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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社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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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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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芜湖往事》连载

第一十四章 姑爷

1

我教书的时候,知识受到从没有过的尊重,高考恢复好几年了,国家四处找人才,国家要栋梁,国家越发展,越需要人才,社会上自学的人无处不在,站在夜晚点灯下学习,学日语,学英语,各个公共广播电台下,到点就有许多人站着听学习节目,学校召唤老师回去,把散落在故乡的南京中央大学的,南开大学的牛鬼蛇神,都召来。这让我知道,原来我们国家什么人才都有啊,但故意把这些聪明的脑袋瓜子藏起来了,或者让他们割草放牛去了,真是天大的玩笑!无为中学一年招八个班,每个班五十多人,复读班每个班一百五十多人,还挤不进,从没有过的盛况。

社会上热闹非凡,人们跑去看拉大网。解放牌军用卡车,荷枪实弹的战士,坐两排,中间是拉大网拉来的流氓地痞瘪三小混混,游行,给人看。押在前头的,身上挂着名字,写着流氓犯强奸犯什么的。大喇叭广播着他们的罪行。大毛子腿断了,逃过一劫。市面上,看外国电影,放录像,外国人天天打着手鼓追漂亮女孩,调戏,对舞,又唱又扭,阿巴张鼓,还有香港黑帮到日本,和日本黑帮聚会,介绍自己号叫山鸡,说,鸡巴的鸡。观看的人,佩服得不得了。模仿,学样,穿喇叭裤,烫信子头。男的学男流氓,女的学女流氓。还有美国电影,直接拿枪干,不说话,拿起枪就干。改革开放初期的年轻人,一个一个被外来文化骚扰得没得活,瘙痒难耐,纷纷走上大街,表演个性,当着所有人的面,飞吻,调戏美女。美女也穿着喇叭裤,等待调戏。这样的游戏,实际上很公平,世界时尚、风情,透过打开的国门,进来了,我们封闭了几十年啊。但有人看不下去了,人怎么可以在大街上表演邪恶,而且不以为那是邪恶呢?他们实际需要的是稳定和发展。开放,收缩,开放,收缩,社会永远是一个调校不准的精密仪器,国家通过政策,进行外科手术式的调控和精微的调控。

最吸引我们的,当然是特区建设,海南建省这些,孔雀东南飞,许多同学到了南边,到了发达地区,经济活跃地区。收入高,生活水平高,开放程度高。我们没有不蠢蠢欲动的。每个人在自己的阶层活着,一个阶层就是一层天,彼此隔膜、不知。我也穿着牛仔短裤去了,但又回来了,因为我的女儿诞生了。我又想调动工作,离开学校。那个时期,每天都有新想法,没有想法,人也就差不多了。顾九妹的召唤,我却没有去,我心想的是更大的世界,或者说是自己闯的世界。每个人心里都暗藏理想。

城市已经不是过去的城市,乡村还是过去的乡村。

岳父戴天有一个妹妹,妹妹家当然有一个姑爷,这个姑爷,就是一个姑爷了。一生中间,戴天有一大半日子,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不光是不说话,彼此还是仇人。戴天就一个亲妹妹——我喊阿姥。自嫁给姑爷后,戴天就开始恨他。

姑爷是个混世魔王,是这个世界上混得最现世最瘪三的混世魔王,到老了,人家才承认他是个坏人,以前人都瞧不起他,根本不把他当人。不过人家瞧不起他,不影响他在家里打阿姥。他不光打阿姥,下手还很毒。他家里穷,后来他就不归家,整天整年在外面混,许多年不回家。现在姑爷渐渐老了,戴天也老了,他们才能说一句两句话。

阿妈到天津了,阿妈、大姐到天津给人家带小伢,学名保姆。戴天只好跟姑爷说话。不说话,人还不憋死?两个人,也活在一块土地上,也是亲戚,老了,过去的恩怨也都一笔勾销了,不说话,也没什么意思。

