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大楼最高层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桐山县委班子正在召开一场贫困县如何摘帽的会议。作为全国 18 个集中连片贫困区之一的闽省东部的六个贫困县之一,摘下贫困县帽子,是地委对桐山县提出的要求。可是,桐山县还有像霞山溪村这样扶贫失败的村子,要实现全县脱贫摘帽谈何容易啊?王丽春携着顾军离开霞山溪村,也让王隽知道了霞山溪的近况。王隽特地从地区赶回来,奔赴霞山溪村,用镜头记录了霞山溪村重新陷入贫困的局面,周挺书记、连山青部长等县委领导透过王隽的镜头看到了霞山溪这个穷典型在脱贫致富道路上遇到的困境。
如果像霞山溪村这样的穷山村一天不能脱贫致富,桐山县就一天无法摘下贫困县的帽子。如何帮助霞山溪彻底摆脱贫困,是摆在县委领导班子会议桌上的课题。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小小的自然村,举全县之力,数年扶贫无功效,只能说明它的水土养不了人。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输血”无效,不如举村搬迁,异地“造血”。可是农村人对故土的依恋就像孩子依恋母亲一般,他们能轻而易举接受举村搬迁计划吗?王隽从霞山溪村调研完回宁东地区之前,特意和连山青部长交谈过。举村搬迁,王隽这次重返霞山溪村时也产生了这个设想,可是他在霞山溪村和村民谈心时一提出这个设想就遭到了村民的强烈反对。对于霞山溪的村民来说,那方山土再贫瘠再穷困也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 方,他们在那里男耕女织养儿育女,代代相传,再穷再苦也是他们的根。落叶都要归根,他们怎么可能还舍弃故园往外搬迁呢?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这就是霞山溪村民们对他们生活的村庄最朴素的血脉亲情。
连山青部长讲述了霞山溪村民对于举村搬迁计划可能存在的排斥心理后,端起瓷茶杯,喝了口热腾腾的老白茶,继续说道:“霞山溪的村民在霞山溪已经生活了三百多年了,要他们搬出村子,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只怕难啊! ”
周挺书记说道:“我们地委书记在大会小会上反复强调,咱们宁东交通闭塞,信息短缺,是小农经济的一统天下。商品经济的发展较其他贫困地区,显得更为步履艰难。人们说起我们宁东,便是五个字:‘老、少、边、岛、贫’,处于这么一种弱鸟的境地,有没有‘先飞’这个话题的一席之地呢?我们地委书记说,不但有一席之地,还有大讲一下的必要。地方贫困,观念不能‘贫困’ 。‘安贫乐道’,
‘穷自在’,‘等、靠、要’,怨天尤人等等,这些观念全应在扫荡之列。弱鸟可望先飞,至贫可能先富,但能否实现‘先飞’、‘先富’,
首先要看我们头脑里有无这种意识。我们地委书记说了,当务之急, 是我们的党员、我们的干部、我们的群众都要来一个思想解放,观念更新,四面八方去讲一讲‘弱鸟可望先飞,至贫可能先富’的辩证法。”
周挺书记带领全体班子学习了地委书记的讲话精神,让全体班子都振奋不已,摆脱贫困,首要的就是摆脱思想上的“贫困”。
“工作难,才需要我们干部去开展工作,如果工作都那么容易
开展,还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周挺书记旋即拍板和部署了霞山溪村举村搬迁的工作,并对连山青说道:“你是宣传部长,思想工作就由你们宣传部门去做。 ”
县委书记的交代,连山青怎么可能拒绝?次日就带着许美丽等宣传部门工作人员开赴霞山溪。
这一次,县里来的工作队没有再带来扶贫物资和救济款,每个人都两手空空只带来一张嘴,这让村民们从未有过的反感。
“我们下山去干什么?天不是我们的天,地不是我们的地,死了棺材埋哪里?命里有富自然富,八字上刻着穷命,我们就甘愿受穷!我们过惯了山里的日子,哪也不去,饿死也要留在霞山溪!”许美丽被一个村民直接从家里轰了出来。
虽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穷山恶水,许美丽的脸颊还是火辣辣烧灼起来。
她师范毕业没教多久的书就被调去县委宣传部工作,平 日里迎来送往都是体制内体面的干部,谁人与她打交道不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就算大家不拿她一普通宣传干部当领导,也要给她顶头上司连山青部长几分薄面啊!打狗还看主人面呢!何曾遇到过这么不给脸的时候?
