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 年,夏末秋初的一天。
许美丽走到王隽办公室门口说道:“王科长,连部长找您。 ”
又是要谈职务调动的事吧?
王隽心头一片平静湖水。这些年,县委关于人事讨论会议上有许多次提到提拔他职务的事,最终王隽都拒绝了。他对自己的定位始终是一个记者。报道民生疾苦,为农民说话,这是他热爱的事业。
一旦有了清晰的定位与目标,对其他职务晋升也就看得云淡风轻了。
王隽放下手头正在写的稿子,拿了笔记本和钢笔,走出办公室,走向部长办公室。
“王隽,进来,坐。 ”今天的连山青部长,比起往常更多了一 份和蔼可亲。
连部长亲自给王隽泡了一壶白茶。从洗茶具到最后的斟茶,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像一个专业的茶艺师。这些年,连部长对发展白茶产业一直十分上心,生生从一个门外汉自学成了一个行家。基于这点,王隽对连部长由衷地敬佩。
“以后,我可能没机会再在办公室里给你泡茶了, ”连部长举 起雪白色的瓷盏敬王隽,“以茶代酒,祝王科长到新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大有作为! ”
连山青的话让王隽一头雾水。
连山青也不卖关子了,开门见山说道:“地委给我们县里打了电话,说是新到任的地委书记点名要你去地区主持地委报《宁东报》复刊事宜。王隽同志,愿你此去,大展宏图,定不辱命! ”
幸福来敲门,猝不及防。
对于彼时的王隽来说,这是个机遇,却也是个考验。地委报《宁
东报》已经停刊二十年,复刊是势在必行,形势所致,可是放眼整个宁东,人才济济,而他连初中都没毕业,学历低,又没有办报经验,如何胜任呢?
王隽怀着惴惴不安和打退堂鼓的心情奔赴地区,原本想着婉言谢绝领导对自己的错爱,不料地委书记却用数年前他为霞山溪村民请命写的那封求助信作为激励他的理由,说道:“没有经验可以边实践边提高,你当年敢于反映霞山溪贫穷落后的情况,说明你有责任担当,凭着这一点,相信你能把报社的工作做好。 ”
好马怕鞭策,越鞭策跑得越远越快。王隽本就是个有追求有抱负有理想有情怀的记者,哪经得起地委书记如此这般热忱鼓励?顿时 热血沸腾,再无顾虑,毅然决然接过了这个艰巨任务。
因为工作调动,王隽也着手举家搬迁至宁东地区事宜,只是妹妹王丽春还在霞山溪村,一时半会儿没法儿立即将消息告诉妹妹,只能先把调动的消息通知清流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再托他们转告漆溪村委会的干部,看看他们能不能再把这个消息递到霞山溪村去。
入秋,一场秋雨一场寒。
王丽春被窗外的雨声惊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想到了什么,立即下床,趿了拖鞋就冲出屋外。
屋外,许凡和顾军已经先她一步,蹲在兔笼前。兔笼里,空空如也,那最后一窝长毛兔也不见了。王丽春没有拿伞,一头扎进了雨 雾中,许凡和顾军追了上去。
他们三个人冒着风冒着雨,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往上。山体上没有茂盛的大树可以遮蔽,零星几棵树木不高也不壮,和这村里人一样,病歪歪一副成不了材的样子。
三年了,没有任何改变,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林业部门送来的几千株杉树苗,枯死的枯死,长大的也是瘦瘪瘪的废柴。不远处“眉毛丘”和“斗笠丘”农地上种下的桃李树,勉
强长出几粒果子,还没长熟就喂了野猴子。而山羊崽和长毛兔种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三番五次被野狗叼走,村民们死守住的几只羊崽,一方面因为饲养技术不够娴熟,一方面山上缺乏草料,山里茅草又粗又硬,山羊啃吃后满嘴冒血泡,紧接着口腔化脓溃烂,全都患病死掉了。适应性最强的是一些根茎药材,却也被野猪刨出,毁坏得一干二净。
