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乔扎着围裙,上身套件大罩衣,和往常没啥两样,只是一天到晚地烧饼,脚肿得厉害。刘兰子四十来岁,人瘦眼凸塌腮帮子,也是个接生婆。这天她在烧饼铺前转悠,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大乔:“大乔,你身量粗壮了,不如从前灵活。”
大乔愣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腰身:“是吗?兰婶子,看来是生了孩子发胖,光怕奶水不好,俺就猛吃,等孩子断了奶,俺可不敢这么吃了!”
喜嫂子忙从代销点里出来,十分虔诚地说:“她婶子,你可说说她吧,疼孩子没有数,孩子都快一岁半了还不断奶,这几天压着奶了,疼得厉害,干活笨手笨脚,你说咋治啊?”
刘兰子凸眼珠子一眯,集中目光要把大乔看透,心不在焉地说:“压着奶啊,得用梳子梳,从四周往中间慢慢梳。”
喜嫂子冲刘兰子做了个揖:“她婶子,幸亏问问你啊!快!给你婶子包上几个烧饼,你兰子婶是个好心人!”
刘兰子收敛了凸眼珠子,和喜嫂子撕扒着让了几个回合,满心欢喜地提着烧饼走了,喜嫂子长吁一口气。
中午,烧饼铺里的人满满当当。喜嫂子家新上了豆腐脑,赶会的人吃着烧饼,来一碗豆腐脑,老带劲了。食客们吃得有滋有味,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你们村儿,今年种西瓜的发财了,明年开了春,俺村儿也打算种。”
“那是,今年俺没敢种,还是胆子小啊,全种了棉花,明年春俺也种西瓜。”
又凑过来一个:“能浇上黄河水的村儿种西瓜才行,他们村儿的地全在支脉河两边,可赚大了。俺村就浇不上黄河水,得挑水浇地,只能种棉花。”
一个嘴角挂着芝麻粒子的男人说:“种棉花也不孬,今年县里让盖塑料薄膜,那玩意儿俺见来,不透气,种子还不得闷死?”
一个打着饱嗝的爷们儿凑过来:“不知道别瞎说,种棉花盖地膜,能保地温和水分。今年俺试着用了点,出芽快,长得壮,省种子。盖地膜的棉花点种就行,一个是一个的,不瞎种子,明年棉花地俺全用上地膜,你得相信县里的技术员。”
“就是,就是,还是得听县里的,县里让用的麦种是贵了点,可是比自己留的种子产量高多了。”
“县里让种的啥麦种?”
“叫什么‘济南十三号’,没有麦芒,是秃葫芦头。”
……
进了腊月,年味渐浓,喜嫂子淋了一大锅灰水,把被褥拆洗一遍,虽然现在都用洗衣粉了,可她还喜欢用草木灰水,洗得干净还带有一股特别的气味。街上的人忙着置办年货,女人们给孩子赶做新衣服,打扫屋子,拆洗被褥。
喜嫂子把泡好的被单在搓衣板上使劲搓,“扑哧扑哧”中嗅到了小时候的味道,眼前浮现出娘拆洗被褥的样子。那时候娘年轻长得俊,说话温温和和,娘忙着搓洗,自己和弟弟一边一个倚在娘身上,娘被缠得动弹不了,嗔怪道:“你两个属糖的吗?这么粘人!”气味还是那个气味,只是……喜嫂子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喜嫂子,不好了,出大事了!”来子媳妇跑到院子里大声咋呼。
“啥事?”
“国栋媳妇被计划生育的人带走了!”
喜嫂子只觉头“嗡”的一声,险些站不住,早晨接生婆说今天就能生,拖不到明天,自己的心刚放进肚子里,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王爱军听说后借了窑厂的摩托车向县城跑,得赶快叫李国栋回来。铁蛋和小乔也赶来了,小乔的肚子已经显了怀。庄乡门听说后陆陆续续都跑来,但是谁也没个主意。
铁蛋叫来了刘继仁,六神无主的喜嫂子就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刘继仁坐在椅子上,铁青着脸:“你们背地里瞎鼓捣啥?这事就这么着吧,神仙也救不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谁也不能违反,我是党员更要带头!”