刁民!许美丽实在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许美丽骂骂咧咧走去下一家,实在是气昏了头,也没看路,一个不小心就被一块山石绊了一跤。这一摔不轻,手臂蹭去一层皮,额
头也起了包,脚也拐了,脚踝还出了血。许美丽懊恼不已。
“去小祠堂先坐一坐,我那里有碘酒,给你伤口擦一擦。 ”耳 边响起许凡的声音,许美丽愣了愣。
在许凡的搀扶下,许美丽踉踉跄跄走到了小祠堂。一路上,许美丽内心都充满了异样的感觉。那异样的感觉甚至冲淡了难走的山路带给她的想骂娘的感觉。扶着她手臂的是这个女孩子——世仇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因为母亲间的战争,导致她们俩也被摆到仇敌的位置上去,每次吵架都像两兵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孩子生来就是被家长裹挟的,因为血缘是最基本的站队,老天爷替你选择好的一种站队,很难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要不怎么说“灭亲”是“大义”呢?“大义”总是需要超越人类和人伦的魄力,一般人哪有那智慧与能力?
很显然,她和她身边的女孩子都只是一般人而已。
她们的父亲也都是一般人,被各自的女人裹挟。
许宝山一定不想和田玉琴撕破脸,毕竟是曾经耳鬓厮磨时蹭破脸的情谊,做男人不能太薄情。但他如果对田玉琴有情有义,对自己老婆就显得薄情寡义,老婆毛病再多,那也是自己老婆,田玉琴再温柔也是别人家的老婆。那别人就是许三金。许宝山被自己女人裹挟的时候,许三金也被田玉琴裹挟。他不跟着田玉琴和汪明月干仗,那他这辈子都会被左邻右舍戳脊梁骨,所有人看他头顶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所以他必须和田玉琴站在统一战线上,和汪明月来一场名誉保卫战。然,并没有什么卵用。就算每次许宝山做缩头乌龟,不加入两个女人的战争,他和田玉琴以二敌一对付汪明月,且屡战屡胜,他的名誉依旧堪忧。骂战他是绝对碾压优势胜利,名誉保卫战却依旧输得一塌糊涂,甚至左邻右舍都开始疯传许美丽不是他许三金生的,而是许宝山的种。
她们两个真的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吗?
一路上,许美丽内心冒出了这么奇异的想法。她把手搭在许凡
搀扶着她手臂的手上,心里那离奇的想法越发亲切,唇角竟然还勾出了笑意。
卧槽,你在发什么疯?一个声音在骂她,另一个声音马上就跳出来辩论。也不是不可能啊!邻居都说她和父亲以及妹妹长得不像。不但脸不像,脑子也不像。她妹许美好从小就是个学渣,留了好几级,依然考不及格,就会在学校里和混混谈恋爱,蠢得一批。而她打小就是学霸,许凡——也是学霸。
许美丽唇角的笑意更多了。她觉得造化那双神奇的手是无所不能的,能叫两个无辜的女孩子成为仇敌,也能叫两个仇敌成为姐妹。 就是既可以把水搅浑,又可以拨乱反正。
既然在心里已经把与许凡的关系进行了重新定位,很多过去的情感就要重新激发。比如过去,许凡在霞山溪教书,许美丽幸灾乐祸,现在许美丽就要变成心疼与怜惜。这鸟不拉屎的霞山溪,自己来一次就心有余悸,许凡却天天要在这里生活和工作,那感觉一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
“也还好,习惯了就好了。 ”许凡收起碘酒,给了许美丽一个 友好的笑容。
许美丽正坐在许凡的床沿上,对着脚上的伤口吹气,伤 口 已经擦上了许凡的碘酒,蓝蓝紫紫一块一块的。
“怎么可以习惯? ”许美丽抬头看着许凡,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还带了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你这样子真好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关心我呢。 ”许凡 打趣,淡淡嗤笑一下,不过没有任何恶意。
