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镇的街上越来越冷清了,2009年镇上的初中高中搬到了县城,最为红火的油棉厂倒闭了,医院也撤走了。街上的生意人渐渐流向了县城,乡下的农民土地流转后纷纷出去打工。街上的坐地户开始出售传家宝——门面房,价格一降再降竟然没人接手,人们宁愿到县城买只能睡觉的小楼房也不要家里的大院子。人气就像一阵风,说不准往哪个方向吹,曾经繁华鲜亮的街上渐渐干瘪苍老。
今天是李士森的二胎儿子过十二日,喜嫂子家扎了喜棚开了大席,大喇叭一响,四面八方的庄乡亲戚往这里聚,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李国柱领着李国栋、李国梁、李士元、李士林、李士森到男人席上敬酒。喜嫂子领着大乔、士元媳妇、士林媳妇到女席上敬酒。喜嫂子所到之处,坐席的人们纷纷起立,上座的来子媳妇说:“老嫂子,你还亲自来敬酒,真是折煞他们这些小辈们了,俺说你们可得都干了,这可是咱们的老寿星敬的酒!”众人哈哈笑着干了杯中酒。
临走,喜嫂子往来子媳妇手里塞了两个鸡蛋,来子媳妇笑着攥在手里:“嫂子,这是把俺当小孩子疼了,哈哈哈哈!”
“咱们从年轻相好的几个娘们儿,就你还能出来坐席,不容易啊!”
“俺一辈子沾了没心没肺的光,老栓两口子、偏头两口子、火轮船两口子、俺家老头子都到那边耍去了,快能见到他们了!”
喜嫂子一听偏头两口子,就叹了口气。从八十年代初偏头家的儿子和媳妇一直在外面做买卖,干得还不错,早早在县城安了家,由于年轻时结下了仇,就是不和偏头两口子来往。偏头仗着闺女一家人在身边,也不去巴结儿子,爷俩就一直这么冷着。
偏头的孙子娶媳妇的时候,儿子竟然没请偏头去,偏头一气之下去婚礼上大闹一番,从此和儿子孙子恨上加恨。既然成了仇人,偏头就啥也不顾了,去法院告儿子不孝顺,让儿子补上这些年的赡养费。儿子很痛快地拿了钱,就是不和偏头见面。
偏头两口子越来越老了,想儿子,想孙子,想重孙子,就托李国栋去说和。喜嫂子嘱咐李国栋:“这件事难办啊,十有八九不成,春风没刮下,很难下秋雨,你尽量给说和吧,他儿子也当爷爷了,得给孩子们做榜样!”
李国栋刚开口,偏头的儿子就跳起来,从自己刚结婚说起,说着说着还哭了。李国栋说:“你看火轮船家六个儿子野生野长的,还不是一样给爹娘养老送终啊!再说你也当爷爷了,要做给孩子们看!”
偏头儿子抹了抹眼泪:“要是你儿子娶媳妇,你老子来给你砸个稀巴烂,你能原谅他不?”一句话把李国栋给问住了。
偏头越老越不是滋味,临了前使劲瞪起眼往门外看,就是没等到儿子来,不久偏头媳妇也跟着去了。村委出面叫他儿子回来发丧,他儿子硬是没回,村委帮着处理了后事。喜嫂子一想起偏头父子俩的事就不住地摇头叹气。
晚上十点了,李国梁还没回家,八十多岁的喜嫂子在屋里坐不住,慢慢走到门外,春天就要过去了,晚风拂在脸上,暖在心里。
大乔雷打不动地早起床,开了大门,拿着扫帚就去扫屋外的水泥地,看到婆婆倒在水泥台阶上,吓得扔了扫帚就跑过去,喜嫂子听到动静睁开了眼。大乔嘟嘟囔囔:“谢天谢地,谢谢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俺娘没事!”