“啊! ”伴着许凡一声惊叫,王丽春和顾军同时看向泥泞的山 路边,那里是兔子被野狗啃食后剩下的一堆残骸,王丽春“哇”地一声哭了。三年前扶贫播下的希望之种,可谓全军覆没。
雨停了,王丽春还在哭。
许凡坐在一块山石上,远远望着一棵歪脖子树下哭泣的王丽春。顾军正在那里安慰她。三年多了,许凡从没有见过王丽春哭得如此绝望。那绝望就跟铺天盖地的贫瘠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以前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打击,”王丽春絮絮叨叨地说, 因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她说一句话就要重重啜泣一下,“我从 大学毕业留在大北京打拼,虽然不算大展宏图,可也算顺风顺水,我 想当然地以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三年的 时间证明,我错了,我太天真了,老祖宗说救急不救穷,是真理! ”
三年前,因为哥哥那封关于霞山溪村渴望治穷致富的信在国家级权威媒体刊出后,全国各地好心人们的爱心都汇聚到这个穷山村,王丽春也满怀一腔热血,放弃大北京的优渥生活回到故乡,在这个穷山村驻扎下来。她豪情万丈想着,自己一定能够治住这个小山村的穷病,然而她被残酷的事实打败。
穷这个顽疾已经深入深山的每一寸土地,病入膏肓,从根上灭绝了它富起来的可能性。
王丽春的眼神里像灰烬灭掉了最后一丝火焰,整个人都蔫了。
“顾军,我打算离开了。 ”王丽春灰心丧气,像战败的士兵拖 着熄火的枪支。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理解你,支持你。 ”顾军坐在王丽春身 边,低声说道。他是个文弱的男青年,经过一场雨的洗礼,面颊越发苍白了,没有丝毫血色。倒是王丽春,在山里呆了三年,都市的气息被山风熏染得变了味道,反而充满虎虎的韧劲。
“只是理解我支持我,不跟我一起行动吗? ”王丽春从地上站 了起来。
顾军仰着头看着王丽春,年轻的姑娘眉头紧蹙,眼里熄灭的火焰又复燃起来,只是藏着愠怒,那愠怒让她整个人又灵动起来。
“一起……行动? ”顾军吞了吞口水,舌头还打了下结。
看着顾军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王丽春生气了,伸手将顾军从地上拽了起来,生气道:“三年了,你真的打算一点表示都不肯给我吗? ”
远处,山石上,许凡看着那边,右手拇指指甲不由抠了抠左手拇指指腹。这三年,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明眼瞧得清清楚楚的,顾军和王丽春两人彼此喜欢,可是却从未捅破那层窗户纸,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一百二十瓦的大灯泡太亮,令他们彼此看不见彼此对自己的喜 欢,而都不愿意当那个先开口的人。现在,王丽春先开 口了。一开 口就天翻地覆。
顾军带着一股子晕眩,脚底踩了棉花般站立不稳。王丽春骂他,别装,这三年,我带你练瑜伽,你身子骨早就不弱了。
好吧,顾军站稳了,问道:“你想我表示什么? ”
王丽春看着顾军,文弱的男青年脸上是修竹一样的气韵, 目光 里是岁月静好的神采。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啊? ”王丽春的爆竹脾气在这 一刻全被点燃了,“我说我要离开霞山溪! ”
顾军“哦”了一声,又没有然后了,王丽春气愤地抬手,顾军本能躲闪了一下。看着顾军唯唯诺诺的样子,王丽春气结,抬到半空的手负气收了回来。眼看着两人陷入僵局,许凡忙过来做和事佬,冲顾军说道:“丽春要离开霞山溪,顾老师你不挽留一下吗? ”
“挽留? ”顾军愈发一脸懵逼。
许凡道:“你不挽留,一定是想跟着丽春走吧?”
