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一度是个烟鬼,常常引发部长夫人的不满。别看部长在部里雷厉风行,对部长夫人是很尊重的。部长夫人不能生育,部长也没有听从家里长辈挑拨就和部长夫人离婚,而是和部长夫人商量着抱养了一个闺女,视如己出。部长夫人不喜部长抽烟,部长就立志把烟戒掉,可是烟瘾跟着部长有些年头了,哪能说戒就戒?后来县里国营茶厂的辛厂长给部长拿了几泡大白茶过来,部长每当烟瘾犯了,就强迫自己喝白茶。一开始,部长喝不惯大白茶,茶味略苦,入口涩涩的。 辛厂长就打趣他,也可改为嗑瓜子或者吃水果,转移注意力。部长一大佬爷儿们,怎么可能吃那些姑娘家才吃的零嘴?只好还是喝白茶。 这么坚持了几个月,部长神奇地把烟给戒了,还从此爱上了喝白茶。 为此,部长夫人对辛厂长很是刮目相看,辛厂长变成了部长家里常客。而辛廷伟正是辛厂长的儿子。
部长好友的儿子,许美丽认识的,有次在“山岚海澜”书画院,陪部长练书法,辛廷伟恰好替辛厂长来给部长送茶叶,与许美丽见过一次。部长当时冲许美丽狠夸了辛廷伟一番,说他十七岁就在国营茶厂当了一名茶叶机械技术工人,并没有因为他老子爹是厂长就在国营
茶厂里当个吃闲饭的太子爷,年轻人不但勤劳肯干还富有创新精神,国营茶厂在如何改良茶叶的种植结构和如何推动茶叶的机械化生产进程方面取得的进展,辛廷伟功不可没。
许美丽热情和辛廷伟打了招呼,便恭喜他:“听部长说,你现在在主持‘茶园喷灌工程’的总体设计,还在主持改进茶叶初制机械设备? ”
辛廷伟点点头,语气里透着愉悦:“对热风灶的改进初步有了成效。”说起自己的专业技术,辛廷伟头头是道,热心向许美丽介绍热风灶如何改良事宜,许美丽不懂做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岔开话题问辛廷伟一大早怎么会在这里,辛廷伟道是自己昨儿跟母亲来清流镇下头一个村里,给自己本家的一个姑婆做寿,过了一夜,一大早赶回城里有事。
说到这里,辛廷伟突然两眼放光,兴奋对许美丽道:“美丽姐,也是巧了,我赶回城里,就是要去你们宣传部开会的。 ”
上班时间还没到,市府大院里人还不多,但王隽已经坐在了宣传部新闻科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里。水壶里的水咕噜噜烧开了,王隽拿着自己的水杯走过去倒开水,刚从办公桌上站起身,就看到宣传部长连山青经过办公室门外。连山青个头不高,也就一米六开外,长相清秀,气质也文雅,大抵是因为喜欢书法常常练字的缘故,身上透着一股子读书人才有的隽永之气,然而却给人一种莫名强势的气场。
看到王隽,连山青在新闻科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和蔼可亲笑
道:“王科长这么早? ”
王隽忙放下水杯走向连山青,说道:“昨天不是通知辛厂长以及茶厂的几个技术骨干今天上午到宣传部开会吗?我早一点进来整理会场。 ”
连山青道:“整理会议室这些活用不着你一个笔杆子动手,你可是我们市委宣传部的‘第一把笔’,这些杂活交给小许他们几个小
年轻去做就可以了。”连山青说着想到许美丽昨夜喝了点酒留在清流镇老家了,估计今天早上都不一定能准时赶进来上班。连山青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表,只听王隽谦虚笑道:“部长说笑了,难道因为这双手拿了笔就拿不得其他东西了吗?那筷子拿不拿呢? ”
连山青哈哈大笑,笑罢郑重看着王隽,“拿筷子事小,拿笔事大,笔杆子的手,可以像女娲一样补天,也可以捅出天大的篓子来, 王科,慎重对待你手中的笔。”王隽看着连山青的眼睛,知道他话中有话,说的还是上次那封关于霞山溪村民的信。那封信王隽已经悄悄寄往北京,是石沉大海,还是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王隽每天都很忐忑,希冀着那封信能得到北京的回音,又害怕着会一直没有回音。这些日子,王隽可谓备受煎熬,不过这些煎熬都是王隽内心的挣扎,外部人是不得而知的。先前因为这封信,自己贸然跑去省城的举动一度惊动了县委书记,书记很不高兴,但并没有亲自找王隽谈话,倒是县委乔副书记出面做了这个坏人,把王隽喊去敲打了一顿。而连山青身为王隽的顶头上司,在县里几大常委面前亦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少不得要听书记训上几句话,不过这连山青在王隽面前从来不明着提那封信的事,他从未出声明着阻止。他的沉默给了王隽很大的自由发挥的空间,他把部长的沉默当作一种默许。于是,他为那封信跑去省城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就有了更为大胆的举动,将那封信寄去了北京。
许美丽很快就到了宣传部,一到宣传部,就拿了脸盆抹布麻利去会议室擦桌子。会议桌被她擦得焕然一新,茶水也烧好了,等辛厂长领着辛廷伟和茶厂的几个技术骨干到达宣传部时,整个会议室都洋溢着热腾腾的茶香。
