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了,雪艾在蔡大地身前倒了下去,倒下去时,左手将跳到蔡大地身前的三荷推了一把,右手将蔡大地扣动板机的手向侧面挡了挡,那子弹就从夏进秋的肩上飞了过去。
夏进秋看到雪艾和三荷都跳到蔡大地身前,雪艾随着他的枪声倒下去时还将蔡大地的手枪挡开,惊呆了,提枪的手垂下,全身颤抖着,一时不知所措。当杨国虎和几名神兵一拥而上,将他扑倒下枪反手扭起来时,他没有作任何反抗。
蔡大地抱起妻子,边流泪边喊:“你傻呀你傻呀,雪艾。”
雪艾胸口的血汩汩流淌不止,一头齐肩短发从蔡大地的臂弯铺下来,蠕动渐渐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弱地说:“大地……我愿意……抱紧我,我好冷……爸爸妈妈……从天上来接我了……。”
雪艾将抓着她手哭喊嫂嫂的三荷的手拉过来,放在大地手上,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杨培年听到枪声从后面跑来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苍白的脸上,露着微笑。
五年后,这一场景在三荷身上重现。
八路军连长蔡大地大腿被子弹击伤,住进三荷担任医疗队副队长的战地医疗所。医疗所收治的伤员多数是八路军,也有国军,还有几名日本兵。
一天,她正在给一名日本伤兵换药,日机呼啸而来,投下炸弹呼啸而去,炸弹在医疗所爆炸。蔡大地跑去看她时,嘴唇乌紫的她,在一名头脚缠着纱布咿哩哇啦眼泪直流的日本伤兵怀里抱着,一对拐杖丢在地上,血从她背上的灰布军衣里汩汩流出来,把地上洇湿了很大一块。
蔡大地明白了几分,她为掩护日军伤兵被弹片击中了。蔡大地一掌将日军伤兵推开,将三荷抱到怀里,哭着喊她:“你傻呀,三荷妹妹,你傻呀。”她翕动着变乌的嘴唇微微一笑,头一歪,眼睛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杨三荷站起来用枪指着夏进秋说:“夏进秋,今天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个明白。枪毙你,不仅仅是为你枪杀蔡大地误杀了嫂子,而是因为你是一个地地道道见利忘义反复无常的小人, 枉读了一肚皮的旧学新书。大家一直尊你为先生,喊你老师,待你为生死弟兄,没想到你为当上高山区的区长,扇阴风点鬼火,动摇神兵意志;为了你的私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跟随神兵攻打县城,只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借机实现你升官发财的美梦……你去死吧,夏进秋!”
杨三荷准备扣动板机时,蔡大地将她举枪的手拽下来,说:“三荷妹妹,你刚才已看到了,你嫂子不想杀人,她在天之灵不远,饶恕这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小人吧。”
蔡大地转身对夏进秋说,“你走吧!”又抬头朝向众人,“还是那句话,愿意参加红军的跟我走,想回家的不勉强。”说完调头向峡谷冲去。除了夏进秋十余人站在原地不动外,其余神兵跟着他冲向了峡谷。
后来夏进秋的儿子说,在他所了解参加红军的神兵中,也有一部分因受不了红军的纪律约束和生活清苦,或因思念家乡离开了红军;有的回家探亲或在战斗中被打散,与部队失去联系。德江神兵下落不明的宋壮魁、张金明等,负伤流浪在外更名张鸿武的张洪飞和张羽洪等,都是如此。
杨国虎、安世友等,留在黔东独立师,为掩护会师后的红二、六军团主力转移湘西策应中央红军长征牺牲在梵净山;冉启华、刘永孝等,在重庆境内的战斗中牺牲;彭应国、王明清等,在湖南境内的战斗中牺牲;安维宣、柴平逢等,在红二、六军团组成的红二方面军长征途中牺牲;杨三荷、蔡大地、安维海、张金培等,在抗日战争中牺牲;冯富贵、李云武、黄修德等,在解放战争或剿匪战斗中牺牲……
如果他父亲跟随红军走,也许会像这些人一样成为革命烈士,也有可能像覃品钊、杨先学、安明皋、杨承伟、苏春武、陶立功等等老乡一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解放后任乡科级甚至省部级领导光宗耀祖寿终正寝,可没有想到他父亲夏进秋会在下宅坝角口河溺水而亡。
当然,也不仅仅是他父亲,凡是参加神兵做了神将却没有跟随红军走而留下的人,或跌崖,或上吊,或翻船,或以其他罪名被逮捕,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何况在仙姑神兵离开后他父亲还去威胁钱县长,说钱县长将高山区长另委他人,言而无信,服硬不服软,哪天他再拉起神兵,钱县长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他父亲一生坏就坏在那刀子嘴豆腐胆,做事摇摆不定的个性上。
蔡大地带着神兵冲到峡谷时,红军已从山上开始向下冲锋,一时间,枪声、冲锋号声、缴枪不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峡谷回响。
战斗结束,俘虏中没有发现薄士武,死伤人员中也没有,一问才知,薄士武从望远镜中看到“红军”上到官林时,命令等待“红军”下到渡口后,用炮炸断峡谷上的退路和渡船,再将他们作为活靶子射击。
当他发现“红军”停止前进时,薄士武有了不祥的预感,疑惑情报有误,那些神兵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用望远镜仔细搜看,突然发现有留着胡子的老人,红五星帽子下是女人的面孔。这才明白原来神兵出了山洞就穿上了红军服装,那么红军去了哪里?突然醒悟,如果红军穿上神兵服装绕到自己身后,或者进攻县城……上当了。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下令:“立刻撤出阵地,返回县城!”
薄士武刚下令,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和枪声在黔军身后响起。山上大量“神兵”正蜂拥冲来。他知道,这是换了神兵服装的红军。退路已被截断,他一边命令反击,一边沿着小路跑下峡谷,游过渡口,爬上渡船,向下游漂去。
第三年,红二、六军团北上抗日,红军侦察连长蔡大地,要求兵不血刃通过国军团长薄士武的防区时,才得知他当时没有炸掉渡船,是想使神兵不怀疑,哪想给自己留了条生路。如果神兵内部不发生变故,贻误战机,自己恐怕早已报销了。此战,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丢盔弃甲、落花流水、狼狈不堪、草木皆兵这些成语的含义——洋山河那战也没有这种感觉。帽子掉在马蹄河,头发乱得像鸡窝,衣服被汗水湿透,两只马靴成了鱼张口,衣服裤子被刺木挂扯成了褴褛,手脸被划出道道血痕。
战斗结束,营长和贺连长得知神兵贻误战机的原因,摸出几块大洋递给杨培年,请他带几人和蔡大地将他妻子安葬后,到沿河县土地湾联系他们。其余人员从这里经稳坪到新滩过乌江去土地湾。
杨培年转身对蔡大地说:“蔡连长,你就带着神兵随红军放心走吧,我会将雪艾好好安葬在你家坟山。”说完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本黑中透黄的线装皮纸书,转身递给营长说,“营长,三荷、国虎就交给你们了,我年纪大了,就不去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草医秘方,红军拿去医治伤员有用。”他抹了一把眼泪看着三荷、国虎说,“你们一路上小心,不要担心我,我到洋山河找张金举打猎为生,不会有危险,如果儿媳孙子还在,我也会照看好他们。”说完,喊两人抬上大地的妻子,翻过官林,不见了身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