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凡走出小祠堂门口就看见了蓝花,傍晚的山风里,蓝花蜡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层酒红,那是夕阳给她的面颊补了一层血色,但也让瘦削的颧骨更突兀了。许凡刚想同蓝花说点什么,蓝花扭过身子, 蹲路边干呕起来。“我没事,我是……怀孕了。”蓝花呕得泪眼汪汪的,同许凡解释。许凡一喜,向蓝花道贺,蓝花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反而忧虑忡忡的。许凡知道蓝花在担心什么,他们一家三口大人尚且只能勉强糊 口,这再添一张嘴,生活的压力就更大了。困难虽然摆在眼前,但这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生下来,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添丁了,都是单身汉,病的病死的死,村里人口越来越少,像蓝花这样有生育能力的妇女不过才五六人。
“我就是害怕, ”蓝花抓着许凡的手,战战兢兢地说,“我害 怕会像阿英嫂那样……”蓝花说着,牙根儿不自觉哆嗦了一下。许凡 安慰她:“不怕,吃饱饭,把身体养得壮壮的,就有力气生孩子……”许凡说着不自觉垂下了头,“吃饱饭”,这不就是最大的困难吗?“等我下一周回来上课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许凡当即决定这个周末 会让潘文多买点食物和生活用品,届时带来给蓝花。
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许凡要抓紧时间下山去,这个时间点,潘文一定已经开着他的菲亚特 126p 等在漆溪村的路 口了吧?许凡刚要和蓝花告别,就看见大钟哥背着一捆柴站在通往小祠堂的田埂上。 大钟哥也已经看到了许凡,他愣了愣,旋即一脸惶恐和愧色,一转身跑掉了。他虽然瘦到驼背,但依然是个高挑的汉子,此刻却狼狈地逃
窜着,那捆柴在他背上一颠一颠的。“这学期往学校给你送柴的,其实是大钟哥,不是我家阿荣。 ”蓝花低声解释。许凡顿时就理解了,大钟哥在弥补,也是在赎罪,之前都是选择许凡周末离开学校的时间来送柴,没想到今天许凡因为蓝花耽搁了一下,走得迟了,就两厢撞到了。“替我谢谢他。 ”许凡笑着交代蓝花,便下山去了。
看着许凡的背影,蓝花也由衷一笑。许老师真是个好人,读过书,心胸广,脾气好,还漂亮……许凡在蓝花眼中已然成了偶像。她抚摸着自己依然扁平的肚子心想,如果不能生儿子,那生个像许凡老师这样的女儿,也是不错的。蓝花旋即又很忧虑,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供女儿读书呢?
许凡终于走到了山脚下,潘文的菲亚特 126p 果然停在老地方,但是这一次许凡没能上车坐在她从春天一直坐到夏天的副驾驶座上。 潘文率先从车上下来,在驾驶座的车门上靠了一下下,立即弹簧一样直起身子,一边拍着自己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念着,这鬼地方,破山路,还好以后再也不用来了。
许凡已经察觉到这一次的潘文和往常不一样,那些刻意伪装了数月的温情与风度此刻都卸下了面具,而许凡何等聪明,她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了,安静地看着潘文,只等他摊牌。“许老师,回家的时候记得和你妈说说,让她把许平的医药费还给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赖账就没意思了。”潘文看着许凡,眼里全是鄙夷。在来漆溪村前,他怎么看汪明月女士的,此刻就怎么看许凡。许凡只简单回应了一个“好”字,就绕过他的菲亚特 126p,走上了那条通往镇子的灰扑扑的泥土路。直到许凡走得远了,潘文才回过神来,迈开大腿追了上去。
“许凡,你就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几个月为什么突然对你大献殷勤,现在又为什么突然把你甩了? ”潘文拦住了许凡去路,倒没了之前的气焰。
许凡唇角弯了弯,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笑潘文,说道:“你姓潘,和潘俏俏同个姓,能是什么好东西? ”
潘文愣了愣,“不是,大姐你……”
“你几岁?我几岁?你怎么有脸叫我大姐啊?大叔! ”许凡给 了潘文一记自行领会的眼神,便越过他自行走掉,搞得潘文很郁闷。 他回去之后该怎么跟潘俏俏解释,他与许凡摊牌的画风竟然是这样的?就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压根儿没法吹牛逼啊。看着那个在土路上走远的女孩子,潘文撇了撇嘴,所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妈是真的!这死丫头刚刚那耍无赖的鬼样子,和她妈有的一拼。潘文想到之前去跟汪明月讨要医药费的情景,汪明月女士竟然说:“你和我女儿谈了这么久,难道不应该给我点钱? ”这几个月,他又是当司机又是当苦力,出钱出力,可是连许凡的手都没碰过,回头还要赔一笔钱,什么无赖!
