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科长认为,蔡族长带人前来要求祭祀祠堂和向族人道歉,似有威胁的味道,心里虽不爽,也还在预料之中,商量着待增加捐丁这事结束后,再找个借口教训一下族长他们。出了张法师母女的事后,杨家寨毫无动静,阎科长的心里反而像堵了一团棉花,难免嘀咕,这太有些不正常了。
他和薄士文商量后,当天下午紧急通知各组,各保捐税还未交齐的,能收多少算多少,欠账记下;已明确抽壮丁的,明天太阳下山前,全部赶到祠堂集中,后天一早出发回县城。
接下来两人商量,以防有人出现过激行为,抢劫捐税,放跑壮丁,想派人前往县城,抽调一个保警中队前来角口接应。但在谁去的问题上,意见有所分歧。
薄士文认为,他在保警队的威信高,钱县长和副大队长都尊重他。
阎科长则认为,动用武装,没有军事科盖章通知,是要被上面追究责任的。接着眼珠一转,阎科长又给薄士文戴高帽,说在指挥打仗上,自己不如薄队长机智勇猛,现官不如现管,如果他薄队长离开,一旦有人闹事,自己可能控制不了局面,也管不了那些保警兵。还有,如果他薄士文离开,人家还会认为是畏罪潜逃。阎科长内心清楚,不管事态如何发展,进城都比守在这里能保命。
薄士文听后,同意阎科长和夏文书带两名保警兵进城搬援兵。他认为,只要晚上在祠堂的四角布置保警兵把守,就是苍蝇也休想飞进来。当然,他最终同意的原因,一是如阎科长分析,角口这些贪生怕死的草民就是一盘散沙,屙不起三尺高的尿,一群池塘里的泥鳅,掀不起什么大浪;二是全乡交纳的大洋、鸦片,到时随便找个没有收足的理由,就可私吞一部分。从这个层面上讲,他还希望有人捣乱,以便浑水摸鱼,同时以剿匪之名立功受奖。
次日上午,阎科长骑马进城,薄士文命令保警兵扛来石块,垫在围墙四角并铺上木板,以防万一。
下午,两百多块大洋,两千多两鸦片,根据薄士文安排,陆陆续续放进了阎科长住的房间。祠堂门口聚集了一些青壮汉子,应抽壮丁十四人,到了十人。未到的四人中,一人患痢疾无法行走,收了保证金,待好了再由乡长送去。一人携家人逃跑,他家的茅草房已被保警兵烧毁。另一人是杨国虎,此时正在丧母的悲愤之中,怕他拼命,也怕激怒吊丧的亲友,没有人敢去通知,更没有人敢去抓押,以后再说。还有一人就是蔡大地,他已爽快答应与家人一道吃过晚饭就来。
为了保险起见,薄士文派三名保警兵去蔡大地家等候,待保警兵和蔡大地一起到达祠堂时,他这颗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下。
蔡大地走进关押壮丁的房屋,薄士文跟进来对他说,请他理解,他也得与屋内的壮丁一样,要被捆起来。蔡大地装着生气地说,既然薄队长不相信自己,随便他怎样都行。薄士文解释不按规矩办,怕别人说闲话,说他两人有什么猫腻。薄士文内心清楚,捆上后,他蔡大地就是能飞也飞不起来了。
保警兵用棕绳将他从颈部绕了一圈打成死结,又把双手双脚反捆到身后,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像其他人一样,蜷缩侧卧在稻草铺就的地上。
薄士文出门时对蔡大地说,明天上路时将他手脚都解开,进城后就把他当座上宾对待。蔡大地皱眉嘟嚷道:“现在都成案板上的肉了,你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但愿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薄士文口中说着“哪里”“一定”出了门,两名保警兵随即将门反扣,插上插销,持枪站到门外。
夜色降临后,月亮将清辉洒进山野和祠堂,蔡大地在其他人的长吁短叹中,利用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倒下就呼呼大睡起来。一觉醒来,万籁俱寂,偶有微风吹过,墙外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从格子窗望去,三三两两的星星镶嵌在遥远的苍穹,犹如灰蓝的布幕上闪动着的一些零乱的灯光,祠堂边,草丛里,不时传来小虫“唧唧唧”的鸣叫,时断时续,忽近忽远。
蔡大地从祠堂开会被薄士文点名抽壮丁那天起,不时在想,此去当兵,还能活着回家吗?这一生还能见到亲人吗?战场惨烈的场景告诉他:难。特别是现在,阎科长说抽壮丁是为了去对付国军各派、黔军各派共同的敌人——红军。他知道红军是些什么人,是些吃不饱穿不暖活不下去的穷人,是些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人。那么多的中央军,装备那么好,打了这么多年,不但没有把红军消灭,反而越打越多。此去和红军打仗,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就算消灭了可能进入川黔的红军,其他地方的红军能消灭吗?这穷人能消灭完吗?恐怕只能是越打越多。
就算将全部红军消灭了,难保不回到之前的状况:今天与滇军干,明天与桂军杀,后天与川军抗,大后天与湘军拼,甚至还可能与国军打。胜了又如何?恐怕外患还未除,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黔军内部各派,又回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从前了。自己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
这几天,他利用民众对增丁加税的不满,利用谁都不愿意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的心理,将薄士文在祠堂残害杨三荷母女作为导火索,精心策划了一场围攻祠堂的计划。此刻蔡大他想,即使计划失败被杀,也比此去部队上杀人和被人杀要强,至少尸骨可以归家。目前看来,这一计划没有被薄士文发现,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
鸡叫头场时,圆月已偏西,祠堂大门外,传来哨兵问话和拉枪栓的声音,同时祠堂外路坎下麦田边也传来杨国虎的大喝声:“是你老子!”与大喝声同时传来的,是一声枪响和哨兵口中发出的惨叫声和倒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