姑爷以前是个泼皮无赖,在外面,他搞不过人家,不过他有他的绝招,他一身泥水,从地下爬起来,还往打他的那个人身上上,人家再把他一脚蹬到泥水里,他爬起来还上。人家得胜走了,他跟着人家,一直跟到人家家门口。人家放狗咬他,他就拿石头砸狗,赖着不走,直到那狗嗓子叫哑了,他还不走。他发狠要放火烧人家的屋,杀人家的小孩,那人出来下跪求饶,给他东西吃,他都不答应。那踢他的人最后只好跪下求饶,摆上酒、肉,请他坐上席,打自己的脸。可他就是不答应。姑爷因此小有名气,成了一霸。既然成了一霸,就可以横行霸道。

那几年他也在外面干了不少坏事,还跑到长江对面去偷摸扒拿,带领一支偷窃小分队沿江行窃,家乡所有人见他都怕他。更多的时间,所有的人都不晓得他在外面干什么。大毛子二毛子有点佩服他,说自己是家乌龟,他才是长江大海里的混世乌龟。不过,姑爷在他最霸道的时候,他服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老焦。

有一桩事是老焦讲给戴天听的。有一年,有一个人在正月里到老焦家里去了,带着很重的礼,穿得也齐齐派派的,可老焦不认得他。这个人就递了烟,留了礼物,走了。老焦想破了头,才想起了是他,姑爷!姑爷有次单枪匹马地偷东西,偷到了老焦学校,老焦抓住他,把他吊在篮球架子的横梁上,他口吐白沫。老焦在他旁边转了几圈,没认出来了,以前和戴天一道到他家里“挫”过他。九姑过去,看见了,不管他是哪个,解了绳子,趁黑让他走了。就因为这一恩,姑爷服九姑。姑爷来了就走了,不留姓名。

2

姑爷像一只雀子。姑爷活着,一直很轻巧。他给别人沉重,自己一定很轻巧。戴天年轻气盛时没少骂过姑爷,每次看到阿姥哭,只要姑爷在场,戴天就大骂他,可姑爷是条癞皮狗,鼻涕虫,你骂他一点用也没有,他反眼看天。他恨日头,恨月亮,恨老婆孩子,恨土地,恨世界。他在家里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不惜顾自己的小命,关起门来打老婆孩子,泄个愤。旁人也没法。后来,他就不归家。后来,他就到处吹牛,油嘴滑舌,赌博推牌九,整天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说他有天晚上,去给一个人家看门,在他家里睡觉,后来,人家老婆半夜回来了,以为是自己的丈夫,就上床和他一起睡。戴天跑过去,举着拳头对着他就冲他:你也是该50的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也该晓得了。

姑爷不是好惹的,他和戴天对着干,编派一些故事,说戴天的坏话,说得旁人都一哄笑起来。他腿脚不行,嘴巴不怂。姑爷家也有几个子女活下来了。老大不听话,也在外面游手好闲,无师自通,偷鸡摸狗。姑爷在外面迎面遇到这个活对头,发狠说,你好好人不做,做贼!等你家来,老子打死你!于是,他儿子就出门,三年没回来。姑爷回家后看到儿子走了,反倒觉得轻松了。两个人成了仇人。他自己偷,却不让孩子偷。三年时间过后,老大长大了,在外面坏事也干多了,回家来,发狠要打死姑爷。他对姑爷说:你滚,你敢家来,我就打死你!姑爷就吓得不敢回家,出去了。

姑爷出去以后好多年,有一天,忽然家里收到了一封信,是姑爷来的,说他在江南死掉了,说,你们若认我的话,就来找我吧,收我的尸。

家里派人到了江南,不用说,是戴天。按照信上写的地址找,找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没收到他的尸。江南那边的人家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但行踪不定,也不是本地人,他就是死了,可能也给狗撕了,扯了,你收不了尸的。

当年人为什么那么坏,完全是生命里力比多比较多的缘故,每个时代,再暗淡的时代和辉煌的时代,人身上的激素和激情都是一样多的,当年周围几十公里的地方一片荒凉,一根烟囱也没有,每个人都有一条命,除了田地里那点活,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大家都穷,大家都游手好闲,大家只好在穷人家的锅碗里抢一点吃的,怪谁?怪历史?怪美国人封锁我们几十年?怪当政的没当好政?都没用。人就那么一百年,人是具体处境里的人,把你抛在那个年代,你就是他们。你不能穿越。也不能逃逸。不能重生。不能装死,只能那样活着。一个钱,可以走天下。没有钱,也可以走天下,因为你有一条命,活蹦乱跳的一条命。人皆有一条命。

那时阿姥家孩子都小,一窝孩子,不能出门,阿姥又不认得字。

戴天喊老焦一起去江南,老焦说:找这个现世宝干什么,让他死在江南,他死了就没人打你家阿姥了!