许美丽一时语塞。她们本来是世仇,如今这样心平气和相对已是破天荒,再去关心对方,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确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你也不用替我担心, ”许凡放好碘酒, 回头很认真看着许美
丽,说道,“你们不是想让霞山溪整村搬迁吗?村子都搬走了,我不也就自然跟着调走?否则我留下来教谁呢? ”
提到搬迁,许美丽懊恼的情绪又回来了,抱怨村民不识相,把政府的好心当做驴肝肺,死守着穷土地不肯搬走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一个字:蠢。
许美丽的论调,许凡当然不赞同,她说道:“以我在霞山溪教这么多年书的经验来看,这里的村民是非常淳朴善良的,他们不同意 搬迁就是你们工作没做到位。如果工作都那么好做,还要你们这些领 导干部干什么? ”
许美丽心里一咯噔,这话听着耳熟,出发前,连山青部长就是这么敲打每个工作队人员的。许美丽一边在心里叹服许凡竟然和连山青部长说的话一模一样,一边还是不服气嘟哝道:“说得轻巧,你去做做那些村民思想工作就知道他们有多死脑筋。 ”
许凡说:“如果是我啊,我就撂开其他村民不管,先去做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的思想工作,因为擒贼先擒王! ”
大概一个小时后,许美丽就跟着连山青部长从李先荣家里出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春风满面。做通李先荣和他家人的思想工作的确比起其他村民容易了许多,李先荣的女儿夭折了,这是一个突破 口。如果不是因为霞山溪地处偏僻,山高皇帝远,小女儿兴许能得到及时救治而不会夭折了。李先荣还想有别的孩子,不想别的孩子再有小女儿的遭遇了。所以李先荣第一个答应搬,并且表示要和工作队一起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成功搬走了一块拦路石,并且将这块拦路石变成铺路石,连山青心里高兴。
霞山溪村现有二十二户人家,不到一百人,李先荣已经去通知 各家各户,让他们到小祠堂集中,连山青部长要召集大家开一个搬迁动员会。
连山青和许美丽从李先荣家里出来,径自走回小祠堂去。
连山青笑着看许美丽:“擒贼先擒王,你怎么可以把老乡看做贼呢? ”这可不是批评,而是肯定。许美丽忸怩笑道:“道理是一样的嘛!”“亏你想得出来!”连山青部长哈哈大笑,“怎么想出来的? ”这个,许美丽可不想告诉连山青是许凡出的主意,许美丽有许美丽的小心思,领导跟前邀功的事不能让许凡抢风头。再说了,许凡也不是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让连山青知道是她出的好主意也没有用啊,又不能重用提拔她。不过,许美丽心里还是承许凡的情,觉得应该投桃报李一下。
“部长, ”许美丽依旧忸忸怩怩模样,说道,“霞山溪村里的 女老师是我……堂妹。 ”
是不是亲姐妹不知道,堂妹总是板上钉钉的合法关系吧?她们两家都姓许,都是从同一个山窝窝里搬到清流镇上的,往上数几辈可能就是同一个祖宗。许美丽为自己与许凡终于有了一个合法的关系激动不已,脚步也雀跃起来,还是连山青提醒她山路窄小心摔倒。许美丽这才想到自己身上还擦着碘酒,赶紧收敛激荡的小心情,说道:“我堂妹她从韩阳师范一毕业就被分配到霞山溪教书,已经好几年了,部长你回头可不可以帮她调个学校啊? ”
连山青是宣传部长,同时也是分管全县教育工作的县委常委,全县每年有多少教师的人事调动工作要托关系求到他门下?
“你堂妹,你怎么不早说啊? ”教师调动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 难如登天的事情,可对于连山青来说,不过是在申请调动的报告上签个名字的事情,多大点事?