辛厂长问辛廷伟,许美丽泡的茶水用的是大白茶,还是大毫茶。辛廷伟不假思索就答了大白茶,茶厂的其他几个技术老骨干忍不住笑起来,纷纷夸赞辛厂长养了个好儿子。在一众夸奖声中,辛厂长听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辛厂长,廷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灵敏的鼻子。”辛厂长一喜,忙从已经落座的位置上站起来,辛厂长一站起来,辛廷伟等人也跟着站起来,齐声唤:“连部长!”连山青身后跟着王隽等人,正器宇轩昂走进会议室。连山青冲众人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在会议桌上首的主位上坐了下来,其他人则鱼贯走到会议桌的另一边,坐在了辛厂长一行的对面。王隽一落座,就将笔记本打开,钢笔盖拧开,做好了记录的准备。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掏出了笔记本。
连山青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把你们都叫过来,是为了我们桐山县的大白茶和大毫茶去参加茶叶比赛的事情……”
宣传部的会议一直开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结束后,连山青特意将辛厂长父子俩留了下来,其他人则各自散去。王隽捧着那本已经记了好几页的笔记本刚回到办公室,许美丽就对他说,王丽春半个小时前给他来电话了,听说他在开会就挂了。王隽“哦”了一声,坐下整理笔记,许美丽忍不住问:“科长不给你妹妹回个电话吗? ”王丽春在北京,用办公室电话给自己妹妹打长途电话,这属于公器私用,王隽对自己要求很高,他不愿干这样的事,就对许美丽笑了笑,说王丽春如果真有事,一会儿还会打来的。王丽春很快就再次打来了电话,电话里王丽春忍不住激动的声音,问她哥看到今天的报纸了没?早晨开始办公前,先阅览报纸,这是王隽的习惯,但早上因为参加会议,报纸还没来得及看。王隽问王丽春什么报纸什么新闻让她激动成这样,王丽春卖关子让他自己看。王隽心头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挂了电话问许美丽,老郑把今天的报纸送来了没。许美丽朝墙角的报架努了努嘴,说已经送来了。
收发室的老郑是个结巴,一句话常常要卡三次才能表达出意思,但他工作勤勉,为人低调,深受领导同事同情与喜爱。在宣传部里,上至连山青,下到许美丽,没有人歧视老郑,反而替他惋惜。老郑的亲姐姐在省城某医院高干病房当护士长,专门对接一些老干部的护理
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老郑的结巴,凭着姐姐这层关系,老郑在这座小县城里谋个一官半职不是难事。老郑虽然没做上官,但不妨碍他成为人生赢家。宣传部里唯一娶了两个老婆的人就是他。许美丽刚到宣传部那会儿,听闻老郑离过婚,便觉此事在老郑面前应该是讳莫如深的,没想到部里人人都可以用这事和老郑开玩笑。许美丽有次就听见连部长笑着打趣老郑,别人都娶一个老婆,就你娶了两个老婆,你是宣传部里最牛的人。老郑就乐呵呵回他,有钱,任性!老郑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一点都不结巴,他那张瘦长的一向挂着谦卑的面孔上还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自信与笑容。相处久了,许美丽还发现,老郑竟是个冬泳的好手,三九天去桐山溪游泳不在话下。真看不出来,老郑那瘦削的身子板竟蕴藏如此大的能力。老郑瘦瘦筋骨肉,是和他的自律分不开的。他不但生活作息规律,工作上更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比如每天早上八点半前势必要将当天的报纸发放到各个办公室。
此刻,老郑早就将报纸送到各个办公室,新闻科今日份的报纸都已经上了报夹,此刻正挂在墙角的报架上。
许美丽是个机敏的,不待王隽走去报架,先人一步将今日份的报纸从报架上取了下来,放到了王隽办公桌上。王隽道了谢谢,便快速找到了那张全国权威的主流媒体的报纸。王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封信,因为是头版头条……他握着报纸的手颤抖了,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心头连日来的忐忑在这一刻全都归于平静,可是他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五月的阳光照在霞山溪村贫瘠的山头,许凡和李小贤一起在山头挖野菜。两个人中午吃完饭就到山上挖野菜了,挖了整整一个小时,李小贤的篮子里也才躺了小半篮松松垮垮的野菜。许凡叹口气:“咱们村怎么穷成这样,连野菜都不长啊!”李小贤从许凡手上接过好不 容易挖到的一根野菜,小心翼翼放到篮子里,问道:“所以,许老师你很快就会离开我们霞山溪村吗? ”这是李小贤最担心的事情,要是