戴天说,找到了先打他一顿。老焦说,打?哈哈,他挨过多少打了?这样的人,打是没用的。戴天说,老焦,你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偷摸扒拿,抢劫杀人的,到处都是啊。

老焦说,穷啊,我家九姑说,一个字,穷。她念书人,晓得道理。你也是高中生,比我肚子里墨水多。我们这,长江弯子里的一个小地方,山高皇帝远的,自古没人来,闭塞,只当年李鸿章躲难来过洲上,剩下,就没有一个人晓得了。穷得叮当响,只好你抢我我抢你你偷我我偷你。戴天说,我们这里的人,不是一般的坏哎。

老焦说,我现在在路上一看到你家阿姥,头就疼,她动不动就跑到大路上去哭,你能不能叫她别去哭,我一出门她就在路上哭,哭有什么用,她一哭,天就要下雨,我们这长江边,最怕下雨了,下雨走不了路,下雨人心里糟得慌。

戴天说,她哭,我哪里劝得了?

老焦说,她一个可怜的女的,你表达哀怨,表达悲伤,你也不要整天去哭啊,你把天哭通得了!世道不公,你命很苦,谁不晓得,你哭有什么用?

戴天说,遇到这么一个混世魔王,也是我家阿姥的命数。我一辈子没和我家姑爷说过话。

老焦说,她哭,把我们一辈子的豪情给折煞了啊,我们是动手的人,不是哭的人!九姑一听她哭,就回家拿东西,安慰她,劝她。但她不要东西,就是哭。九姑说,哪一年她不在大坝埂上坐着哭,天道就转好了。

两个人一道过了长江轮渡,雾蒙蒙的,到了铜矿山,到了集镇街道,手里捏封家书,四处找。

3

到了凤凰山的老山里面,找。遇到一点线索,就找。有些话还不能跟人家说,比如他是三只手,什么都干。老焦说,他为什么写一封信回家,说他死了呢?

戴天说,真要死了就好了,恐怕死不了,坏人经活!老焦说,那他搞什么花招?戴天说,不晓得,我没他聪明。老焦说,我也没有他聪明。戴天说,这样的人,每天在江湖上飘,混营生,他怎么不聪明?

老焦说,说不定他在哪里已经过了好日子,有女人,有家,就写封家书回来说他死了,结果害得我们来找也找不到他尸首。戴天说,找到找不到,也都让我家阿姥死心。老焦说,听说你家阿武要打他。小伢子,不要太早让他动杀心。

