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嫂子的饭量减了,老是梦见死去的那些亲人,她知道自己要走了,把十几年前自己亲手做的寿衣绣鞋拿出来晒晒,大乔看见太阳底下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喜嫂子把一家人叫到身边:“只差士林了,忠孝不能两全,他在部队就是国家的人!俺走的那天不要让他回来,不能耽误了工作。”
李国柱给她捶着背:“娘,你说啥呢?你身体好着呢!”
“好不好俺自己心里有数,能活到八十多岁,这也是借了你爹的阳寿,只是俺还有件心事……”
“啥……”
“当年士林娶媳妇的时候,新媳妇的娘家陪嫁了棵玉白菜,你们可还记得?”
众人一听是有这么个事。
“那棵玉白菜叶子上停着一只玉蝈蝈,在蝈蝈的肚子底下,有个米粒大的‘薛’字。新媳妇是个懂事的人,见俺翻来覆去盯着那颗玉白菜看,当是俺稀罕,就让俺收着那颗玉白菜,她的心意俺领了,俺哪能收着呢?”
众人越发一头雾水。
“这是俺们薛家的传家宝,俺是薛之和的女儿!”
众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当年黄河北的……薛之和?”李国栋脱口而出,众人一阵惊讶。
“对,薛之和就是你们的姥爷,当年河北商会的会长。他暗地给日本人做事,眼看一个个的汉奸落网,自知难逃一劫,他骑着大洋车子连夜把俺和弟弟送了出来。弟弟怀里揣着那颗玉白菜,被送到河北姓范的人家,把俺送到了河南车马店李家当童养媳……”
“那,我们舅舅……”
喜嫂子紧咬着牙,泪还是出来了:“那年俺十岁弟弟六七岁,他是个六指。俺成家后暗地托人打听黄河两岸有六指的男人,年龄没有一个对上号的,想必早就……死了……大概是那棵玉白菜惹得祸……谁想六十年后范家的独生女,带着那棵玉白菜嫁到了咱家……”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大乔忍不住插嘴:“这么看来,士林他丈人家当年害死了舅舅?”
喜嫂子赶紧打住:“千万别这么说,当年究竟是啥情况谁也不知道,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也已经是过去的事,谁也不准再提,免得让士林媳妇为难。今天俺叫你们来,是为另一件事……”
“啥?”
“俺想回薛家老宅看看,你们姥爷当年在地下埋了东西……”
李国栋联系在黄河北边县政府上班的一个朋友,朋友说薛之和的老宅当年炸了一部分,保存下来的部分成了县文化馆。
李国栋领着一家人开着三辆车去了黄河北,下了大堰要过浮桥,喜嫂子让李国栋开得慢一点。她摇下车玻璃探出头,浮桥底下的黄河水咆哮着,像条黄色的巨龙翻滚着奔向东方……车子和对面的货车擦肩而过,随着浮桥起伏人也跟着上下逛荡。喜嫂子自言自语道:“七十多年了,一转眼就是七十多年啊……”
车子到了黄河北岸,顺着一条小路继续前行,喜嫂子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脸探出头往外看。到了一个开阔的文化广场中,车子停下了,有人出来接着李国栋,其他人也都下了车。开了车门,大乔上前去搀扶喜嫂子,她一个劲儿往车里缩,就是不肯出来,众人向前去劝,李国栋摆摆手:“别着急,让她定心定心,不着急!”
等了好一会儿,喜嫂子才在大乔的搀扶中下了车。眼前是片开阔的文化广场,有唱戏曲的,有跳广场舞的,还有打乒乓球的……走过了广场,出现几排青砖灰瓦的平房,现在是县文化馆的办公室,深红的门窗刚用油漆漆过,古色古香。喜嫂子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摸青色的砖,砖还是那块砖,过门石还是那样光滑……
经过前厅绕到后院,就是喜嫂子从小生活的地方,一排青砖大瓦房还是印象中的样子。那棵老槐树更老了,裸露的根部鼓起的那个大瘤子还在,只是裂成了两半。喜嫂子抱了抱大槐树,摸了摸那个大瘤子,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树根上。
东墙上有个碗口大的洞,一块光滑的石头凹槽朝下斜着伸进来。大乔摸了摸:“这个洞是干啥的,娘?”
喜嫂子摸着石头凹槽:“外面的人挑来水,从这里倒进来,这下面原先有个大水缸,水缸里常年养着几条鱼。”
“外面的人不能进来吗?”
“生人不能进来,俺和娘、弟弟也不出去,只有正月十五才把玩杂耍的请到家里来!”
“整天不出门,多闷得慌啊!”
“旧社会土匪厉害啊,俺家里有枪,有炮楼子,夜里还能在家睡觉。俺姥娘家也是地主,号称‘半边儿湾’,家里没有枪,夜里得到佃户家借宿。就这样最小的舅舅还是被土匪绑了去,手捆上,嘴堵上,耳朵、眼都用蜡烛油给封上,被土匪拖着在桑园里来回走。走上几趟人就迷糊了,扔在地上让你跑也跑不了。最后还是俺爹出面,用二百块大洋把人给赎了回来,但是小舅从此被吓出了毛病,人也就废了……”喜嫂子抚摸了一圈儿墙上的青砖,絮絮叨叨说着那时候的故事。
喜嫂子最终还是进了屋,虽然一切都变了样儿,她还是想搜寻出过去的一丝印迹。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定格在西墙上一个一米见方的木门,拉开门是个壁橱,喜嫂子的手抚摸着壁橱的门泣不成声。大乔看到木门背面刻了几只很幼稚很丑陋的小鸡。喜嫂子呜呜咽咽:“这是俺弟弟用小刀刻的,俺爹因为这个还打了他屁股……”
看了一圈,喜嫂子来到大槐树下,坐着树根倚着树身,朝东凝望……
李国栋向有关部门说了母亲的意思,文化部门的人选了个日子进行挖掘。动土这天的喜嫂子已大不如上次,被两个孙子用竹椅子抬着。
挖掘的人从老槐树往东量了五米,定下了点,开挖……大约挖到两米深,有人一摆手:“停!”
土窝子里露出了一点木头,众人屏住了呼吸,慢慢拂去木板上的土。一米见方的木盖子腐烂得厉害,除去腐木,是个一米见方的石砌大坑,坑内是满满的木炭,除去木炭,四个瓷坛子露了出来。坛子口用白膏泥封着,文物挖掘人员把四个瓷坛子抬到了博物馆,最后清点出两坛金锭子,两坛古玩玉器!
还有一张镶嵌在玻璃框中的黑白照片,这照片刚出土时还非常清晰,慢慢开始模糊。喜嫂子看到照片上的爹娘弟弟和自己,不错,这正是梦里的他们,只是他们越来越模糊,用手一碰就成了粉末……
喜嫂子回到家就下不了床,还决不去医院,就想早日和爹娘团聚。儿孙绕床,喜嫂子合着双眼说:“俺想把那些东西献给国家,你们同意不?”
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咋说,喜嫂子又说:“不义之财不发家,有命挣来没命花!这些东西该咋处理俺已经琢磨好多年了。俺爹是个有罪的人,当年他交代俺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给俺说一步错步步错,毁了自己搭上儿女,如果有来生一定不会再走错路!当汉奸是犯了滔天大罪,俺爹在那边不知得受多大的折磨……俺把他那些宝贝献给国家,给他减轻点罪过,让他少受点苦,早日去托生!”
“你说得对,娘!”李国柱率先表态,“俺姥爷当初要不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也不至于家破人亡,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要!”
孩子们纷纷表示赞同,喜嫂子笑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