大乔慢慢把她扶起来,喜嫂子孩子般无助地说:“士林他娘,国梁……他一夜没回来……这次怕是……”
大乔急忙叫起了李士元,李士元穿上衣服就往外跑:“奶奶也真是的,昨晚上咋不说?这么长时间了……”
自从李士森回到县里当警察,经常回来看李国梁,他的病渐渐好起来。李士森二胎生了个儿子,昨天在街上过的十二日,李国梁一高兴就喝大了……寻找李国梁的人越来越多,街上,乡下,县城都找遍了,愣是没看到人影。
喜嫂子滴水未进,已经站不起来,让大乔去找王大姑。王大姑腿脚早就不利索了,头不住地摇,手不住地抖,颤巍巍坐起来,让大乔点上一颗烟,竖在茶几上。王大姑一双浑浊的眼盯着烟灰看了又看,长叹一声闭上眼:“若要寻人东南方,临走穿着一身湿衣裳……”说完摆摆手让大乔赶快走。
李国梁被人从东南坡离刘继仁坟头不远的土井里捞了出来,手指肚上的肉都磨没了,露着白骨。街坊们让王爱军看看咋办,这样抬回去家里的老人肯定受不了。王爱军让人买了寿衣给李国梁梳洗穿戴好,用彩被裹起来,抬回了老李家。喜嫂子只看了一眼就背过气去……
大家伙帮着出完丧,李士森虚脱在地,哭着说爹这辈子太不容易,自己还没好好孝敬他,他就走了。
喜嫂子被李国柱接去了,他两口子早已退休,但是哪里也不去,无偿地继续守候这片水域。
喜嫂子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吃也不喝,气若游丝地说:“柱子,俺这辈子活得够长了,国梁走后俺就没了牵挂,俺得走了,那边的亲人在等着俺了……等了俺七十多年了……”
“娘……”李国柱跪在喜嫂子床前,“你咋想不开呢?老三他终于不受罪了,他去享福了……”喜嫂子的眼角滚出一串泪珠儿。
李国柱没法子,弯下腰,让媳妇把老娘抱到自己背上,把老娘背出了屋。李国柱边走边说:“娘,那边是俺种的桃树,这边是苹果树,苹果花落了,结出了小绿果子……”
走着走着,喜嫂子慢慢睁开了眼,李国柱背着她走进了一片果园,明媚的阳光照在新绿的叶子上,风一吹调皮的小绿果露出了头。“娘,这些果树开花的时候才好看来,等明年你就能看到了!”
李国柱把喜嫂子背到一棵石榴树旁,油亮亮的叶子绿得逼人的眼,火红的石榴花是那样的明艳,大红与大绿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洗净了心底的灰色,喜嫂子禁不住说了声:“真好!”
李国柱继续背着老娘走:“娘,你看我种的小菜园!”一畦一畦碧绿的韭菜、茴香、小葱、生菜……拳头般的茄子紫亮紫亮的,还带着锋利的刺儿;丝瓜藤正在努力地往上爬;吊南瓜开出了娇嫩的小黄花,绿叶在风中婆娑,小黄花在风中妖娆地笑……
走到水库边,放眼望去水库镶嵌在一片芦苇丛里,比人高的芦苇一片青绿,正是旺相,一阵清风吹过,似层层的绿波浪,偶尔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从芦苇丛中飞起,掠过水面……
李国栋把老娘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喜嫂子目不转睛地扫视着这里的一切,眼中慢慢有了光芒。“娘,花落了就会结果,人也是一代接一代的来,看着好的事不一定好,看着孬的事不一定孬。就像俺刚到这里的时候,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可如今单位在县城盖的楼房俺一天也住不惯,俺两个今辈子离不开这里了。”
喜嫂子沙哑着嗓子:“俺也想开了,老三现在走不是孬事,他走在俺前面是个有福的!”
“娘,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现在生活条件这么好,活一天就高兴一天,家里也没啥牵挂,孩子们都不用你操心了,你就住在这儿,也让俺也尽尽孝心!”喜嫂子含着泪点点头。
国柱媳妇来叫吃饭,岁月似乎没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圆圆胖胖的脸上散发出安宁祥和的气息。李国柱扶着娘来到了屋前的石桌旁,让娘坐在竹椅子上,他端起碗舀了勺小米粥,吹了吹,喂给了老娘。桌上的菜糠糠冒着热气,散养的小鸡蛋金黄金黄的,水库里的小鲫鱼熬成奶白的汤。
喜嫂子放眼一望,无际的绿色让她紧缩的心舒展开来,不知不觉多吃了一碗饭。初夏的风带着青草味暖暖地吹来,让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浑身生了力气。李国柱媳妇不爱说话,收拾了剩饭剩菜去喂鸡。喜嫂子沉醉在西边烧红了的霞光中:“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这些年俺头一次见这么美的太阳!士元他娘要是不来这里恐怕早就……”
冬天来了,铁蛋家屋内别列气炉子烧得通红,两人蜗居在一间房里倒是挺暖和。四间门面房和五间大北房现在都闲着,贵贱租不出去。铁蛋打铁的生意早就不行了,偶尔到县城的劳务市场打点零工。小乔的缝纫店也早就关了,近些年做衣服的越来越少,都买成品衣服。小乔改行给结婚的做喜被,还有小孩子的棉裤棉袄,挣得不多却也够花。
两人有活干活,没活拉呱,铁蛋在别列气炉子底下烤上花生、地瓜。烤了大半天的地瓜烫得铁蛋两只手来回倒腾,扒了地瓜皮,黄黄的瓤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铁蛋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就递给小乔。小乔吃着烤地瓜,听着铁蛋贫嘴,不知是烫还是笑,总是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