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宝山在家里没有多呆几天就又和同乡的工友们外出打工了,这次是去蜀中挖隧道。临走前,偷偷给许凡留了一百块钱。这对许凡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许凡不肯要,许宝山就露出愧疚的神色,女儿十九了,看起来却很娇小,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再加上身上那一身旧衣裳,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寒碜。作为父亲,许宝山很自责,他知道汪明月的性子,也知道女儿的难处,他唉声叹气说都怪自己没本事,没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许凡听不得父亲这些话,眼眶酸酸的。其实
对于许凡来说,吃好穿好也不及父母的几句好言好语,如果母亲也能 像父亲一样温和就好了。许凡想到新学期霞山溪那些孩子的学费没有着落,到底还是收了父亲的一百块钱。
去学区缴纳了学费,领到了书,许凡在学区楼下遇到了潘文。
潘文是潘正义的侄子,许家和潘家是一条街的邻居,许凡与潘俏俏又是打小的同学,许凡自然认得潘文。
“谢谢你,潘大哥,帮我弟弟垫付了医药费。 ”许凡不清楚汪 明月是否已经将医药费还给潘文了,虽然许宝山这次回来给了汪明月不少钱,但汪明月一向是“雁过拔毛”的性格,未必就会把钱还给潘文,所以医药费的问题,许凡也不敢深谈。潘文也很识趣,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而是不由分说从许凡怀里抱过那一捆书,就走向自己停在街边的那辆菲亚特 126p。他将书放到车后座上,“砰”地关了车门,回头见许凡依旧呆呆站在学区楼下。他下巴一抬,笑着招呼:“许凡,上车,哥送你去霞山溪。 ”
车已经开在从镇里往村里去的山路上,许凡还感觉像做梦一样。
“会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啊?潘文大哥。 ”副驾驶座上,许凡忍 着头晕,问潘文。
潘文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扭头看了许凡一眼,笑着说道:“我自己就是砖厂老板,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不工作。”那种自鸣得意的笑在许凡跟前如此晃眼,她只觉胸腔里一阵翻涌,赶紧让潘文停车,下车去大吐特吐了一阵。许凡呕吐的时候,潘文很绅士,又是递矿泉水又是递纸巾,这些消费品许凡都是第一次用,心里很不安。 一个物质上长期贫瘠的人,骨子里的卑微根深蒂固,很难轻易改变, 潘文也表现出了怜香惜玉。
与潘文虽然不算熟,可也绝对不陌生,他是潘俏俏平常最亲密 的一个堂哥,与亲哥无异,他对潘俏俏近乎是护犊子的宠溺,一度让 许凡羡慕不已。而现在,潘文对潘俏俏的宠溺全全给了许凡,这让许
凡受宠若惊之余,又惊诧不已。潘文将车子停在了山脚下,背着那捆书,送许凡上山。许凡原本不想让潘文送,可是想到大钟哥,她还是让潘文送了。潘文没想到霞山溪的山路这么难走,上个山,比干他砖厂里的活还要辛苦百倍。
“回头让我三叔把你调到镇上。”路上,潘文挥汗如雨,说道。
许凡自然没有吭声,潘文又自顾自笑说:“你相信我,只要我跟我三叔开 口,他绝对答应。 ”
年轻的女孩子手脚并用爬山,飘忽的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她是当他信口开河吗?潘文自己都感觉到一丝尴尬,所以更加提高了音调强调:“到时候我就跟我叔说你是我女朋友,这样他铁定得帮你调到中心校了。”许凡终于明白潘文为什么会无事献殷勤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那刻在她骨子里的自卑让她无法相信潘文竟然会喜欢她,可是如果不是喜欢,又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好呢?