戴天说,岂止阿武要打他?阿文要打他,我也要打他。他不敢回家,怕我们。偷偷回家,遇到我们就躲,不敢照面。

老焦说,你要教育阿武不要吃脾气亏,不要像我家阿平子,一个好端端的男人,亏掉了,九姑伤心死了,想儿子。她想把儿子培养成天底下又一个国家栋梁啊,她头发都白了。

戴天说,阿平子坐牢,怪我,怪我没把事情做好,害得他一个年轻人出手,我好懊悔。

老焦说,现在阿武这么小,不能做傻事,他个头也那么高了,不能走打打杀杀的路。

戴天说,阿武有杀心,阿文每次遇到我家姑爷还劝,说几句,阿武举起胳膊就想打。我也担心阿武。

老焦说,还是劝你家阿姥不要在大坝埂上哭,有次我看到阿武,阿武说,我一看到我家阿姥在坝埂上哭,我就想杀人。所以她哭,她号冤,也是有杀伤力的。

戴天说,下次我不准她哭。

阿姥住家的地方,离戴天家也就一箭之地,在坝埂那一边。戴天家住龙塘边。阿姥家住东坝。一东坝的人,都是鸡鸣狗盗之徒。

岗上的草渐渐泛绿,小树底下还有冷气。一条白带子一样的长江死里死气的,一年到头,睡在那里。阿姥家小屋前,走着几只小脚鸡,是一只母鸡刚孵出来的,它们大概只认得蛋壳这个老家,不过也毛绒绒的喜人。一只乌鸦停在枝头上,枝头上没有一片树叶,一个冬天的风,吹走了许多东西。那天乌鸦为什么叫?叫声揪人心,好像在那里宣扬。树上有楝树果子,黄黄的,小灯笼一样挂在上面,落地,就像半颗花生。乌鸦是为可以放量吃楝树果子而快活大叫,还是为到了这个地盘就要搞出很大声响让人知道,没人晓得。它小小的嘴巴,居然有那么大声音,把天空当成了音响。老远处还发出回音:嘎嘎——,乌鸦的声音从没好听过,连鸭的嗓子也不比它差。鸭子是在水里找泥鳅螺丝吃,晚上就晓得回到家里,它则整年在天空飞,天黑都不晓得归家。乌鸦只有叫的时候,人家才晓得这里有乌鸦。

一个男人,从江边田地里走来。他一路走,一路咳嗽。哪里有人,他就撇开人,专走没人的田埂。在一个田缺那里,他弯腰捉了一条泥鳅,就咳着,笔直地走回他认得的家。

第二天,瘦骨伶仃的阿姥,就旋风一般地跑来找戴天,戴天不在家,在江南找人。阿姥对阿武说,那个死东西,自己跑回家了,而小二子(自己家的二儿子),和你大大,老焦,还在江南为他收尸。

4

阿武听罢,拿起钉耙就动身。阿武昨天从襄安中学刚回家。阿武刚到阿姥家屋后头口,就听到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阿武在外面就吼骂起来:弄你妈妈,你到底死回来了,找你找不到,我大大老焦焦局长还有你家二子还在江南找你,你写封信调虎离山,你怕他们,你就不怕我啊?老子早就想打死你了!

阿武急冲进屋子里,那个男人还在床上咳嗽,脸上通红的发赤,身体抖得发飘,急忙用一只手臂挡钉耙。

阿姥把钉耙抢下了,阿武不依,又在屋里找东西,东找西找,什么也没有。阿武穿着一双回力大白鞋,远远看着,看要不要动手打死这个半死不活的人。

那男人看到又长又大的男人来要他的命,忽然一窜,从床上跳起,东躲西藏,却没地方躲。家里只有一条长板凳,他立即就依着板凳,耍起了板凳功。

他会板凳功,也不晓得在哪里学的。他玩的是长板凳,可又不是踢起板凳、舞起砸人的那种,而是蹲在板凳头上,把另一头翘起来,然后,他像猴子一样,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他急速跳动,躲避别人的攻击。他灵活异常,又脱离板凳,站到地上,把板凳翻过来,站在板凳的四只脚上。从板凳的这一只脚,急速跳到另一只脚上,跳动时,他还观颜察色,看哪个方向有攻击过来。

他像猴子一样表演,看得阿武目瞪口呆。靠这手艺,他也能在江湖上卖艺了。

姑爷是一个异怪人。没有血型。一只手上有两个大拇指。他像一只灵活的跳蚤,把阿武看傻了。他这个老江湖,来戏弄这个嫩生的亲侄儿,即便生着重病,也是小菜一坛。

不久他被大毛子请去,喝酒醉死了,送到医院,医院看他心脏停止了跳动,没有脉象,也没有血型,就推到了太平间。但到了那里,他一翘就起来了。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右手上有两个大拇指,所以他吹口哨特别响。

他一回家就生病。

戴天和老焦从江南回来,杀到阿姥家里,看到那个咳嗽不停,拉风箱的男人,又气又恨。戴天和老焦恶狠狠地审问他一桩重要的事。就是,在他上次离家走后,阿姥家的老大,也失踪了,现在,他们在问:老大呢?

是我打死的,我不能养他害人。

他又蹲在一条板凳腿上,说。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也不咳嗽了,一遇到人家来打他,他就来劲,不咳嗽。兴奋着。

戴天不晓得他说的是真是假,上去就要打,姑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举起了板凳护头。他太灵巧了。

戴天说,虎毒不食子,但我晓得,姑爷你这个人魂,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从不跟我说实话,每次我总是恶狠狠地来,蔫巴巴地去,今天你不说,我就打死你。

老焦厉声喝道:人死见尸,你说埋在哪里?