潘文觉得去找信用社梁生主任贷款都比在许凡母女跟前受到的窝囊气少些。不行,他要是去向潘俏俏如实交底,还不得被潘俏俏打 死?潘俏俏跟前,他必须要吹牛逼,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堂妹看扁自己。而许凡母女这边,他也不能咽下这口气,非得给这不识相的母女俩一 点教训不可。
夜幕已经沉沉地压下来,暮霭低得不能再低了,许凡伸手轻轻拭去了面颊上那两颗沉重的泪珠。一切悄无声息的,仿佛她从未哭过一般。这段日子,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潘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过,当真相真的揭开丑陋面纱的时候,她一时还是不能坦然接受。其实潘俏俏为了得到叶知秋,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苦心孤诣设计这么一个局,因为她根本没有能力抓牢叶知秋。许凡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双因为从小干活还长出一些老茧的手,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十九岁女孩子的手,在虎口和食指侧面的位置上有许多条疤痕,那是小时候切猪菜被菜刀剁了留下的。十九岁原本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山花一样
烂漫,承载很多诗情画意,眼里闪烁着星辰大海。许凡放眼望去,她的十九岁看到的是曲折的山路、贫穷的村庄、狼狈的乡民、无助的学生,还有潘正义鄙夷的目光,以及母亲的歇斯底里……
还有前途可言吗?她的当下只有来自潘俏俏的羞辱,来自潘文的羞辱,来自至亲的羞辱……所以她的前途是个什么东西呢?是这低沉的暮霭吗?许凡抬头望天,她从天际里望到了一枚月牙儿。那弯弯的雪亮的月牙儿从云端钻出来,冲她笑着,像是田曼玉漂亮的眯眯眼。上次经过外婆家,田曼玉挺着大肚子来找她玩,说家里有很多吃不完的酸梅要送给她,外婆替她拒绝了。外婆说,怀孕的女人才要吃酸梅,我们许凡还是个闺女。这一次,许凡决定去田曼玉那里把那些酸梅要过来,再带去给蓝花。想到蓝花,许凡想到,潘文摊牌了,她再也无法从潘文那里得到好吃好喝的去救济蓝花和学生了。潘文和潘俏俏以为他们给她做了个局,可以让她出丑,而她又损失了什么呢?她没有损失什么,她得到了食物,还有免费的顺风车,她将那些食物拿去救济霞山溪的村民,节省下来的车费攒起来,她不但没有失去什么,她反而得到了尊重,来自霞山溪村民对她的尊重。要知道,尊严这件事,潘正义不会给她,汪明月也不会给她,阴差阳错的,她通过潘俏俏和潘文得到了。
所以,许凡望着天上的月牙儿笑了,世界还是奇妙的。
许凡到家里的时候比往常晚了两个小时,遭来汪明月一顿臭骂,不过这次许凡竟然没了过去的纠结,暮霭中钻出的月牙儿让她豁达了许多。许平偷偷问她,迟回家是因为潘文没开车去接她吗?许凡说,车倒是开到村 口,不过没让她上车。许平就大骂潘文个不要脸的。弟弟和母亲两种骂声,编成了许凡的催眠曲。
一觉醒来,家住许凡家前门,儿子在外地包煤矿,一脸麻子,邻居赠外号“猫婶”的林大妈就大驾光临了。汪明月与田玉琴一二十年的官司在左邻右舍里不是什么新鲜事,且邻居里还分成了两拨支持
者,这猫婶就是公然站队田玉琴的。死对头田玉琴的死党猫婶突然大驾光临,能有什么好事?猫婶是来给许凡说媒的,说的是同条街上卖猪肉林屠夫家的二儿子。林屠夫夫妻俩靠杀猪卖猪肉为生,一共养了三个儿子,大儿子是个混子,生得牛头马面,粗手粗脚,往门前一站,堪比金刚,连鬼都要被吓退几丈,且还坐过牢;三儿子是个孬子,病歪歪,没啥存在感;唯一像个人的是在船厂上班的二儿子,不过也是个卖苦力活的,怎么可能入得了汪明月的眼?偏猫婶把这二儿子夸上了天,汪明月冷笑,那么好的话为什么不介绍给田玉琴当女婿?猫婶自讨没趣后,不知去和林屠夫夫妻俩说了什么,林屠夫老婆竟亲自登门提亲了。说是提亲,却丝毫尊重都没给,全是讥讽之词,说汪家说到底也是穷人一个,种地的和杀猪的,都是劳苦大众,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互相看不起了。汪明月女士只觉受到了奇耻大辱,打发了林屠夫老婆后,就把许凡狠狠骂了一顿,说她为什么把这种苍蝇给招惹来。许凡也很委屈,当然不知道这苍蝇是潘文替她招来的。
这个周末,许凡在家里是不得安生了,只能早早动身,逃去赤霞村的外婆家。田曼玉将她已经满月的儿子丢给她后妈,叼着根中华烟出门去找许凡。“给,酸梅。”田曼玉将一个袋子递给许凡,里头的酸梅有已经开封的,还有没开封的。许凡向她道了谢,两个人便坐在山顶一块巴掌大的平地上看夕阳。周围灌木杂草丛生,古树参天,地上的蕨芨草扎着屁股。许凡挪了挪屁股,田曼玉笑着问她是不是被烟熏到了?许凡勉强挤了个苦笑,她心里想劝田曼玉别抽烟了,但嘴巴上却没说。她知道田曼玉不会听她的劝,即便她是为了她的身体着想。田曼玉倒是自己熄灭了烟,将烟蒂扔进旁边的灌木丛。许凡视线不由追着那烟蒂,确定是熄灭了,不会引发一场火灾,方才将目光收回来。田曼玉笑叹她哪里那么不靠谱了?许凡一愣,想要解释什么,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田曼玉慨叹两人小时候玩得多好啊,现在怎么就说不上话了呢?