整个春天,潘文对许凡的好已经到了让许凡感动的地步。他每周都会来霞山溪接许凡,走着叶知秋走过的路,做着叶知秋做过的事,还做了很多叶知秋没能做到的,比如给许凡送米送菜,比如用他的菲亚特 126p 接送许凡从镇里到漆溪村,或者从漆溪村到镇里。一次次,许凡想拒绝,可是最终都收下了,她把他的米和菜分给了村民和学生,她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菲亚特 126p,不再晕车呕吐。她在接受这些的 时候,脑海里常常想到叶知秋,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大哥的伤康复了没有。整个春天,叶知秋都没有来看过她,许凡想,一定是他又要教书又要照顾他大哥,还要帮着他嫂子干活,太忙了。
“你知道吗?俏俏马上就要结婚了, ”潘文对许凡说着,又补 充了一句,“俏俏满二十周岁了。”潘俏俏的确比许凡大了一岁,成绩不好,留过一级。
“你不好奇她和谁结婚吗? ”潘文问。
许凡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摇下的车窗,看窗外的风景,行道
树一棵棵急剧向后退去。她的确不好奇,关她什么事呢?难道潘俏俏还会邀请她当伴娘不成?许凡这样想着,潘文就递了一张请柬过来,说道:“俏俏托我问你,愿不愿意当她婚礼的伴娘。”许凡猝不及防咳嗽起来。她慌乱间打开了请柬,“叶知秋”的名字落入了她的眼帘,霎时,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春天开始的时候,叶知秋还坚信着他这辈子会娶的女孩一定是许凡,可是春天结束的时候,他要共度一生的人已经变成了潘俏俏。 这就是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思宝乡新月村的叶家并没有要办婚礼的半点喜气,因为婚礼并不会在这里办。
“念秋,你不要激动,知秋他不是入赘!不是入赘! ”王丽秋 安抚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叶念秋蠕动着唇,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只能拿眼睛瞅着站在不远处白灰墙边的弟弟叶知秋,手脚都颤抖着。听着他大哥嘴里“咕噜噜”惨烈的声音,叶知秋走了过去,按住他大哥胡乱摆动的手,说道:“大哥,没有入赘,真的没有入赘……”
叶知秋的眼里噙着泪,泪光闪闪如阳光映照在叶念秋眼里,让他阴云密布的心绪终于被安抚,可是叶知秋自己却心绪纷乱起来。他从家里跑了出去。王丽秋在后山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从甘蔗林里钻出来,手里握着根甘蔗。他对他嫂子说,甘蔗是给金宝元宝摘的。王丽秋看到叶知秋眼里红红的,知道他刚刚坐在甘蔗林里哭过,想到小叔子为这个家的付出,王丽秋心里就堵了一堵墙。她没读过书,成天和土地打交道,不细腻,更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心里所有的关心与愧疚到了嘴里就变成直白的一个问句:“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女老师? ”
叶知秋有个心上人,女老师,清流镇的。 自从叶念秋想要让小姨子做自己的弟妹后,这在叶家就不是秘密了。现在小叔子要和潘俏俏结婚了,他心里的女老师呢?他和那个女老师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她知道他要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吗?王丽秋有太多问题要问,叶知
秋怕她的问题会让自己招架不住,就把甘蔗塞到她手里,转身又钻进 了甘蔗林。王丽秋没敢跟进去,虽说长嫂如母,但瓜田李下,叔嫂也要避嫌。她只能站在甘蔗林外,听甘蔗林里传来叶知秋低低的哭声。一个大小伙子的哭声让王丽秋握紧了手里的甘蔗,心也跟着揪紧。
叶知秋很怕他嫂子会冲进甘蔗林,所幸没有,让他得以坐在甘蔗林里好好地哭了一场。这段时间压抑心头的所有委屈都随着这一哭发泄出来,但是因为将许多不开心的情景又都回忆了一遍,他不但没有变轻松,反而更难过心事更重,对许凡也更加想念了。五月份在县里进修校有一个教师培训,面对全市从教不满五年的新教师,许凡应该也会去吧?想到这里,叶知秋的心就砰砰跳动起来,这几个月他使劲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去见许凡,但还是偷偷去见了一次,不过是在潘俏俏的陪同下。潘俏俏包了一辆桑塔纳,载着他,一直开到漆溪村的路 口,他终于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许凡,不过许凡身边多了一个男人,还多了一辆车,那是潘文和他的菲亚特 126p。
“许凡的家境你不会不知道吧? ”车上,潘俏俏一副胜券在握 的表情,“你能给她什么?你能满足她妈对女婿的要求吗?她妈供许凡读书,就是为了让许凡钓一个金龟婿,好给许家很多很多钱,你行吗? ”叶知秋当然不行,且他已经亲自去接受了汪明月女士的侮辱。见汪明月女士,也是潘俏俏安排好的,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潘俏俏必须让叶知秋对许凡彻底死心,她的婚姻不可以有绊脚石的。而汪明月女士也是超级给力,听说有个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她女儿动了心思,气便不打一处来。她原本就喜欢逞口头之快,逮着叶知秋哪肯善罢甘休?不但拿“穷”这件事大做文章,狠戳叶知秋痛处,最后还给了叶知秋一巴掌。
“妈,你怎么可以打人啊?你不知道我脚摔断的时候就是知秋哥送我去治疗的? ”许平单脚跳着将叶知秋送走,转头责怪汪明月女士。汪明月女士则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让叶知秋彻底死心才出手
的,这就叫“长痛不如短痛”。过了几日,传出叶知秋和潘俏俏的婚讯后,许平对汪明月狠甩了脸色,质问她,为什么人家潘校长都能相中叶知秋做女婿,偏他妈就相不中?汪明月女士就教导许平,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潘校长女儿没有正式工作,所以只能选个次的,但你姐有“铁饭碗”,当然要配个有钱有身份又有地位的男人了。“妈是给自己找女婿吗?妈是给你找姐夫啊!这个人关键要配得上你这个小舅子,你将来可是大学生,要去大城市的,叶知秋一个村里来的,能配得上你? ”汪明月女士理直气壮绘声绘色,许平只能丢给她一连串白眼,反问他妈,叶知秋配不上,那谁配得上?潘校长那个当厂长的侄子吗?汪明月一拍大腿,这个潘文财大气粗,对他们许家相当舍得,如果他来当许平的姐夫,她可以考虑考虑。许平冷哼一声,问她,妈你选了潘文,那信用社的梁主任怎么办?
