长这么高,一点屌用没有!他兄弟两个,我家也兄弟两个啊!怕个屌啊,跟他硬碰硬啊!他一吓唬你,你就吓得把车子卖掉了,你真没用啊阿武,你有什么大事,怎么不和你亲兄弟亲大大商量啊?你是野兽啊你?你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做决定啊你?
阿武说,我不想听你骂我,我没用,我承认我没用。
阿文说,听说二毛子咬你脚后跟了,你打狂犬针没有?
阿武说,到三姐医院去打了。
阿文说,二毛子拦我车,我装着看不见,笔直开,我怕他个屌!他要上车来,我一脚蹬去,他滚下坡。在农村,就是土办法对土办法啊,你念书念到高中,然后又想在我们农村混,不中。农村就要我们这些没文化的!就像九姑,念书,教书,给二毛子打得可怜。我要去给九姑报仇雪恨,九姑还不让我去打大毛子二毛子。大毛子二毛子和我们是世仇啊,怕他们什么,你不敢跟他搞,你跟我说啊我上!你越让他,他越狠。现在好了,你不开车了,跑了,以后我一个人就干不过他们了。肯定被他们欺负啊。
天亮时,阿武跑到江埂上,乘过路车,到了上海。
上海也跑过几趟了。阿武跑到一个熟悉的饭店里,把自己的小丫头拐走了。
女孩子叫玫亭。两个人一道乘车到杭州。阿武已经坐两天的车了,头晕乎晕乎的,在家里和阿大吵架那晚还没睡觉。两个人把初见的情话说了说,剩下来,就是度过坐车的时间。
到达杭州还有三个小时。
玫亭有点懊悔自己怎么一下就离开上海,跟阿武走了。她看着窗外发呆,不理解自己的生活怎么就这样被阿武拿走了。
玫亭想事情的时候嘴有点张开。阿武在旁用普通话说,像是念电影台词:玫亭,能不能合上你的嘴?
玫亭不理睬他,继续看着窗外。
停了半刻钟,阿武又说:喂,玫亭,能不能合上你的嘴?要不,你就把窗子关上,小心风吹进去,沙子刮进去。阿武是故意这样说,他想睡觉但又睡不着。
玫亭说:不睬你!
十分钟过去了,阿武又道:玫亭,听我的,闭上嘴,灰会吹进去的!
少废话!
又过去十分钟,阿武说:喂,玫亭,你少了一颗牙!玫亭终于火了,怒睁了秀目,突然爆发性地说:阿武,去你妈的!阿武见玫亭一下翻脸,心里咕咚一下,脸上也烧了一下。他也激动了,突发性地站起来,不顾车上的人,大声说道:玫亭,也去你妈的!
两个人吵了一路,都把过去的丑事翻出来,展开对骂,一直吵到座位旁边的人出来指责干涉为止。
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杭州北站。玫亭气得立即下车走人,又乘车回了上海。阿武也生气起来,不顾她,但后来想了想,最后还是乘最后一班车,回了上海。
2.
又过3天,他俩再次来到杭州。这一次是风平浪静的。两个人都笑嘻嘻地进了三姐三姐夫的家门。三姐三姐夫原本在无城上班,一个在医院,一个在学校。现在,他们都到了杭州工作,还是一个在医院,一个在学校。
三姐三姐夫只住了一点房子,一个小套,44平方米。阿武进来后,就说:“喈,你家的屋还没我的车头大!”三姐攮他说:“那你就一生待在车里吧!”玫亭乖巧,说:“人家城里住房都这样小。”
阿武说:“三姐,我那车卖掉了。……老头子要跟我拼命,我投奔你来了!以后我和玫亭男耕女织,到西湖边来过天仙配的生活。”三姐说:“杭州的号子里还有两个空位,不过,我……舍不得我家玫亭去。玫亭,你长得像梅婷。”
阿武恬不知耻地说:“三阿姐,你也看出了?人家都这么说,说我长得像《上海滩》上的许文强,说她长得像梅婷。”
三姐看着玫亭,问:“玫亭,你在上海做什么?”
玫亭说:“我在一家饭馆里帮人家砍大排。”
三姐拉着她的手说:“那还不把你手臂跟腰都砍粗了?”
