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陪伴王丽芹的这一段经历,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我在这里当然不能避而不谈,我甚至不惜用大量的篇幅进行大书特书。这段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我们与命运抗争,但谁又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呢?谁又能完全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呢?谁又能在生命的长河中如愿以偿呢?”遗憾是生命的常态,而尽自己最大所能不迷失在命运的旋涡里已经非常难得了。当春泥谈到她朋友王丽芹时,有一次春泥这样忧心忡忡地告诉我。
春泥以前来过这所医院一次,凭着模糊的印象,她找到了车子棚,棚里密密麻麻停放了成排的自行车和电动车。刚到车子棚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就扯着嗓门对春泥说:“往里走姑娘,第三排有地方。”这个老年男人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又肥胖不已,他的声音粗大,让人听着刺耳不舒服。春泥看了看他,他却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他脸宽宽的,鼻子很大,一副纯朴和善的样子,春泥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她推着车往里面走,果然在第三排中间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置,把车子塞了进去。
出了车子棚,抬头扫视这家医院,医院人头攒动,人来人往,有人面带毫不掩饰的痛苦表情,还有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有几个人推着一辆平车急匆匆进入写着“医技楼”的门。两个穿着白色工作衣的医务人员步履匆匆,他们都戴着口罩,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常年在医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是否还能为因痛不欲生前来寻找生命之光的患者也感到痛苦甚至无奈?是否仍能为患者疾病痊愈后激动、欣喜、继而心情好似春暖花开?医生在当地算得上是一种高尚体面的职业,他们在老百姓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如果医生能和患者感同身受,无疑他们的形象更加高大伟岸。但医生也是常人,也要面临生活上很多琐碎的事情,他们也有难以掩饰的痛苦情感,他们也要解决自身的生计问题,也要操心一日三餐。总之,如果能做到治愈疾病的时候也能给予安慰,医生定会成为患者的精神支柱。当然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这样要求医生达到的这种境界也是一种理想的境界。有多少人既有智慧又有细腻的情感呢?就拿最亲密的夫妻关系来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春泥就这样边胡思乱想边往前走,当看到“住院楼”三个醒目的大字时,她加快了步伐,继而朝那栋高高的建筑物快速走去。按照指引标识,她进入住院楼的一楼大门,然后坐上了电梯。到了五楼,春泥下了电梯,走出电梯也就五六步,就看到左边写着妇产科一区、右边写着妇产科二区的牌子。春泥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脑海里所有的猜测现在只剩下一个,难道王丽芹怀孕出了状况,她在保胎?春泥犹豫了一下向右走入妇产科二区。
病房四四方方的,两侧是长长的走廊,中间空地用防护栏隔开,环境干净整洁,一位保洁女人非常用心地弯腰低头拖着地。每个病房的门都漆成温馨的粉色,房门口有的挂粉色娃娃,有的挂蓝色娃娃。春泥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经过不同的房间,房间里不时传出大人嘈杂的欢笑声,还有婴儿那弱小的但充满力量的啼哭声。不可否认,房间里承载着生命的延续、希望和力量。防护栏搭着一块一块的尿布,尿布的大小不一,有人家做工细致,粉红色的尿布还缝有漂亮的花边。有的尿布一看就是用手撕的,大小不一,完全不整齐。有些尿布是用旧衣服或破床单改成的,有人说旧衣服做成的尿布通透性好,但春泥更相信这些说法只适合贫困的家庭。路过这些尿布,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扑来,她感到有点恶心。但春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和谐,反而觉得这里应该是医院最美好最独特的地方,生命从这里启航,一切都有了无限可能。她又想起了豆豆刚出生的种种情景,那种激动的情绪、那种升腾的无以言表的幸福,天啊,这种幸福的感觉足够让她回味一生了。她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女人弯着腰,捂着肚子,穿着一双棉托鞋,一小步一小步地在走廊慢慢地吃力地走,男人搀着她,他们不时说着话,女人痛苦的脸上时而露出笑容,时而又恢复了痛苦。这个年轻的女人显而易见是刚做过剖腹产手术,估计长长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身体的痛苦和健康恢复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一个推车的护士迎面走来,上下两层的的推车放着碘酒、棉签、针管等一大堆东西。“护士,你知道王丽芹住在哪个房间吗?”“不知道,你去护士站问一问。”这位护士回答得干脆利落。“我今天刚接到班。”她又补充了一句,可能下意识觉得自己回答太生硬了。春泥完全没有责怪那个护士的意思,她每天要护理多少病人啊,她每天要做多少工作啊,她每天的工作真是太单调了,她又这么年轻,重复的工作要做一辈子。想到这些,春泥觉得她们伟大极了,柔弱的身躯承担多么大的责任啊。
她走到了护士站,里面有两位护士,一位护士在电话旁聚精会神地接打电话,另一位护士坐在电脑旁边不知敲打什么。春泥刚一站在敲电脑护士的对面,她就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询问起春泥来,仿佛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和热情。“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她柔声细语,眼睛里闪着疑问的目光。春泥告诉了她。“我现在就帮你查一下,查到了,她在妇产科一区,17病房,33床。”她以说,“你从这里走到妇产科一区,在病区的北走廊你的左手第五个房间。”她详细地描述了在哪里能找到春泥的朋友。她的一言一语都透露出她是位敬业爱岗的女人,对病房每个房间的位置清晰明了,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她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多么值得尊敬哪。“谢谢你!”春泥按照刚才那位护士的指引,终于找到了王丽芹所在的房间。
