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越高,失望就越大。
徐铁匠坐在婆婆家的方凳上,欣喜地叼着烟袋。按他的预想,最起码儿子得三五日以后才能回来,备不住还能领回个俊媳妇呢。哪成想仅隔了一天,儿子又独自一人回到这大山里来,这非常令人失望。细一追问才明白,到地方后,刚一下火车,小铁匠就买好返程的火车票,然后领两个孩子到站前快餐馆去吃早餐,完事到电话亭打电话。来接站的是刘冬梅,小铁匠认识,他问何春哥呢?刘冬梅说,你把电话打到他们厂办公室,他不在,是他秘书转到我那的。你何春哥摊上事了,来不了。小铁匠问摊什么事了?刘冬梅说,他和冶炼厂的魏小英擅自占用了别人的计划材料,一直归还不上,人厂家不干,闹到市里,俩人被双双关起来啦,说这叫什么本位主义思想?应当受到批评,他们局长周有德也跟着受到牵连,这三人正在办班学习,弄不好都要受到党内警告处分,恐怕得等几天回来。小铁匠哈哈大笑,何春哥向来多吃多占,部队上多吃多占可以杀敌立功,立竿见影,将功补过,到地方这招就不好使啦……哈哈,好啊……好!本来他就不想见这俩人,这正好。请转告何春哥,我把孩子给你们送来了,不见就不见吧,等下次来再说;顺便向魏姑娘问好,请转告她,别等了,该嫁就嫁吧,年龄不小了。说完,把俩孩子交到刘冬梅手里,又返回候车室。无论刘冬梅怎样挽留,到点后他还是乘上返程的列车……
听后,徐铁匠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反倒不气了。这是命,儿子的魂儿已被何守山的儿媳给勾走了,事已至此,他还能干涉什么?
小铁匠呢,当然不知云霞的态度,似乎在这件事上也没必要了解太多,就像自家院内树上长着一个熟透的果子,有他守着,没人敢来采摘。而他摘这果子也费不了多大事,一抬手就能够得到,一旦够不到的话,大不了再竖个梯子。总之,只要努力,这果子他是一定能够吃到的,而且非他莫属!
第二天,小铁匠不顾两天来的远途劳累,还是扛起䦆头下地干活了。家里人员又重新作了调整,两个嫂子被公公打发别处去了,互助组里只有他和云霞两人。
机会终于来了!
战场上小铁匠虽称得上一员虎将,可让他和云霞单独待在一起,便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该如何向她表白?他有点茫然了,敢情爱情和打冲锋是两码事着呢。一天活干下来,累得腰酸背痛,双手还打起了血泡,竟没说出一句真心的表白话,更像是在和谁赌气。收工回家刚一走进院门,全家人都朝他投来期待的目光,似是在探寻什么。越是这样,他的心越是焦灼得厉害,生气地把䦆头一扔,进屋后手脸也顾不得抹一把,抱起饭碗就吃。徐铁匠老两口似乎从儿子的脸上看到了结果,叹息着躲在一边;两个哥哥又不便开口去问,只有两个嫂子和侄儿们陪他吃饭。
这场景大概持续有好几天。两个嫂子一直会心地瞅着他笑,看来,要想从小叔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是比较难的,必须有人帮他一把。因此,这任务便落到轻车熟路的两个嫂子身上。
吃过晚饭,在家人的委托下,翠萍和柳絮单独把他叫到一边。瞅着满脑门子官司的小叔,二人先是开心地一通大笑,然后开始询问,今天有什么进展没?小铁匠一声不吭,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两个不知轻重的玩意,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还管别人的事,一边待着去!柳絮是最不甘寂寞的人,指着小叔冲大嫂叫嚷:“他咋不吱声呀,我们好心好意帮他一把,他倒豆干饭闷上啦哈?”
