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春泥才意识到房间里单调沉闷极了,脏兮兮的天蓝色窗帘,遮挡了窗外的大部分光线,房间暗淡无光。春泥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瞬间射进来,此刻她内心需要明亮的阳光来对抗这所房间挥之不去的厚重沉闷的空气,她想当然认为这样对王丽芹可能会更好一点,王丽芹痛苦的心稍微会得到抚慰。
在王丽芹测量体温的时候,春泥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手机,时间已到中午了。应该给张海民打个电话,她来的时候很匆忙,还没来得及给丈夫说这件事。这个时间张海民应该已经在单位吃过午饭了,过一会他要午睡一会儿,午睡后能让他在下午时间对工作保持全神贯注。
这是张海民工作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他有自己一套严格的规定:周一、周五这两天全天待在单位坚守自己的岗位,周二至周四这三天中午在单位吃过饭后他要回家一趟,稍微躺在家中的阳台上休息10多分钟。他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除非单位有临时事务,几乎一成不变。用他自己的话说,周一是一个星期的开始,他需要理清一下头绪,看看这一周有什么重要的紧急棘手的事务需要处理,当午饭后大部分人员匆忙赶回家后,他则可以安静地思考。他想着想着就会睡着,这使他下午头脑更加清晰,能处理看似反复实则变化多端的问题,以及令他头痛的人际关系。他在这方面颇不擅长,而且对此不屑一顾,但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有一种真诚和勤于术业的闪光点,才得以弥补他交际上的不足,这也是张海民现在是民一庭庭长的缘故。到了周五,本周最后一天的上班时间,人们开始松懈起来,不少人早已心不在焉,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般,有的打算带孩子看一场电影,有的准备去附近去爬山,有的已做好了去看望朋友的决心,而他却在最后的这一天仍想着自己的工作,哪些做好了,哪些需要改正,哪些能做到尽善尽美。他已经记了七本厚厚的工作笔记,除了一丝不苟的工作内容外,还记录了很多不着边际的内心感触,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些笔记他视若珍宝,宛如他人生中巨大的财富。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年是由一周又一周的时间组成,不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周一是头、周五是尾,要有始有终。他说幸福的生活和工作不能分开,就像农民的幸福生活离不开土地。他真是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在工作上一丝不苟,是工作上的带头表率。春泥看到他多年工作的热情丝毫不减,就很崇拜自己的丈夫,她爱他,如果把崇拜也算爱的话,她更加爱他了。想到爱,她的脸微微地泛起了红晕。
她打开手机,输入密码“070707”。0和7都是普通的数字,但春泥认为它们意义非凡。他们初识于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两个年轻人在人海茫茫中相识,自从那以后,春泥的心中多了份情不自禁的悸动,多了份独一无二的归属,多了份对幸福炽热的盼望。她正拥有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份感情,这份感情将在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珍惜下结出甘甜的果子,那个日子总是萦绕在她的心间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电话拨出去了,响了两声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春泥,吃饭了吗?有事吗?”张海民率先开了口。“老想着有事才能打电话,没事就不能聊一聊吗?”春泥有时候觉得他太沉闷和严肃了,内心嘀咕了一下。她告诉张海民王丽芹在第二人民医院住院,今天晚上要陪她,无法回家了。“她得了什么病啊?”张海民提高了声音,他关心起王丽芹来。春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从头说起,一想起这件事她思绪纷扰,情绪也难免激动起来,无助、压抑、同情,很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总之内心五味杂陈。“等我回去再详细告诉你吧。”他们挂断了电话。
王丽芹已测好了体温。“发烧吗?”“36。7°C,不烧。”“这就好,我送护士站吧。”春泥拿着体温计,朝护士站走去。走廊里有几个人在晃动,一个面色苍白的高个子女人在春泥前面慢慢挪动,她走路仿佛不是用的自己的双腿,春泥超过她的时候在她自己的眼前仿佛闪过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只差一次微风细雨就会被七零八落地吹到泥土里;另外有两个人中年女人相互扶持着,传递着一种“苦难的生活就是需要相互扶持、一直要坚持下去”的信号。走到护士站,春泥把体温计交到了一个护士的手中,然后返回到王丽芹住的病房。