姑爷说:你们也别找了,他要活着,比我还坏,找他干甚?

阿姥哭扁扁地哭起来,十万年前的伤心事,全部涌上心头,道:我——要——我家大儿子啊!

戴天说,你说你把他弄哪里了?是不是跟你学坏了?

混世魔王说,他若学坏,他自学坏,跟我没关系。

老焦动手了,伸手捉住了板凳腿,一拉,板凳那头的混世魔王就栽到了他腿下,被控制住了。老焦喊:老老实实跟我们说!

他求饶了,说,二位爷,我也是人啊,你们放心,我都这么坏了,我不能让我儿子跟我后面学坏,他以后肯定会过好日子。

阿姥还在哭,说,那你是不是送人了,送人,也要对我讲啊,我想他想死了怎么办?

他说,想死我就把你埋了。

戴天听了,顺过去就一耳光,打得啪的一声响。然后一脚,踢得他肉钝响。

5

姑爷风光的时候,整天在外面吃香喝辣,倒霉的时候丧魂落魄,裤子都没得穿。他每个月偷偷回家几次,放下些吃的给儿女,立即走人。一家老小,都指望他个混世魔王。他好吃懒做。有时好几年没顾家,家里老小只能吃天。

戴天说,你为什么写封家书骗我们,害我们在江南找你找了半个月!

他笑起来,说,哈哈,你们哪里找得到我去?我专在人缝里钻,我脚不点水,能飘过江。我现在收了几个哑巴,我们在长江轮渡上做活,那里人多,又傻。他们得了东西,都给我。

老焦说,那你不成个丐帮帮主了?

他笑道,哈哈,我只是教他们营生,人活天地间,不能饿死啊。我老了,已经不动手了。

戴天说,你少废话,你说,老大在哪里?

他狡诈笑道,你们放心,他待在他待的地方,好得很。农村有什么好,本来我还放几条牛,现在连鹅都不给放,鸭也不给养,我一家老小吃什么?我只能江湖漂了。你们从来瞧不起我,到今天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现在要打我,才跟我说话,放开我,我送你们一只手表,一支水笔。

戴天说,不要,还不是偷来的?

他说,天下的东西,并不一定就属于哪个的,天下物,天下公,这是我有一次跑到学校,听到九姑说的九姑的共产主义。你不要,我就一起送给老焦。他对我有恩。

老焦说,我不要。不稀罕!

混世魔王说,你们瞧不起我,算了。我拿去卖。也卖不了什么钱,我歇下扔水里。既然你们不要我的礼物,那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打大毛子二毛子,千万不要靠他的身。

戴天说,嘿嘿,我们要你教?

姑爷说,你们有力气没有脑子。他为人残忍,他是鱼变的。你就是把他手脚都捆绑起来,他还能咬你。我们最怕他这一手了,他是我们的死对头。你们要是把他解决了,也是替民除害,上次阿平子用板凳打他,就是我在旁边教的。

戴天说,这么说,阿平子坐牢,是你这个教唆犯教的啊,真应该让你去坐牢!

他说,如果不是我,上次阿平子肯定吃亏。你一近大毛子身,就要吃亏。你们打他,要站在一扁担外的地方,他们兄弟以前念书的时候,也不晓得咬过多少人,用刀子割女孩子屁股,他们喜欢肉,喜欢咬人身上各个部位的肉,我最怕他这一手了,近身作战,他会咬死你。阿平子聪明,和我一道从无城回来,我对他讲了许多事。阿平子上次打他,不是家仇国恨,是义字当头。当时大毛子正在拖一个落单的姑娘,要咬她的奶。他不是变态,不是耍流氓,是真咬。他咬人他就快活,然后,又公开掏阿平子口袋里的东西。

戴天说,那你怎么不出来做证?

混世魔王说,阿平子后来被抓我不晓得啊,你们瞧不起我啊,再说,我说的,他们也不一定信。我是什么人我晓得。

戴天说,你知道了吧,一个人名声坏了,说什么人家也不信,我妹妹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一个现世宝的东西?你,还是大毛子的好朋友!

老焦听了,沉吟好久,说,姑爷,既然你晓得这么多,那你知道,大毛子为什么打杀九姑?背后是哪个指使的?他放我家火,你晓得不?是你告诉阿平子的?