阿武说:“玫亭本来腰就不细。”
玫亭转过身去,猴了阿武一眼。
这时,三姐夫回来了。他看阿武和玫亭来了,就急忙跑到湖滨长生路那里买海鲜去。三姐夫走后,阿武问:“三姐,你和三姐夫的关系现在还好吧?”玫亭说:“三姐他们肯定是天仙配!”三姐说:“哪有那么多的天仙配?”阿武说:“三姐夫一个大学白念了,别人早就当个乡长什么的了,一个大学生,在我们那里,哪个不是人五人六的!你瞧三姐夫的同学董咏,人家马上就要做乡长县长了,比三姐夫教书好多了。……三姐,三姐夫到了杭州,还教书?”
三姐说:“他不教书干什么?他不教书,你当初怎么能从农村到无为县城里读高中?”
阿武又说:“大姐素琴一直问我,说你和三姐夫生活过得平平安安的,干吗两个天天恶吵?我对大姐说,还不是三姐以前和人家谈过恋爱!”
三姐说:“阿武,你的乌鸦嘴好闭上了!你到底是一个男人,还是一只乡下乌鸦?大姐她不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管我的闲事干什么?”
阿武说:“大姐还不是关心你。”
三姐说:“我要她关心?她能关心得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只能关心自己,我当初根本就不想到杭州来!”
阿武说:“三姐你错了,杭州还是值得来的,就是冲着西湖你也应该来的,一生能在杭州住家,也是福气。”
三姐说:“我就没看出西湖有什么好的,我走到西湖边上,感觉就跟我们那里的绣溪公园一样。”
三姐夫提着东西回来了。阿武赶忙走过去,到了厨房,问道:“三姐夫,在这里工作,跟以前在家里比,要忙一些吧?”三姐夫开始拿刀切梭子蟹,说:“都一样。”
很快,饭菜摆上了,啤酒也倒上了。阿武看着满满一桌子的海鲜,说:“海鲜我喜欢炒的,不喜欢煮的。”
三姐说:“阿武,你要在我这里做生意是行的,但我告诉你,你从我们这里拿一分钱,都是要打借条的。我们现在经济上很困难,进杭州,我们给人控办交了2万块的城市增容费,现在,我们手头一点钱都没有了。……而你,虽然是我的弟弟,但我晓得你,是一个信誉特别不好的人。”
阿武轻松地说:“没什么!借你的,很快就能还上。……我们准备搞菜市场摊位,那个来钱快,很快就能赚回来。玫亭对这个很内行,她是老手。城市里,伸手就能抓到钱。”
三姐的女儿小豌豆听了,放下碗筷,手在空中一抓,说:“我怎么抓不到钱?”
阿武说:“小豌豆,你手太小了。”
三姐夫说:“阿武,不会像你想的这么简单吧?”
阿武说:“卖菜也不是什么技术活,我们老家人在外面打工,许多人都进了菜市场,一个个都发了大财。”
三姐夫说:“阿武,你开车就赚不了钱吗?花那么多钱,学了车,拿了照,买了车,现在却来卖菜,你这个是投入猪,产出鹅哎!”
三姐说:“阿武心里的小九九我还是晓得一点的,他就是想和玫亭到西湖边来男耕女织地过一过天仙配的日子!”
三姐夫说:“那这个成本也太高了吧。”
阿武开始发毛了,说:“三姐夫,我敬你一口吧。三姐夫,你现在讲话怎么像一个商人,总是成本成本的?”
三姐夫说:“是啊,我怎么忘了,带着女孩子一道逃走,是非常浪漫的事啊。阿武,你是出来做生意还是出来旅游?”
三姐说:“就怕到时候浪漫得连短裤都没得穿。”
后来大家转移了话题,三姐问起了阿大阿妈阿文他们。阿武笑着说:“阿文啊,嘿嘿,阿文阿哥经常在家里吓唬他儿子,阿文一吓儿子,就要猛地抽皮带,他一抽皮带,装着要打他儿子的样子,自己的裤子就掉下来了。”大家都笑起来,却也觉得阿武嘴有点贫。阿武又说:“……阿大就更不要说他了,一喝酒就醉哭,就要去伊拉克解决伊拉克危机去,他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做官!电缆厂一屁股债,做木材一屁股债,天天念叨阿平子,跟我一分钱一分钱算,我都懒得打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大家没有笑。
三姐说:“阿大要想多活一年,就要少喝酒。阿妈血压还高嘛?”
阿武说:“阿妈想到天津小阿姐那里去给人家帮工,她说她给老头子帮工帮了一生,帮厌了。”
三姐说:“阿妈要是走了,老头子连烧饭都不会烧,他怎么过日子?”