“啊? ”
随着顾军一声惊呼,王丽春气得扭头就走,许凡哭笑不得看着 顾军说,你还不去追?脑子虽然慢半拍,但好歹是跟上节奏的顾军迈开大长腿追王丽春而去。看着青春男女的背影落在穷山恶水的背景中,极不协调又富有顽强的生命力,许凡的唇角弯了弯,勾出一个欣慰又落寞无奈的笑意。
虽然是表兄弟,顾军和辛廷伟的性格相距甚远,一个内敛,一个张扬,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
一抹阳光打在许凡身上,她抬头仰望太阳,同时用手在额前做了个屋檐。
在许凡的认知里,宇宙就是太阳,太阳就是宇宙,至于月亮与星辰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辛廷伟就是她的宇宙她的太阳。而王 丽春是顾军的宇宙和太阳。太阳在哪,宇宙就在哪,没有太阳的宇宙 毫无意义,是一片废墟。王丽春决定离开,顾军一定也会离开,许凡 心里相信顾军会这样选择和追随,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好的爱情能让 人消除自卑,能培养人健康的心态,这些年,王丽春很好地疗愈了顾 军缺憾的内心,让一只惊弓之鸟不仅愈合了伤口,还重新丰满了羽翼。而辛廷伟之于她,意义是一样的。
那个与茶为伍的青年人成了汪明月女士的克星,让汪明月女士收敛了不少臭脾气,他强势加入了她的原生家庭,并影响着她原生家 庭过去二十年形成的格局。他还和许凡一起关心着赤霞村的外公外
婆。许凡偶尔会不厚道地在心里将辛廷伟和叶知秋作比较,辛廷伟是太阳,叶知秋就只能是月亮,对于寒冷冬夜来说,太阳出现的意义远远大于月亮的意义。而至于景老师,那可能就是不小心划过她生命夜空里的一颗流星。这个以白茶为事业的青年人成功在许凡荒芜的内心种下了一片丰茂的白茶树,可他却无法让白茶在霞山溪村被成功种 植。
一方水土难养一方人,辛廷伟最初的担心全都应验了。许凡放眼霞山溪村的山地,这片土地太贫瘠了,种活不了杉树桃李,同样种不好白茶。农作物如是,人也如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是没有希望的,除非离开这片土地。李小贤考上了畲族歌舞团,去了艺校读书,真正跳脱出了这片土地,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是留在这片土地上,留在这座山里的人们呢?继续留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还有希望吗?
顾军在跟随王丽春离开霞山溪村前,发挥了赤脚医生最后的作用,替李先荣和蓝花三岁的女儿看病,小女孩也不知是怎么了,上吐下泻,奄奄一息,蜡黄的小脸只剩巴掌大,眼睛也已经睁不开了。顾军手上只有县卫生部门捐赠的一些常规药,给小女孩简单吃了点止泻药,就让李先荣和蓝花送小女孩下山看病。很可惜,小女孩还没送到漆溪村,就在霞山溪村通往漆溪村的半道上咽气了。这对李先荣蓝花夫妇来说是莫大的打击。这个孩子从怀孕到生产都十分不易,是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养下来的,没想到还是夭折了。
李先荣在蓝花的哭声里,将女儿小小的身体用一张破草席卷了,扛了锄头,拿到后山地里埋了。
看着被自己亲手填平的地面,李先荣流下了眼泪。虽然是个女儿,可也是他宠爱着一点点养到这么大的,现在就这样死了,他的内心痛苦不堪。他坐在埋着女儿尸体的山地上,抱膝痛哭。身边有了响动,李先荣抬起泪雾模糊的双眼看到了许凡,她正蹲在地上烧一本已经写完的作业本。
“蓝花总说等你们女儿长大了就到小祠堂跟我读书,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我把这本作业本烧给她,就当做我教她读书认字做她的 老师了。”许凡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她刚从李先荣家里出来,陪着 蓝花哭了一场。
“谢谢你,许凡老师。 ”李先荣喉头生疼,他突然想起什么, 惊恐问许凡,“顾老师和丽春妹子都离开霞山溪村了,许老师,你也会离开吗? ”
许凡低头看着泥土上作业本燃烧过后留下的红红的火星,没有回答李先荣的话。 自从顾军回了城,辛廷伟就来找她谈过调动的事。她知道凭着辛廷伟家的关系,完全可以帮她调离霞山溪。可是她走了,霞山溪的孩子们该怎么办呢?要知道霞山溪这种规格的初小校,能分配来像她这样的公办老师,本身就是一件很意外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公报私仇,她是不可能被潘正义分配到霞山溪村教书的。她要是调走了,霞山溪的孩子就必须每天走很远很坎坷的山路去漆溪村上学,如若不然,就只有辍学一条路。可是她如果不调走,她的个人前途,她和辛廷伟的爱情前途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