混世魔王说,这地面上的事,没有我不晓得的。我当然晓得。他打杀九姑,我明白原因,但是我不懂。九姑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有一次,她把他们兄弟叫到僻静地方,教育他们,我看到了,大毛子二毛子好像还很听九姑的,毕恭毕敬站着。九姑说,以后,你想打人,你就来打我,你想杀人,就来杀我。

老焦说:这是真的?

顾爷说:千真万确。后来我问大毛子,大毛子说,九姑说她是神,怎么打也打不死,说她能收人的恶、人的狠,和凶残,要我们这一帮人,把心里的毒,都给她。她要收起来,养起来。

每次提到姑爷戴天都生气。戴天常在老焦家喝酒,长江边多的是昂丁鱼,鲫格子,大毛蟹,鳖,黄鳝泥鳅,就是酒精贵。老焦劝戴天说,你随他,姑爷气血旺盛,你说他他也不听,他作孽,自作自受。戴天愤愤地说,他整天在外喝酒,可我家阿姥整年在家吃糠。老焦说,这样的人,他有钱,你让他喝去,你以为他喝的是酒啊,他喝下的都是工业品,那根本不是酒,是工业酒精勾兑的,我们哥俩没钱,就吃些蔬菜饭,喝些米酒,说说话,还挺环保挺绿色的。你放心,他已经不敢打阿姥了,他怕我。如果他做事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我就去找他,他不敢不听我的。戴天说,好,他怕你就好。

6

姑爷有好几个孩子,一开始是两个女孩,一个叫受小,一个叫把风,两个都死了。后来添了个男孩,叫牵牛,又添了一个,叫拔桩。再后来,阿姥又添了两个女儿,也懒得换名字了,一个仍叫受小,一个仍叫把风。等于是把前面丢掉的两个补上了。后来又添了。阿姥一生没过过好日子,除了挨打,就是生人。

姑爷在家欺负阿姥,在外干坏事。戴天经常扛着锄头去找他,说:我劝你不要像流氓一样活着,一家这么多人,你要养他们,要像一个正派人一样活着,否则我就跟你拼命,打碎你的卵子!戴天念过几年书。姑爷说:你不要像孔夫子卵蛋皮——文绉绉的,你以为我没文化啊?你以为我家里是穷人啊?我晓得你是一个正派人,你不是流氓,你做你的好人,你管老子干什么?你有种你把这个穷婆娘牵家里去,老子不稀罕她!她在我家里,连一只鹅都不如!

她是我妹妹,你看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

就晓得哭,就晓得生,你家人,还晓得干什么?老子恨不得送给大毛子卖了!

你敢!话音未落,戴天的锄头就舞起来了,可锄头还没上身,姑爷就飞走了。

可老焦叫人带了一个口信,姑爷就从江南回来。乖乖的。到了老焦那里,洗耳恭听了几句话,又回家,好好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姑爷一生只送给戴天一只鸭子,那还不晓得是哪一年的事。他抱过来了,腿用稻草扎了。可后来吵架,姑爷又懊悔了,他费尽心机,又偷回去。

阿姥在棉花地里告诉戴天的,她说那鸭子很会生蛋,姑爷就偷回来了。

姑爷家有5个儿女,还是6个儿女,戴天也算不清,姑爷自己更搞不清,阿姥说床上压死了一个,有些,被姑爷送了,有些,被姑爷打走了。姑爷死过好多次,好几次没有气息了,送火葬厂的路上,活回来。年轻时候喝酒死过,一身泥浆爬回来。他自己说他在江南和人家一个女的结婚了,后来被人家打死埋了,可3天后,他又从棺材里爬出来,还穿着人家的新衣服,手里还抱着一只陪葬的新枕头。然后,他过江,跑回到老家来。

这个姑爷,真的是一个姑爷!

一忽,九妹、老焦走了,官复原职。一忽,姑爷岁数大了,戴天岁数也大了。戴天一个老人了,昏昏沉沉的,一阵清醒、一阵迷蒙地想着以前的事,都是很远以前的事了。

现在,遇到了姑爷,他们也说几句话了。现在,姑爷也没什么坏事可干了,坏事都给新一代青稞豆子抢着做去了,没他的份了。现在日子也好过了,不需要偷鸡摸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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