春泥和王丽芹商量外出散步的事,一般医院都会有花园,这样也许能暂时让王丽芹逃离压抑、沉闷的氛围,但王丽芹拒绝了。“我怎么能出去见人呢?”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春泥又和王丽芹商量吃午饭的事,她想陪着王丽芹一起去食堂吃顿有营养的饭,奈何王丽芹又拒绝了,她坚称自己不饿,根本吃不下去,她再次说不想走出房间去见任何人的话。“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她说。听到王丽芹这样说,春泥也沉默了,“可怜的朋友!”她心底发出无言的悲叹声。春泥理解她的心情,只好独自一个到了食堂。大概是过了吃饭的时间,诺大的食堂没几个人,显得格外冷清。春泥给自己打包了一份米饭,给王丽芹打包了一份鸡汤和一个薄饼。走到楼上,她看到妇产科二区栏杆上晾晒尿布的场景,再想到王丽芹目前的处境,春泥的眼泪在眼眶打转,强忍着让一股泪水憋了回去。
“丽芹,饭买回来了,鸡汤闻着很香,你要多喝点。”“我真的吃不下,没有一点饿意。”王丽芹的眼睛又红又肿,春泥问她是不是还没有洗脸、洗手,她点点头。春泥只好问王丽芹带的有没有洗脸盆、毛巾之类的日常用品,她说都在柜子里。打开三层的铁皮框子,里面放着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打开塑料袋后,才发现有一个红色小脸盆,一块破旧的灰色毛巾,还有两件王丽芹的衣服。春泥在走廊的尽头处打了半盆热水,把毛巾拧干递给王丽芹,王丽芹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然后递给了春泥。再次回到吃饭的问题上,春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劝王丽芹了,后来,还是王丽芹开口了。“春泥,你吃饭吧,都快凉了。”“你不吃我也不吃。”这句话倒起了作用,王丽芹端起了鸡汤,艰难地喝了一半,说自己实在咽不下,春泥也不再勉强她。
在沉闷的气氛下,她们吃了这顿过时的午饭,这顿饭,她们谁都没有吃出什么滋味来。空气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压抑得春泥透不过气来。有那么一阵子,春泥和王丽芹就那么相对无言地坐在病床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又过了一段时间,春泥一下子记起这次来见王丽芹的任务,赶紧打破了沉默。“丽芹,你还是躺下休息吧,你太累了,躺下会更好点。”王丽芹听从了春泥的意见,弯腰脱下鞋子,带着衣服躺了下去,她背对着春泥,不说话,空气再次陷入死一般沉寂。过了一会儿,春泥听到王丽芹鼻子抽动的声音,王丽芹又哭了,泪水沾湿了枕巾,鼻子也流了出来,春泥赶紧把卫生纸递给她。
“春泥,我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发出了似乎无力的声音,她声音嘶哑着,但她一字一句,春泥听得真真切切。王丽芹又开始自责,好像这全是她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这怎么是你的错呢。”春泥想说你怎么能阻止得了这种事情的发生,你也无能为力,但换成了其它的话。“你和这孩子大概是没有缘份吧?”很多人,在很多事上,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搬出‘缘份’这个万能的词语来,以此来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甚至麻痹自己、麻痹别人,以求灵魂得到暂时的安宁、片刻的解脱。“这一胎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呢?”
王丽芹哭着讲她为了这个孩子,吃过多少能够生男孩的秘方药的事,唉,她竟然也相信这种事。“你母亲呢,她怎样看待,她应该支持的啊。”“母亲总是说,你嫁出去,为他家添个男孩是最好的,老传统了,谁不重男轻女啊。对你而言,有个男孩也是个依靠,在他家也可以扬眉吐气了。”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王丽芹的母亲还固守着。
女人受了委屈,想寻找母亲作为依靠,就像儿时哭闹着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一会儿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一会儿苦恼的孩子就能破涕为笑了。而此时,王丽芹就像一个孤零零走在陡峭的河边的人,她突然掉进冰冷的河里,河水湍流不息,她不会游泳,抓住的一根浮萍最后也断了。她的母亲无情吗?不,母亲对自己的子女是最无私的,她们是伟大的,谁也无法否认母亲肉眼可见的艰辛付出,谁也不能玷污母亲伟大的名誉。但母亲有时却那么冰冷,那么无情,那么无耐,那么弱小,这是最真实的人性吗?就像王丽芹,她确实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她们未曾谋面,如果有来世,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如何相处呢?春泥不信仰宗教,但从不对信仰宗教的人指指点点,相反她认为宗教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美好的事物,是人们的一种希望和向往,是灵魂寻找寄托和庇护的一种方式,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一步一莲花,一句一祈祷呢?此时此刻,春泥的头脑中清晰涌现出因果轮回、前世今生的问题,她的潜意识出现了与自身矛盾的事,这令她烦恼极了。人有时多么矛盾啊。
“这次的事我没告诉我母亲,我不想让她难过,再说她也无能为力。”王丽芹面无表情地说。