许老师调走了,村里就又没有老师了。李小贤最担心的,对于许凡来 说,也是最难实现的,调动哪有那么容易?学区在五月份会举办一场“教坛新秀”比赛,潘正义说了比赛前三名的获奖老师可以调动。调去哪里,潘正义没说,但总比霞山溪好吧?这是许凡唯一的机会,父母没有关系网,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她只能靠自己。如果她在比赛中拿到前三名,那她就可以从霞山溪调走了。许凡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可是当着李小贤,她不能将自己的打算说出 口,李小贤看着她的眼里,正满含崇拜与依恋。
“不会。 ”许凡给了李小贤一个善意的谎言,李小贤这才安了 心,松口气露出笑容,说:“许老师,等我爸回来的时候,我家就有钱了,到时候我让我爸去镇上买几斤猪肉回来,请许老师到我家里吃饭。”看着热情的少年,许凡心头暖暖的,她问李小贤村里其他男人都留在家里种地,怎么他的爸爸会外出打工?李小贤说他们家的地压根种不出红薯,他爸如果留在村里种地,全家都会饿死。“我妈已经跑了,我爸不能再失去我和奶奶两个亲人了。”少年提到他妈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许凡没有再问李小贤他妈为什么跑了,村里的女人们病的病,死的死,跑的跑,都是因为一个字:穷。李小贤却嘟哝道:“等我爸赚了很多钱回来,我妈妈他也会回来了吧? ”李小贤问这问题的时候,眼巴巴看着许凡,许凡冲他点点头,“嗯”了一声。李小贤又问,那要是他妈已经改嫁了怎么办?这让许凡没法回答。正在许凡尴尬的时候,远处山坡上传来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的声音。听到李先荣在喊他们,许凡和李小贤赶紧提了菜篮子向他小跑过去。
“李小贤……”李先荣看着李小贤,吞了吞口水,那个如石头一样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消息,此刻变得那么难以起 口。
“出了什么事? ”许凡问李先荣。太明显了,李组长的脸上每 一个细微表情都在说明,他带来的是一个噩耗。
“跟叔回家去再说。 ”李先荣拉住了李小贤的手。
李小贤家里,他奶奶的那口棺材板上摆放着一个小金瓶——一种像陶罐一样的骨灰盒。里面装的,正是他父亲的骨灰。李小贤的父亲是在西北一个煤矿工地上出的事。“太远了,尸首运不回来,只能就地火化,把骨灰送回来。”李先荣对李小贤说道,声音很低沉。小金瓶旁边放着一叠绿色的百元大钞。这个村里的村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甚至有些人连百元大钞长什么样都从来不知道。李小贤父亲的后事该怎么办,李先荣和村里几个老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办得风光些,他自己的卖命钱自然要风风光光办他的后事,但李小贤奶奶说,一切从简,因为钱要省下来给李小贤读书,还要留着给李小贤做长大后的老婆本。
在霞山溪村,活人要紧,因为活人越来越少了。许凡去年刚到霞山溪村的时候,村里还有百八十号人,到了今年,人 口已经损失了一成,折损的还都是李小贤父亲、阿英嫂、劳家三兄弟这样的青壮年。许凡每到夜里睡在小祠堂的床板上,背脊都凉飕飕的,总感觉深山夜晚的空气里飘着鬼魂。蓝花怀孕了,必须小心为上,所以许凡坚决不让蓝花在晚上来祠堂和自己作伴,万一蓝花的肚子有个好歹,她担不起这责任。添丁,不单单是李先荣和蓝花一家的希望,也是这整个霞
山溪村的希望。有孩子才有未来和希望,否则这贫穷的山村只会一 日日地越来越靠近消亡。
五月份眼看着就要过去了,接近六月的阳光也越发多了威力,照得霞山溪“眉毛丘”那些红薯地一点水分都没有,许凡帮着蓝花把一桶水从家里提到“眉毛丘”去给李先荣浇地,才走到半山,就见一行人入村而来。那一行都是男人,都是一手拄着粗树枝或者木棍当拐杖,另一手或提着米、油,或提着猪肉,还有人扛着棉被衣服等。那一行人虽然因为行路风尘仆仆汗流浃背的,但他们的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在这群人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是王隽。
许凡认出了王隽,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水桶,她的脑子有些懵,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王隽也看见了她,正冲她笑着挥手打招呼:“许凡老师!”许凡的眼睛湿了,阳光照在她的眼睛上,让她的眼前一片水光潋滟。那些灿烂耀眼的光波,如此可爱,每一点光波都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