接生婆急急火火赶来,她知道这事是被刘兰子扒的,刘兰子想顶了自己计生员的差事,先给自己找难堪。其实哪个村没有超生的?再说这不属于超生,只是生早了,不是啥大事,但是被逮住了就得引产。
接生婆说:“柱子他娘,你们确实不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让俺的脸也跟着抹黑,看在老姊妹的份儿上,俺去看看,让国栋媳妇少受点罪!你们谁也甭去,去了连门都不让进,在家听信吧!”
卫生院今年从城里搬了出来,在宛平镇的最南边,四周全是地。接生婆赶到的时候,大乔被摁在床上,露出鼓鼓的肚皮,准备打引产针,肚皮里的蠕动清晰可见。大乔披散着头发咬着牙扭曲着脸,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身子不停地抽搐着,看见了接生婆,大乔的泪一下喷涌出来。
接生婆冷着脸骂大乔:“自己没数吗?计划生育人人都得遵守,就你格外能来,也让俺也跟着受拖累!”
计生女干部牛主任说:“你这计生员管着干啥来?半年一次体检你咋弄的?”
接生婆对着牛主任一个劲儿地作揖赔笑脸:“是俺的不对,是俺大意了,你放心牛主任,以后俺一个一个过筛,半个也漏不下!”说完悄悄给牛主任塞了五十块钱,牛主任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牛主任右手拿大粗针,左手捋了一遍蠕动的肚皮,突然摁住不动了,找准了头部位置,正要扎下去……大乔拼了命地扭动着身子,几个人也按不住,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她大叫:“俺要拉屎,俺要拉屎!不让拉屎俺就一头撞死……”牛主任才不听这一套,就要下手。
“牛主任,先让她去拉屎吧,反正她在咱手心里跑不了,派上两个人去茅房看着她。”又趴在牛主任的耳边儿悄悄说:“她婆婆跟刘继仁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牛主任想了想放下针,让两个女干部寸步不离地跟着大乔。
大乔抱着肚子被押到了茅房,两个女干部进来一看,茅房新砌的墙又高又结实,外面就是大水沟,插了翅膀她也跑不了,就出来守在出口。接生婆知道大乔是在拖延时间,就过来和两个女干部搭讪,两个女干部眼神都不给她一个,接生婆热脸硬去贴冷腚,恭恭敬敬地说:“领导,这事是俺不对,俺没查仔细,完了这事俺摆上酒席,给你们赔个不是!”两人这才扫了接生婆一眼,接生婆打蛇随棍走,和两人搭讪起来。
大乔本想拖延时间,肚子已经隐隐作痛,但没法拖到生。这时她看见墙角有棵小榆树,想都没想,提上裤子,手扒榆树,两脚蹬墙,肚子瞬间疼得厉害起来,上了墙顶,两手扒着墙头,溜下身子,一松手跌落到地上。大乔顾不上头晕眼黑,一骨碌爬起来,没等跑,看见前面是一条南北大水沟,水很深,上面是层薄薄的冰,真是插翅也难逃。大乔不死心,顺着沟沿向南跑,突然看见前面有个孤零零的小屋,正要进去,转念一想,拾起一块半头砖扔到冰面,薄冰被砸出一个洞,把自己的一只鞋子丢在窟窿边儿。
大乔推门闯进了小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待她看清眼前的一幕,刚刚附体的魂又吓跑了。水泥台子上横躺着两具穿戴好的尸体,身上盖着彩被,脸上覆着黄纸,脚尖向上竖着。大乔吓得直想吐,正要向外跑,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女人声,肚子一阵一阵剧痛起来,只能缩在门后两眼一闭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