她急于见到王丽芹,了解王丽芹的痛苦,希望能够给予朋友安慰,能够让她重新振作并快乐的生活起来。但在抬手准备敲门的一瞬间,春泥内心却有点紧张难安有点犹豫不决。她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最终她说服自己,平息了内心紧张犹豫的心情。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的敲了两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敲的声音太过微弱,房间里没有任何的回应。春泥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看到王丽芹正坐在靠近窗户的床上,她面正对着窗户背对着春泥,听到有人进来,她才扭过来头。
“春泥,你终于来了。”在她们四目相对时,春泥看到王丽芹的眼泪扑扑簌簌直往下掉,她并没有嚎啕大哭,但从她起伏的哽咽声中,春泥体会到王丽芹正经历一场斯心裂肺的痛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丽芹?到底怎么了呀?”她轻轻地拥抱了王丽芹。近距离的接触,让春泥感到王丽芹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传递出一种心如刀割的悲伤难过。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滴到春泥的肩膀上,透过衣服春泥感觉凉凉的。王丽芹一时无法停下来,她哽咽得更加厉害,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春泥就用自己的手来来回回在王丽芹的脖子上一推一拉,她以前听自己的祖母说过,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会胸口发闷,这样做可以缓解痛苦,调节情绪。春泥这样做着,一时想估计她任何安慰的话也无法化解王丽芹的伤痛,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说到底,人心里的痛苦只有靠自己才能化解,就像人的梦想,也只有靠自己才能实现一样。时间的无声无息真令人窒息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丽芹逐渐平静了下来。
“春泥,我亲手杀死了一个新生命,我是一个多么残忍的女人啊。我已经吃了药,我杀死了自己腹中的孩子,我不配做一个母亲。”尽管王丽芹已经恢复了的情绪,但她的鼻子还是一吸一吸的,春泥在她们坐的床头上了拿了一卷卫生纸,撕下一截递给她,她揩了揩鼻子,把卫生纸揉成了一团丢在自己脚后面的垃圾桶里。
“丽芹,是不是孩子发育不好,出现了畸形,你才不得已这样做的?”春泥小心翼翼地发问,唯恐说出的哪一句话一不小心伤着王丽芹这颗正饱受伤痛的心。
“不是的,不是的,完全不是你想的这种情况。孩子发育一切正常,当我知道怀孕后,我每两周到我们镇上的医院做一次检查,给我做彩超的王大夫说孩子长的很好,检查几次下来都说这是个健康的孩子。”
“你和你的丈夫不是一直都很想要这个孩子吗?”春泥记得王丽芹刚怀孕的时候,王丽芹曾郑重其事地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她怀孕的事。她那种幸福喜悦的声音,从她那欢快的言语,银铃般的笑声中无法隐藏地传给了春泥,春泥也被王丽芹的幸福感染融化了,她真诚地祝福了她。她清楚记得王丽芹挂断电话前说的那句话:“我要迎接新的生命、迎接我的太阳。”如今,春泥知道,王丽芹新的生命消逝了,太阳也被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的眼睛失去了光明。那种很少从王丽芹口中说出的优美的,富有诗情画意的语言,在当时她可能根本不知道。女人在迎接新生命的时候,也经历一次重生,尽管大多数女人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蜕变,甚至连自称非常了解女人的男人也会忽略。他们会认为,女人生孩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母羊不是产小羊羔吗?母猪不是要下小猪仔吗?女人生孩子不是生生息息、代代相传的吗?他们胡乱比喻,看似有一定的联系和道理,也不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某个角度上有相似之处,但真的完全是两码事。
“是的,但她是一个女孩。”
“天呢,可怜的孩子。”春泥在心底发出这样的声音。
“牛得源坚持要打掉这个孩子。”牛得源是王丽芹的丈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女孩,不能再要一个女孩了,下一胎一定得是个男孩。婆婆也劝我赶紧打掉这个孩子,说我门口的春霞嫂子上次也打掉一个女孩,后来寻得了能生男孩的秘方,后来果真生了个胖胖的儿子。”王丽芹自顾自的说了很多。她丈夫态度坚决,完全不能改变,否则她们的婚姻就必须结束,他用她们的婚姻来威胁她,表明他坚决的不近人情的态度。她婆婆从各个方面规劝王丽芹,她说的话婉转极了,从哪听都合情合理,但她完全站在自己儿子的一边,况且他们一直母子同心。春泥没有听到王丽芹说她公公的意见,但春泥早从自己父母口中了解一点王丽芹的公公,她的那个远亲表叔。他做农活绝对是一个好手,田地里的庄家被他打理得整整齐齐,难得看见一棵杂草,他觉得干好农活是自己神圣的使命。这在他们所在的村子中无疑赢得了很多称赞,但他从来改变不了他的妻子也就王丽芹的婆婆,在他们因为一件小事争论中,他几乎每次都要甘拜下风。他只好边往外走边咒骂上几句难听的话,当他走出他们大门口后,他蹲到一棵大杨树下抽烟,在烟雾缭绕中以抚慰自己受伤的灵魂。对于家里的大事,他更做不了主。春泥知道王丽芹这次在家定是孤立无援了。她没有告诉春泥她自己的意见,春泥也没有问,但春泥知道王丽芹一定是争执过的,一定是极力想生下这个孩子,这个新生命的。她一定不是胆小的,一定也不是懦弱的,但她却不能左右自己。可怜的王丽芹,一股怜悯、同情心油然从春泥心底升起,但她更多的是无可奈何,谁又能左右别人的生活呢?谁又能决定自己的生活呢?春泥终于没有忍住,也不禁潸然泪下。
这时门开了,一个护士推门而入,护士进来是给王丽芹进行常规的体温测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