汪明亮剃头挑子一头热,想给他顶头上司梁生和自 己的外甥女许凡牵线,来找汪明月说过两三次了,但因为潘文的关系,汪明月并没有答应,不过也很是心动。潘文虽然有钱,可是开砖厂不也得向信用社贷款?如果梁生这个信用社主任能来当她汪明月的女婿,那可是既有钱又有权啊!到时候,隔壁田玉琴那个贱人还不得在她汪明月跟前矮三分?梁生可以批贷款条子,不过潘文出手大方,女婿再有钱,要是舍不得给老婆的娘家人花,那也是白搭。汪明月不由慨叹,生了个女儿,天下的路都变窄了,梁生和潘文她都拿不定主意,恨不能让他俩来个比武招亲。不过,在汪明月女士的选择题里,叶知秋是没有资格参加比武招亲的,那许凡的选择题里呢?
教师进修学校的青年教师培训,叶知秋果然看到了许凡。她从潘文的菲亚特 126p 上下来,礼貌地和潘文道了“谢谢” ,便走进了进修校的大门。看到叶知秋,许凡并没有很惊讶,只是脸上已经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她向他道喜说,恭喜你师哥,要结婚了。她的笑容和声音都冷冰冰的,像被深秋的寒霜冻过。娇娇柔柔的女孩子腰杆子挺
得笔直,看在叶知秋眼中是一份刻意而生硬的伪装。他想到那夜清流镇街头路灯下,那个向他奔跑而来的女孩子,她的伪装在投入他怀抱的那一刻冰解冻释。那是唯一一次,她对他敞开心扉。再也回不去了,他与她之间已经隔了厚厚的冰障,再也无法突破了。叶知秋的眼眶热辣辣的,咸涩的泪水想要夺眶而出,但是被使劲压下了,导致他的眼眶胀得酸疼。
叶知秋本来准备了很多话想和许凡说,他要和她解释他与潘俏俏结婚的迫不得已,甚至他还想过只要许凡给他一点点希望,他无论多难都会立马解除与潘俏俏的婚约,可是此时此刻站在许凡跟前,叶知秋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许凡不会给他希望,而他也无法给许凡希望,他们是两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彼此有太多的负担,根本无法互相救赎。潘俏俏说的都是对的,他做不了汪明月女士的金龟婿,而许凡也注定无法成为叶家的理想儿媳。爱情与婚姻,是两码事,一旦失去经济基础做支撑,便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祝你幸福,师哥。 ”这是许凡送给叶知秋的最后一句话,从 此萧郎是路人。
看着许凡渐行渐远的背影,叶知秋的胸口划过清晰的疼痛。他终于失去了这个女孩,或许他从未得到过她的心,也就无从失去,不过是从今往后她的前途她的困境都不再需要他来安排和操心了,有比他能力强上百倍的人陪在她身边,他是应该把自己那颗不安忐忑的心好好放下了。
这个五月,阳光灿烂,但是叶知秋的内心却是阴雨连绵。他与潘俏俏在清流镇举行了婚礼,婚礼很隆重,宾客云集,不乏镇上和县里的达官贵人,但叶念秋一家四口都没能来参加,李诚儒也未以伴郎的身份参加婚礼,许凡更不会以伴娘的身份出席。对于叶知秋来说,这个婚礼是他人生里一个崭新的征程,以此为起点,他将与一批此前从未结交过的陌生人打交道,并把他们当亲人。而他昔日里用真心对待过的人们,比如许凡,比如李诚儒,再也做不成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