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廷伟风尘仆仆下了长途汽车,直往家里赶去。他这一趟出远门,一走就是大半年,大半年收获满满,先是他带领国营茶厂茶叶机 械技术工人们研制出的“银勾”荣获了全省优质茶的称号,又在北京、上海等地建立了白茶销售网络。这对于白茶产业来说可是拨开云雾见 日出的盛事。
一直以来,国内流行较广的都是红茶、绿茶等。所谓红茶、绿茶并不是指茶叶品种,而是指茶叶不同的加工工艺。根据不同加工工艺,茶叶被分为红茶、绿茶、青茶、黄茶、黑茶、白茶六大茶类,六大茶类中,白茶是最被边缘化的茶类,国内好饮茶的人群中,对白茶追捧者较少,因而白茶只能墙里开花墙外香,成为出口创汇的茶类,去拓宽国外市场。
二十世纪初叶,闽省省会茶号“马玉记”的一款茉莉白毫银针 就荣获了巴拿马博览会的金奖。因桐山县到了冬春季雨露适度,对茶叶发芽极为有利,因而桐山县所产的老白茶一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闽省外贸出口刚需产品,囿于场地与气候的原因,白茶产量很低,往往一场春雨,便使正在萎凋的白茶全军覆没,再加上基本上以日光萎凋和手工为主生产,工业化程度不高导致产量不高,物以稀为贵,这也让白茶在海外市场上一直价格不斐。到了六十年代,年纪轻轻的辛厂长进入国营茶厂,运用热风萎凋槽技术生产白茶,改变了原有靠天吃饭的不利因素,大大提高了白茶产量。尔后,他又带领茶业工人们发明了新工艺白茶,大获成功,这让白茶产量直线上升,更大份额地占领海外茶叶市场。
国外走俏,国内茶人对白茶却知之甚少。当唐宋饮茶风潮在国内茶会重新盛行,辛廷伟以其年轻人的敏锐嗅觉捕捉到了白茶出口转内销的商机,以白茶“煮老茶”的特点,乘着唐宋饮茶风潮风靡国内
茶会的东风,精准打开了国内市场。在全面提倡自然、健康的饮食文化背景下,白茶“最为天然的日晒工艺”和“保健功效”立马成为倡导健康茶人的首选。
经此一事,用“青年才俊”“风头无两”等词汇来形容二十出头的辛廷伟再贴切不过了。
蒋萍萍和辛厂长几天前一接到儿子要回来的长途电话,就开始在家里洗洗买买,又是大扫除又是置办吃食,热热闹闹,忙忙碌碌,就跟大过年似的。等辛廷伟一进家门,只见家里花团锦簇,窗明几净,桌上摆着喜庆的水果和新鲜的百合花,粉粉白白、红红绿绿,让人心情愉悦不已。他的房间早被布置得焕然一新,窗玻璃上贴了红色窗花,被褥用的是簇新的缎面,家具也是重新置办过的,乍一看,辛廷伟还以为走进了自己漂漂亮亮的婚房。想到婚房,就要想到许凡,如果他结婚,新娘子除了许凡,还会有谁?
辛厂长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等食材回来,蒋萍萍在越剧团给徒弟们排练也不拖课了,一到下班的点,抓了包就往家里跑,路上顺便经过药材店买了些老山参。蒋萍萍嫁给辛厂长几十年,一 日三餐基本都是辛厂长下厨。辛厂长笑称她那水袖下的兰花指怎么可以熏上烟火气?蒋萍萍厨艺不精,辛厂长却是个大厨,逢年过节要张罗团圆饭的时候,都得他掌勺。他在外为国营茶厂掌舵,在内为全家人掌勺,连山青常说他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辛廷伟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辛厂长掌勺的一桌美食业已摆盘完毕,热气腾腾的老鸡汤里混合着老山参醇厚又质朴的幽香,令辛廷伟胃口大开。
辛厂长给儿子盛一碗老鸡汤,又给心爱的妻子盛一碗老鸡汤,蒋萍萍好久不见儿子,眼里全是儿子,哪有闲暇理会辛厂长?余光瞟他一眼都没有,所有的目光都被儿子吸引。辛厂长一边吃味,一边也忍不住学蒋萍萍一样看着自己毓秀挺拔仪表堂堂的亲儿子,满脸全是