春泥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沙漠之花》,在非洲那个荒凉、落后的地方,小女孩被母亲抱着,来到一处荒野,不是在医院,而且在没有止痛的麻药下,被母亲亲手抱着让巫医实施了割礼。那是个多么黑暗、愚味、落后的民族啊,春泥在观影后久久不能平静,庆幸自己生在了文明的国度。周边的不少人骄傲地谈论,庆幸自己出生在一个大好的社会里,我们的文化历史悠久,我们的文明一直在传承,在世界上独一无二,春泥也是发自内心的骄傲自豪,祖国有时让她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我们自认为自己文明,自己多么了不起,而实际上有些事实,只有亲眼目睹后,才知道我们人类离真正的文明是多么遥远。人们表面上热烈拥护文明实则内心却在摒弃、却在无情地践踏。在春泥看来,这已经成为一定的事实,一时半会是难以改变的。真正敬畏生命,真正男女平等,这样的路还很漫长。
“我和他进行了激烈的争吵,在没有检查出来是女孩的时候,我们还好好的。现在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了。”
“这种事你也不想的,这不能怪你。”
“我们吵架了,吵的很严重。我们决裂了,他说不行就各过各的。”听到这些春泥真想狠狠地怒斥王丽芹的丈夫,但一想到王丽芹目前的状况,更不能劝人分开,在中间民间不是有一句谚语,大概的意思是宁愿拆毁十座庙宇,也不能破坏一个家庭之说。
“过个一段时间,等他平息了,你们会和好如初的。”
“他昨天陪着我来这个医院,医生还是找的给春霞嫂上次堕胎的那位医生。”
医疗技术的飞速发展,的确能解决人类的很多疾病和痛苦,但也给不少人带来新的伤痛,这种痛带给人身体上、心灵上的苦楚无法言说,有时只能自己舔舐自己的伤疤,只能随时间慢慢消化,而治愈则需要花上一生漫长的时间。
“昨天,我们一起办理了入院手绪,入住这个房间。主管医生交待说第三天才能排出来。他看我吃完了一次药,就扭头走了。我们彻底地决裂了,我真的害怕失去他。”
王丽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她的丈夫牛得源,言语中充满失落和失望,但春泥觉察出,如果这时候她的丈夫能来到她的身边,哪怕用最普通、最简单的语言安慰她,用一个真正的丈夫的手握住受伤的妻子的冰凉的手,如果能敞开温暖的怀抱,春泥想,王丽芹一定会暂时忘记她的痛苦,在最需要丈夫支持的时候,他竟如此无情。男人的心一旦冷酷起来,就像那终年不化的积雪一样,冰冷、刺骨。
“那个检查准确吗?”春泥一点都不想谈论王丽芹的丈夫。本来,她一开始就想试探着问问王丽芹的,问她的丈夫是不是特别忙,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怎么不陪在她的身边呢?现在在听到王丽芹说上面的话后,春泥才知道自己没问是多么明智的一件事啊。
“医生说检查没有100%的机率。”春泥对那些检查一巧不通,反正药已经开始吃了,木已成舟,还有什么用呢?
下午4点多的时候,王丽芹感觉头晕,并伴随出现了呕吐的症状。春泥赶紧请来了医生。医生说这属于药物流产的正常现象。当医生走后大概半个小时,王丽芹的症状得到了缓解。到了晚上6点钟的时候,在春泥的劝说下,她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这次晚饭,王丽芹吃的稍微多一点,自从昨天住院以来,她说她只在今天中午吃了一点,想必一定是饿坏了。
夜幕已经降临,城市的灯火无法照亮王丽芹无助的内心。春泥再次感到空气十分压抑,她的喉咙也开始疼,头也微微的发晕。她想逃脱这沉重的空气、狭窄的病房。透过窗户,是的,夜幕已经降临了。远处灯火辉煌,城市的车辆来来往往,一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景像。多么温馨的人间画面啊,而此刻在春泥的眼中一切都如同幻觉。
王丽芹仍旧坚持不出病房,春泥只好自己一个人走出房间透透气。走廊上已开了灯,灯光微弱,其中一盏灯因故障的原因,忽闪忽闪的。经过的几个房间传出低语声,走廊上空荡荡的,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男人在角落里抽着烟,烟雾细细微微。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景,春泥感觉有点害怕。她只好快速往回走,当春泥重新走进病房时,王丽芹已经躺下了。
“欣怡我女儿,你知道吧。这两天不见她,我挺想她。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已经八岁了。”“是啊,她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我记得她读二年级,你会教她吗?”“她二年级,我教四年级语文,到时候会教她。”“哦,她是个好孩子,我见过她。”她们闲聊了一会儿,生活再苦无论如何还得继续啊。
九点钟的时候,一个护士进来,交待了王丽芹几句,临睡前,王丽芹吃了两片白色的药丸。吃完药她想先睡了,她躺下去,背对着春泥,直到春泥听到了王丽芹发出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亲爱的朋友,此时此刻,你终于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了,你的灵魂不再受煎熬了,什么痛苦,什么你的丈夫,你的女儿,这些你生命中至亲牵挂的人,暂时忘记吧。想到这一夜,王丽芹能获得的短暂的平静,春泥心中甚至闪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但一想到明天,想到明天王丽芹要面对的,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不免又被忧愁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