许凡从田曼玉的眼神里看到了非常复杂的情愫,有对她的艳羡又有对她的瞧不上。艳羡大抵是因为站在知识的角度,她在高处,田曼玉在低处;瞧不上则是站在财富的角度,她和田曼玉的位置又要颠倒过来,她在低处,田曼玉在高处。不论哪个角度,她和田曼玉都是不对等的,再也回不到小时候无话不谈的玩伴关系里去了。
田曼玉其实有很多委屈,她三四岁的时候亲妈就死了,喝的农 药,村里人将她抬下山要去公社卫生所里洗胃,可是担架抬到半路,她就断气了。她会自杀多半源自家暴,但这后来成了田家不可说的秘密。田曼玉的爹很快再娶了个寡妇当老婆,田曼玉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田曼玉的后妈带了个儿子过继给田曼玉的爹当儿子,田曼玉十三四岁就去东山打工,就是为这个继兄在奋斗。田曼玉赚了很多钱给继兄在清流镇上买了地基盖了房子,也给他娶了老婆,可以说是田家的大功臣,但是田家并无人感激她,所有人把她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甚至继母还觉得她给的钱远远不够,比如只是帮继兄成了家,尚没有帮他立业。田曼玉怀孕生子这一年都在休整,不能重操旧业,继母言语间就多有不满……可是自尊心不允许田曼玉向许凡倾诉这些。现在她在许凡眼中的人设是一个嫁给富商的阔太太,无忧无虑。
许凡也没法同田曼玉讲述自己的委屈, 自 己那被生活逼迫得尖酸刻薄的母亲每天都是用怎样让人想死的话侮辱她的,还有自己这份教书的铁饭碗其实并不高大上,一方面潘正义那些学区领导因为家境看不起她,一方面霞山溪穷得吓人,她在那里教书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跟田曼玉倾诉了就会有所改变吗?并不会,只会让田曼玉看笑话。田曼玉是带了一种见不得她好的心态的,许凡一直能感觉到,她打心底里觉得挺悲哀的,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了就变复杂了,没了小时候的单纯。
当许凡把那些酸梅带给蓝花的时候,蓝花抱着许凡又跳又笑,开心得像个孩子,许凡不由在心里唏嘘,她和田曼玉这对旧友竟还不
如她和蓝花的关系来得亲密。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吗?
李小贤病了,有两天没来上课,趁着放学时间,许凡特意去了一趟李小贤家里,一进门就看见李小贤趴在他奶奶那口棺材板上写字。“李小贤,你的病好了? ”许凡喜出望外走过去,一摸李小贤额头,还隐隐发着烫。李小贤奶奶就过来说,李小贤死活不让他奶奶用家里的钱去买药,说是要留着下学期交学费用。“许老师,我就是想减轻一些你的压力。”李小贤知道这两个学期,村里孩子能用上新课 本都是因为许老师帮大家垫付了学费。许凡完全知道李小贤的意思,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对于许凡来说,李小贤是学生,也是朋友,是伙伴,在这霞山溪村,蓝花和李小贤对许凡来说就是两道阳光、两缕春风。
许凡将李小贤带到镇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李小贤出了一身汗,烧反而退了,但许凡还是带他去药店里看了医生买了药。
“老师,我晚上去住你家吗? ”李小贤手里握着几包药,很不 是滋味。
许凡摇头,“去我舅那里睡吧! ”
许凡她舅汪明亮先生此刻正陪着他顶头上司——清流镇信用社主任梁生吃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