阿武突然提高了声调,说:“不会烧饭,讨饭总会讨吧?”
三姐说:“小武子,你不要这么恶毒!我们对你,都是没有话说的。你这人从小就好吃懒做,你晓得不晓得?小时在村子里,人家吃东西,不给你,你就放赖打滚地要,能赖在地下一个上午不起来。……你长大了,就懒做。……玫亭,我家阿武他是不是这样的人?我自己家的亲弟弟,我晓得他。好吃和懒做,是一对兄弟。”
阿武说:“不过,三阿姐,我这人还是善良的。……你不晓得,阿大这次真的是要拿砖来劈我,拿镢头来砍我,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要他的命,这也算孝敬了,跟他扯平了,我再也不欠他的了。”
三姐说:“我就不相信,老头子还这样凶!”
阿武说:“你不信就算了,我穿着半件衣裳,在树上歇了一夜。我一分钱没带,到了上海,现在赤手空拳地到了你这,投奔你们。”
3.
租了间农民家的房子,阿武和玫亭住在了一起。三姐三姐夫托人在翠苑菜市场拿了个高价摊位,阿武买了辆新的人力三轮车,每天从三里亭进货。又花一千块钱,买了一只电子秤。两个人做起了菜市场小摊生意。
玫亭确实是一把好手,人有长相,又勤快,也泼辣。他们跟周围摊主的关系都搞得不错,大家在一起进货,还制定价格同盟,就是想多省钱,多赚钱。有一天上午,一个时尚女子进了菜市场,两个男子拿着手机跟着她。女子拣起一样时鲜蔬菜问价。玫亭看她有些来头,就随口多说:“二块四一斤。”那女子不屑一顾地说:“一块四卖不?”正好玫亭那天跟阿武怄气,她就说了一句:“发高烧!”那女子一愣,当即就回敬:“你个小骚货。”说了,就离开要走。身边两个男人在看着玫亭。
没想到玫亭大耍泼起来,她在后面指着跳着大叫:“你才是骚货!公共汽车!哪个都能上!两个男人排队跟着你,……公车!”玫亭还真的是在菜市场露了一手,耍泼放刁,样样出众,后来大家都佩服这个新来的。
阿武来三姐家说这个剧情时,也是眉飞色舞的。三姐到他们租住的农民房去看过他们,到他们那里,要离开城市主要路道,骑车走半小时。那里还没有建居,是个村子。过了第一个村子还不行,还要过一座桥。
阿武很快就学会了喝黄酒,每天5毛钱一袋的烧菜的黄酒,要喝两袋。三姐在他们的屋里,问阿武:“阿武,比在家开车,哪样好些?”
阿武说:“在农村待22年了,待厌了。”
三姐说:“你这样当然是快活,没结婚就和人家女孩子同居!阿武,你也没有责任感,人家还没结扎,你要小心。你出来哪里是想赚钱?……玫亭啊,你要当心,日后不要给我家阿武甩掉了!”
阿武说:“玫亭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甩她。……玫亭,你说是不是?”
毕竟是高中毕业,阿武已经开始说普通话了。
玫亭是小学毕业,不过她老早就在上海苏州打工,上海话苏州话都会说,又经常看港台电视剧,连香港台湾的国语都会。玫亭说:“我反正已经被人家拐走了。”
到了周末,三姐三姐夫就喊阿武玫亭来吃一顿饭。人生在世,浪漫优先。阿武骑着新三轮车,哼着“常回家看看”的歌曲,玫亭坐着预支郎君的新三轮,一起来了。
三姐喜欢玫亭的样子,喜欢玫亭的泼辣为人。三姐问玫亭道:“玫亭,你家两个哥哥在苏州做板鸭,生意那么好,你家里又那么有钱,你大大怎么就舍得让你嫁给我家阿武?我家阿武可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
玫亭眨着眼睛,看着阿武。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已经认了这个人。阿武接了三姐的话,说:“缘分,我跟玫亭是缘分。”
三姐说:“我听阿妈说,你第一次到玫亭家去,玫亭的大大妈妈出去了,你只单独和玫亭待了一小会,过不久,玫亭就到街上打胎了。”
阿武耍酷,表演性的,狡辩说:“哪里有这样的事?我是那样的人嘛,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玫亭眼睛看着别处。三姐三姐夫知道,从玫亭的眼睛里,从没有看出个阿武有什么不好来。阿武就是一个坏蛋,玫亭也早就做好了此生要做一个坏蛋婆的心理准备。
几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喝啤酒,一边说话,生活就是这样闲适、拖沓而幸福。吃过饭出来时,走到楼下,阿武发现他6百多块钱买的新三轮车不见了。刚才就放在教工路旁三姐家住家的底下!