老父亲的骄傲与得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于父母来说,人生一大 幸事矣。
而对于孩子来说,人生一大幸事不亚于左手母亲,右手父亲,父母俱在,家庭和美。辛廷伟囫囵喝下一大碗老鸡汤,舔了舔舌尖残留的老山参苦中透着甜、甜中透着苦的味道,心满意足,神清气爽。 他看看母亲,又扭头看看父亲,当一个儿子长成一个男人,光有恩爱的父母可不算和美的家庭,还要成家立业。业嘛,他已然立得风生水起,成家就自然成为眼皮子底下的紧要事了。
辛廷伟刚想和父母开口谈成家的事,父母后知后觉,尚沉浸在他立业的喜悦里。
辛厂长认真又热忱地同辛廷伟探讨:“我们的老白茶眼下打开了国内的销售网络,就不能不进一步提高产量,否则脱销的话,将是和滞销一样的笑话,所以,儿子你有什么好的设想吗? ”
辛厂长看着儿子,完全看到了自 己年轻时候意气勃发的飒爽英姿,于是老父亲眼里满满都是又骄傲又崇拜的眼神。父与子就是如此,小时候,父亲是儿子眼中伟岸的高山,等儿子一天天长大,父亲的形象就变得卑微起来,从高山变成了高山投在地上的影子,而世界已然铺满月光,那轻而易举占领世界的月光便是儿子。辛廷伟果然不负辛厂长所望,思路清晰,头头是道说下一步打算将茶叶初制厂的大型晾青场改造成为加热型白茶萎凋车间,这样既能稳定白茶口感和质量,同时也能提高白茶产量,以供国内国外市场双重销售渠道。
原来辛廷伟比辛厂长早一步开始谋划这个问题了,这让辛厂长对他惊为天人,儿子越来越成熟与睿智了。而在父子俩探讨的时候,蒋萍萍全程不发一言,只做个安静的旁听者。她的目光里全是对自己儿子的仰视之情。曾几何时,蒋萍萍眼里这湖水一样幽深的仰慕是给自己的,辛厂长心里不是滋味,不由想儿子也该有个母亲以外的女人含情脉脉高山仰止地仰视他了。
辛厂长刚想到这茬,就听辛廷伟问他:“爸,许凡调到哪个学校了? ”
辛厂长心头一颤,儿子早就有心上人了,不是吗?只是那个女老师的家境让辛厂长和蒋萍萍并不太满意,不过他们都是开明的父母,只要儿子喜欢,他们也不会过多阻拦。去年秋季,因为霞山溪村实施了整村搬迁,霞山溪教学点的孩子们直接并入漆溪村小学读书,许凡自然也跟着去漆溪村小学教书。漆溪村不是霞山溪村,学校里有好几个老师,不愁没人上课,所以许凡调走便没有后顾之忧。许凡也当然希望自己能调到镇上中心校教书,可是辛廷伟却觉得还是一步到位比较好,许凡早晚要和自己结婚,以后要生活在城里,如果工作在乡镇,那到底不方便。辛廷伟便委托辛厂长去找连山青部长做关系,希望能把许凡的工作调到城里。
听儿子问起许凡工作调动的事,辛厂长诧异说:“许老师不是不愿意调动吗? ”
辛廷伟愣住了。
辛廷伟在外这大半年,与许凡没有通过电话,因为许凡家里没有安装电话,他也就没办法与许凡通电话,连过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都不能够。除夕夜,辛廷伟在外地给父母打了慰问的电话回来后,一边思念许凡一边守岁。躺在异地他乡小旅馆的床上,看着异地他乡小旅馆的天花板,辛廷伟脑子里全是许凡,连带着天花板上都是许凡的面孔。
热恋中的男女,一 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许凡将近两百多天没 有见到彼此了,许凡是不是如他思念她一般也思念着他呢?
与父亲的交谈,辛廷伟得知许凡竟然还留在漆溪村教书,并没 有调到镇上或者城里,这让辛廷伟很吃惊,许凡怎么会不想调动了呢?之前许凡向他明确表达过想要调动的,不知道这其间到底哪里出了意外,不知道许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辛廷伟再也没了吃饭的心情,
抓了外套就冲出了家门。
蒋萍萍和辛厂长面面相觑,意兴阑珊的。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媳妇还没娶呢!