“那横是他三叔用不着我们呗,依我看这事不成就算了吧。本来嘛,还带着俩孩子,人再好也是老娘们儿蛋子、休头子……他三叔又没娶过,还是功臣,要娶也不能娶她那样的,你说对不老三?”翠萍说。
“别埋汰人好不好?还老娘们儿蛋子……你俩是黄花儿大闺女呀?”小铁匠终于抬起头,冲着两个嫂子说。
“看,除非不说话,说话就像是枪攮腚,顶死爷的主……”柳絮不愿意了,“那你倒是说话呀,有啥难处大伙帮你一把,没看爸和妈急得都吃不下饭了?”
“那是他们不饿,饿着急就吃了。”小铁匠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反正到现在为止,我和她连句正经话都没说几句,都是她干她的,我干我的,就收工回家她对我正儿八经说句话:三铁匠,咱们回家吧,该吃饭啦……”
说完,小铁匠一摊手,柔声细语学得还挺像。
“就这?”翠萍问。
“可不就这吧……”
“完啦?”
“完啦,你还想听什么?你们看我这手,都磨起血泡了。”他朝两个嫂子伸出手。
两个嫂子笑得前仰后合:快看他这熊样,平常的能耐哪去了?给我俩看有啥用,你得给她看,让她心疼你,然后给你治。这男女之间的事啊,一般都是男人先开口,女人都脸皮薄,不好意思。你不先开口,谁知你内心想些啥?比如院里那只大公鸡,在找母鸡之前,总得先扑拉扑拉翅膀,或叼个谷穗儿呀、菜叶儿呀什么的,表示表示,然后才敢近身。你只顾傻愣愣干活不说话,人家还以为你在生气呢。甭看在我们姐儿俩面前威风八面,其实你都不如只大公鸡。再看看你那两个“窝囊巴踹”的哥哥,不好好朝老婆表现自己,我们能让他上炕吗?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又溜溜地说开了。
“什么,你们说我比不上那只大公鸡?”小铁匠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气又笑。
“不是吗?咱家养的那群鸡中就他一个公的,不信你问问娘,年年孵小鸡都没出过寡蛋。回头再看看你,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样,这要再多两个又该咋着?还不得把你逼上吊啊……甭说公鸡,就连你二哥都不如……”柳絮又说。
“扯淡,怎么又扯我二哥身上,你也真好意思说!”
“你二哥表面看着老实,实际他一点也不老实,起码比你强,这人啊,可真是各生一段才,朝他好好学着吧……”
说完,两个嫂子又大笑不止,刺激和诱导似乎都有一点。一对熊话篓子,就这样还叫脸皮薄、不好意思呢?简直是对道德文明的亵渎!小铁匠心中暗骂,再也听不下去了,推开两个嫂子走了。
大哥成亲那会儿他还小,有些事已记不清了,至于二哥和二嫂,满大山的人谁不知道?二嫂是本村村民柳宝田的女儿,没经任何人介绍便和二哥私定了终身,这在当时是件很丢人的事。事情暴露以后,柳宝田觉得大没面子,坚决不同意女儿这桩婚事,以各种手段进行百般刁难。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说二哥太过于憨傻,养活不了一家人。而柳絮却偏偏着魔似的喜欢二哥这点,逮住机会就偷偷往一起凑,看都看不住。为此,柳宝田不知把闺女圈到家里教训过多少次。突然有一天,柳宝田用绳子拴着女儿找到门上,说女儿怀上了野种,是不是你家老二干的?最初二哥还矢口否认,当柳宝田从怀里掏出刀子,要当场豁开女儿的肚子验证时,二哥才服了软,不得不趴地下磕头当场认错。徐铁匠一看着了慌,赶紧向柳家抱歉。他当众宣布,既然姑娘怀了我徐家的种,就证明这闺女是我徐家的人,今后有谁胆敢动这闺女一指头,看我用铁锤和他说话!柳宝田当场给闺女解开绳子,被徐铁匠一家宝贝似的供养起来。但柳宝田还是觉得没法在大山里住,几天以后,仅用一领新炕席作为陪嫁,便把女儿給嫁了。回去后打点一下行囊,挑起担子领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大山……
每每提起这件事,大山里的人们便笑声不止。但也有某些值得借鉴与提倡的东西。是爱就要努力争取、大胆追求,你不追求不争取,谁知这爱属于你?更没什么不好意思和放不下面子一说。为了您一生的幸福,做点付出还是值得的。况且二嫂和二哥毕竟在一心一意过日子,感情也非常好。
有了这种借鉴和提示,再到山上干活时,小铁匠突然变得活泼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说,之后又哼哼唧唧地唱,那模样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就是精神出了什么毛病。一时间搞得云霞毛骨悚然,一面干活,还得一面提防着他。
坐下来歇息时,云霞才问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小铁匠咧嘴一笑,说是两个嫂子说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在一起干活,不说说笑笑太别扭,像咱俩有什么事似的。
“本来咱俩也没什么,这俩玩意可真不是东西!”