锁车的铁链子被剪断了,扔在地下。阿武急急地跑回来,对三姐说:“三姐,我的三轮车被人偷了!”
三姐看着三姐夫,说:“赶快报警!”
几个人冲下去,到了路边公用电话那里,对着电话筒狂喊了一顿。做了无用功以后,阿武、玫亭、三姐、三姐夫四个人,兵分四路,一路朝莫干山路追去,一路朝文三路追去,一路朝西溪河下追去,一路朝翠苑方向追去。几个小时以后,深夜了,大家各自回来,人人精疲力竭,大家都感到失落得很。
一辆新三轮车从人间蒸发了。几个人都瘫在那里。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明天早上没车进货了。否则,每天凌晨三点,阿武小两口一道,一个蹬,一个唱,只要偷偷绕过查牌照的地方,只要回来给蔬菜打打水,就能摆放到摊位上去卖了。
阿武痛心疾首地说:“六百八十块啊,我一个月的生意打水漂了!”
三姐安慰他说:“你也不要懊悔了,我们到杭州半年时间,丢三辆自行车了。”
玫亭听了,也就不再懊恼,倒是笑着,顺着三姐的话说:“这个不奇怪,我在上海,每年都要带一辆新自行车回家,都是跑车,不是跑车我不要。”
阿武看着她骂道:“他妈的,偷东西的都是农民工!”
但是,骂没有用,现实问题还是现实问题,明天怎么办?接着,大家商量怎么到修车的老板那里买辆二手车,阿武是坚决不想上牌照的,因为上一个正式牌照要好几千块钱。
过了一会,阿武对不说话的三姐夫说:“三姐夫,你这里贼怎么这么多?”
三姐夫说:“你应该去问市长。”
三姐说:“我们这里也不是小区,是单位宿舍,没有人管的,门整天开着。”
三姐的女儿小豌豆插话说:“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有人在我家里开抽屉。”三姐三姐夫听了,一惊,都说:“啊,有这样的事?”小豌豆甜甜但漫不经心地说:“是有的。”
阿武很失落地坐在沙发上,看看三姐家四十多平米的一个小套,还是几十年前建造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阿武说:“小偷到你们家来,翻抽屉翻不到东西,小偷偷不到东西是忌讳的,贼有贼路,人家小偷也是有讲究的。”
三姐说:“阿武,你好像做过贼的?”
阿武说:“我想学啊。”
三姐对三姐夫说:“我们以后睡觉要把门关好了,晚上你连插销都不插!”
三姐夫说:“你说我?你下夜班回来,你关不关门?你的习惯最不好了。我要等你回来,肯定是不插插销的。你有一个错误观念,你从路不拾遗的地方搬进城市,你以为城市就是天堂,现在晓得了吧,城市里贼多得很,人越多的地方,贼越多!”
阿武和玫亭坐在三姐家的沙发上,这张沙发曾经给刚到杭州的阿武和玫亭睡过一段时间。那沙发一拉开,就是一张床。阿武说:“三姐,你们这张沙发是在老家买的,我看啊,你们人虽然是到了杭州,可日子还是过得跟以前一样,连吵架都还是按照老家的规矩吵。你们在城市过日子,至少也要住个像样的小区,这样也太寒碜了吧,还连累我,赔一辆三轮车。”
三姐说:“阿武,你这是给我们下指示了?你这是车丢了怪我们?”
阿武说:“我不是怪你们,我只是希望你们以后日子过得好一些,起码比我们要过得好一些。”玫亭开始拉阿武,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三姐气得说:“阿武,你和车有仇,任何车,一到你手,就没了。”
三姐夫说:“现在是骂贼时间,怎么乱骂骂起了阿武?”阿武起身,说:“好吧,我和车有仇,我是败家子,我承认,玫亭,我们现在只好走回去了,但愿不要遇到拦路打劫的。三姐夫,你家里有没有什么刀子?”
小豌豆拿来一把铅笔刀,说:“小舅,这把刀子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