辛厂长再给蒋萍萍盛了一碗鸡汤,嘿嘿笑道,儿大不由娘,还是老公好,凡事都听老婆的,听老婆话会发达!辛厂长贱嗖嗖的样子换来蒋萍萍一个爱的白眼。
辛廷伟请了辆皮卡车,从城关直接杀向清流镇。
抵达许凡家门口时,玉兔东升,繁星点点,夜幕已拉开了春夜的舞台。
“妈,妈! ”许平刚洗好脚,端了洗脚水要去倒,打开门就看 见气喘吁吁的辛廷伟,他洗脚水也来不及倒,折身又跑进了屋子。
许平已经上了高中,比起当初的半大小子,个头蹿得和辛廷伟差不多高了,脸上有着和许凡很相似的神韵。辛廷伟看到许平仿佛就看到了许凡,心已经雀跃不已。
汪明月女士闻声而出,看到门外的人一愣,继而也折回身子, 骂许平道:“叫妈干嘛?叫你姐啊! ”
“姐,姐! ”
“许凡,许凡! ”
母子俩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激动。
门外,辛廷伟终于平复了一下呼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丈母娘和小舅子见到他都如此激动,他的意中人更别说了吧?一定会喜极而泣的。都说小别胜新婚……
辛廷伟正沉浸在美滋滋的情绪里,许凡就从门内走了出来。还是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子,朴素不改旧时衣,相比之下,阔别大半年的辛廷伟倒是焕发别样风采,颇有衣锦还乡的意味。
门内,汪明月女士和许平竖起耳朵听了许久,汪明月小声问许
平:“两个人走了? ”
许平点点头。汪明月呼出一口气。
“妈,我就说你是杞人忧天吧? ”
汪明月女士听不懂成语,问了句:“啥? ”
许平只好换个通俗易懂的说法:“我说你之前是瞎担心! ”说着,瞅了一眼他妈,整个人也轻松下来,先前,别说他妈,他也瞎操心来着。辛姐夫突然就失联了大半年,他还以为他不要他姐了呢!他在心里这样想,但嘴巴可不能说这丧气话。他妈汪明月女士就不同了,心里想什么,嘴巴必要说出来,她一辈子都是喜怒形于色,毫无顾忌。她的毫无顾忌无疑给许凡增加了压力。许平知道他姐心里一定这样担忧过,但是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从秋天到冬天,她按部就班去漆溪村教书,周一去周末回,较之从前在霞山溪教书的时候,他姐后来基本不回家了,现在倒是周周回,这要感谢辛姐夫,“调教”好了他妈,改善了他妈和他姐的母女关系,她姐自然就乐意回家了。
想到“调教”这个词,许平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妈都多大岁 数了,竟还要一个小辈去调教,想来他爸许宝山同志也真是失败。许平不禁又有些担忧,辛姐夫如此厉害,以后会不会也“调教”他姐?他姐长期在他妈的“调教”下,性子软得很,那结了婚还不被辛姐夫拿捏得死死的?许平心有戚戚地想,还是老实巴交的叶姐夫来得靠谱些。许平立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叶姐夫如果靠谱,就不会抛弃他姐,成了潘家女婿,嫌贫爱富,攀龙附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起来还是辛姐夫靠谱,敢作敢当雷厉风行。两相对比,叶姐夫更像个阴柔的月亮,辛姐夫就像个火热的太阳,对一个行走在冬天里衣裳单薄的人来说,太阳才是救世主。
许平环顾自家四周,不能说家徒四壁,但也好不了多少,妥妥的寒门,说他姐犹如一个行走在冬天里衣裳单薄的人,完全没说错。 那么辛姐夫会是他姐的真命天子,那个带他姐逃出寒门的救世主吗?都说女人有两条命,出生时一条命,嫁人时又是另一条命!作为一个
爱姐的弟弟,许平心里深深期待着。
许平心绪纷飞的时候,就听他妈汪明月女士念叨:“这个辛廷伟失踪大半年又来干嘛?先前答应了要帮你姐调动工作,结果人影不见一个,害我们全家白高兴了一场,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他想干嘛? ”
许平心里一咯噔,是啊,如果这个辛廷伟真是他姐的真命天子,就不会在关键时刻失踪大半年了。年轻人一股气血上头,拔腿就往外走去,九头牛都拉不住,他妈更拉不住。许平气鼓鼓追出门外。他家旁边是金珠伯母的家,再过去是许美丽的家,再过去是一条小道,顺着石阶拾级而上,就能通往一片小竹林。小竹林背靠后山,山地、果林、坟墓、春夜里的小动物……丰收与末日矛盾中协调统一,如果是平常许凡可不敢到此一游,阴森的坟墓总是伴随鬼魅传说,从小吓她到大,但是此时此刻,辛廷伟温暖的大手紧握着她的手,大步流星走在她前头,他像周身有光的勇士,一只手握着爱情,一只手仗剑天涯,披荆斩棘,风风火火,又柔情婉转,百折千回,一边为她驱散内心阴霾,一边为她铺就明媚的世界。