连山青是第一次见到许凡,对许美丽说道:“你堂妹长得和你挺像啊!”这话让许凡和许美丽乍听都有些尴尬。许美丽借口要喝茶逃进了小祠堂里间,连山青便和许凡一起站在小祠堂门前空地上等待李先荣把村民们召集过来。等待的空隙,连山青便和许凡攀谈。连山青说,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能坚持在这么偏僻又穷困的小山村教书教
三四年,精神可嘉,霞山溪村搬走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许凡之前听辛廷伟提到过连山青,说连山青部长分管教育,又是他父亲的朋友,如果他让他父亲去找连山青部长谈调动的事,一定没什么大问题,就看看许凡是要留在清流镇上,还是要去城里教书了。此刻听连山青部长问起自己工作的事情,许凡只以为是辛廷伟已经帮她去做过连山青部长关系了,便问道:“连部长,是廷伟找您说过我工作调动的事情吗? ”
喊辛廷伟为“廷伟” ,这么亲昵的称呼,让连山青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许凡则坦诚道:“他是我男朋友。”
小祠堂厨房灶台旁,许美丽被自己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呛个正着。
李先荣终于把全村人都召集到小祠堂外,二十二户人家每家当家人都来了,大家扛着自家的板凳,或者破交椅,围成一圈。连山青部长站到了圆圈的中心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老乡们,你们在霞山溪村受穷受苦了大半辈子,我们都感到非常心疼,针对咱们霞山溪村这个现状啊,县里决定对咱们霞山溪村实施整村搬迁计划,树挪死人挪活,老乡们,你们的顾虑县委县政府都想到了,我们一定会帮助大家克服搬迁后的困难,老乡们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咱们孩子们考虑考虑啊……”
这场搬迁动员会一直开到日暮西山,长在山里人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精神桎梏一下子要打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山青完全理解老乡们心里在害怕什么,担忧什么,他设身处地,苦口婆心,宅基地如何征用,建新房的钱哪里来,各家各户如何补助,搬迁之后生产用地怎么办……这些问题都一一帮助村民们排疑解难,终于说动了全村二十一户人家同意搬家,而最后一个无论如何都做不通思想工作的顽固人就是钟老汉。钟老汉坚决表示,他一个孤寡老人,就算全村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愿意搬走,老死村里也不怨他人。最后,连部长将这个任务交给清流镇政府和赤溪村委会的干部,大家和李先荣一起登门,
找钟老汉又做了四次思想工作,终于解除了老人后顾之忧,让他同意搬迁。
二十二户人家,不上一百号人 口,从山上搬到山下,依然是一场大工程。男女老少背着扛着提着各家各户的破物什,在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带领下,在霞山溪村那条鬼斧神工的陡峭又狭长的山路上, 像蚂蚁搬家一样,向着山下他们未来的家园——漆溪村进发。次年早春,山下,二十二榴两层楼砖木结构的新房拔地而起,它们耸立在道路两侧,一边各十一榴,每榴的门上都贴着大红对联,“造出一番新天地,福到农家感党恩”,这便是“造福工程”背景下诞生的长安街。安置霞山溪村民的长安街,是“造福工程”孵化的第一个摇篮,它不仅汇聚了宁东地区、桐山县老区、民政、民委、扶贫办等各部门的扶持资金,清流镇党委还发动了全镇干部、职工集体献爱心。解决了生活住房问题,漆溪村委会又在镇政府指导下,划出一片四十亩的溪滩地,给新住民们种粮食。此外,霞山溪村民们也在村民小组组长李先荣带领下,尽量减轻政府负担, 自力更生,建设自己的新家园。
在“造福工程”关怀下,霞山溪村民们来了一场思想大解放的行动,与旧传统旧观念彻底决裂,自刨穷根蚂蚁弃窝再垒窝之举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很快就成为“救济式扶贫”向“开发式扶贫”转变的典型案例,在全县、全地区,乃至全省推广。霞山溪的整村搬迁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先后辐射了宁东地区的三千多个边远自然村 7.7 万户35.6 万人实施了整村搬迁异地造血工程。
一声春雷,一场春雨,霞山溪的村民彻底告别他们的穷山村,成为长安街上开启新生活的漆溪村人。而漆溪村除了搬来霞山溪村民以外,又搬来了另外几个边远自然村的村民,原本人口并不多的漆溪村一下成了人头攒头、人气十足的大村庄。村里近千号人口有九成都是畲族老乡,因而,它有了新的名字——畲族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