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但因为从小到大干家务干农活,和城里的女孩子比起来粗糙很多,柔弱无骨与掌间的茧构成了异常的触 觉。辛廷伟的拇指停留在软硬软硬的小茧上,从一枚小茧滑向另一枚小茧,许凡只觉手心痒痒的,便要抽回自己的手,谁知辛廷伟用力一拉,就将她拉进了怀里,她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阔别许久又新鲜热腾的吻便落了下来……
许平猛地刹住脚步, 目光落向不远处竹林里拥吻的年轻男女, 小伙子只觉脸颊热辣辣烧灼起来。心里是又高兴又羞赧。想多看一眼,又不好意思多看一眼。此情此景若被他妈汪明月女士看见可就糟了。他一定不能让他妈撞见并且搅黄了这香甜明媚的一幕。小伙子这样想着,立即掉头跑回家去,无论如何都要稳住汪明月女士。他的脚下又急又乱,好在今晚的月光像男人的胸膛一样敞亮,将脚下照得一清二
。
月光也将年轻人眼里的火苗照得一清二楚,那火苗瞬间点燃了 许凡心底里不开心的情愫,她一把推开了辛廷伟,用手背揩拭自己湿 漉漉又烫又肿的唇。
辛廷伟说:“喂,才多久不见,许老师就开始嫌弃自己的男人了? ”
这时候不再是优秀才俊、有为青年,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男人都有些浪荡的通病。许凡是真的嫌恶了,背过身去。辛廷伟哪里肯依?立即绕到她面前,去扳她的肩,去扳她的脸,问无数个你到底怎么了?许凡是真的烦了,推开他,提高了音调:“你烦不烦啊? ”
月光将心上人脸上的不开心照得一清二楚,辛廷伟终于意识到 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收起浪子的笑容,问心上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许凡还是不吭声,辛廷伟急了:“才半年不见,你怎么就变了?说好的调动工作,你竟然也拒绝了。”辛廷伟是真的在抱怨,要是一般教师想要调动,求到连山青门前没有费一番周折是绝对办不到的,不过是因为他爸和连部长是好友,才有这便宜,然而心上人居然不珍惜这样的机会,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辛廷伟心里有意见,而许凡的怨气比他大多了。
“半年不见,你也出息了,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
要么不开 口,要么开口就伤人,辛廷伟莫名委屈,说话也不好听了,“是谁倒打一耙?你一定是有新欢了,所以就嫌弃我这旧爱了,你移情别恋的话,也不需要故意给我脸色看……”
辛廷伟越说越离谱,许凡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还以为他要说“你移情别恋了那我就走”之类的话,谁知辛廷伟说的是:“你的新欢是谁?你把他叫出来,我和他比试一场,让你看看到底谁强谁弱,我还不信了,世界上能有人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
好幼稚啊!有为青年竟然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许凡哭笑不得,
冷嗤道:“世界上还有其他男人比你更眼瞎的吗? ”
辛廷伟:“啥? ”
“你别‘笔试’了,你‘ 口试’吧! ”许凡没好气。
辛廷伟笑了, 口试,他应该会满分。他捧起许凡的脸重新吻了下来。一场完美的“ 口试”之后,情侣间的隔阂墙被打通了,重新像过往那样打开了心扉。原来,辛厂长向连山青提了帮许凡调到城里教书的请求,连山青也答应了,老朋友的面子怎么可以不给?但是没过两天,连山青就告诉辛厂长,许凡拒绝了调动。辛厂长好奇连山青部长怎么会知道许凡的决定的?连山青部长说,许凡堂姐就在宣传部他手底下干活呢!许家既然有这层关系网在,何至于要让他辛家走后 门?辛厂长也有私心,他和蒋萍萍并不十分接受许凡这个儿媳妇,毕竟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但是拗不过儿子喜欢。不到生米煮成熟饭,领证结婚办酒席的那一刻,辛厂长夫妻俩还是会抱着些幻想,万一儿子和许凡吹了……那敢情好啊!
八字没一撇的儿媳妇,这么快就用上他辛家的资源,总归是令人心里不那么开心的事。
于是许凡调动的事,辛厂长就不再过问了。
小竹林里,辛廷伟和许凡四目相对,愣愣失神,这场关于调动的误会,许美丽从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