“谁说不是呢。”
“特别你二嫂,在家也这样吗?”
“可不吧,狗改不了吃屎。横你也知道,那是大山里有名的旋风腚、柳三快,没有他跑不到的地方,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当初她嫁我二哥的时候那揍挨得没边,有时还捆起来揍。结果咋样?一放出来还找我二哥,俩人就那么成了。”
“打烂身子打不烂嘴,口服心不服。不过她人挺好,口快心直,还挺能说。”
“破嘴呗,还假装挺巧呢,有时候死人也能给你说站起来……比如男女之间的事,她说就像一层窗户纸,要想捅破它,最好用舌尖儿去舔,尽量不要用手指去捅,要显得随和亲切些,这样容易被人接受。”小铁匠心眼儿上来灵活,开始发挥创作了。
“挺内行啊……当初她和你二哥是谁先捅破的这层窗户纸,知道不?”
“我考虑肯定是她,狗肚子盛不了二两油,我二哥再顺手牵羊,俩人正好对号入座……”
“看来她对你传授不少呀……”云霞终于憋不住笑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别再来了,这些活儿我自己就能干,还是回家打你的铁去吧。”
“要别人来咋办?比如大壮,你撵不撵他?”
“谁都不用,我自己就行。”
云霞起身离了地方。
小铁匠一时间懵懂了,他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女人的头真难剃!他承认,在女人面前,他就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而在云霞面前,总是尽量把自己装扮成男子汉,努力博得她的好感与开心,没想到她这么冷漠!看似简单的事,却突然间演变成一场战争,而云霞则变成他难以攻破的堡垒。如何使这女人像正常人一样幸福地生活下去,他必须付出努力。她爬上脸颊的红晕与和善的笑容,无不证明她万念俱灰的破碎心灵已得到抚慰。看来他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他顾不了许多,只有赢得现在才会有未来。他想象中的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勇敢些,不要怕,眼前毕竟不是烽火硝烟的战场,而云霞也不是用武力才能征服的敌人。更何况为了这些,他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放弃许多美好的东西啦……为此他想了很久……
这个想法一经生成,整个身心都变成一团火,仿佛要把这女人烧焦烤透。尽管远近山梁还有稀稀落落干农活的人,但他还是难以控制内心的冲动,只想马上冲上去,其他什么都不管。
“三铁匠,天不早了,咱们该收工回家啦。”云霞回头朝他说。又头也不回地奔家走去。
小铁匠在后面默默地跟着她。
走下一片洼地,他跨前几步横到她前面,突然扔掉手中的䦆头,在云霞愣神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你要干什么?!快放开……”她拼命挣扎着。
小铁匠口中喊着嫂子,但在云霞的拼命挣脱下还是无望地松开手。他看见,云霞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里还噙着泪水。他完全怔住了,按他的预想,此时的云霞应当是很好看的一副样子,绝不应当是这样!天啊……他突然间醒悟了,原来他一直抱着那个不成立的梦幻与憧憬在度日!看看远近山梁干农活的人,哪一伙不是有尊有让?即便那一直被人瞧不起的光棍儿汉们,也同样融入到那互助互敬的集体小熔炉;尽管光棍儿们为人憨直,形象猥琐,个个如种畜般渴望得到女人,但在女人面前他们都能理智地克制自己,有时还能表现出教徒般的虔诚与文雅,而你这个在外闯荡八年、又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又怎样?你这个粗鲁、而又厚颜无耻的家伙啊……
他羞愧地蹲在地下,恨不能钻到地缝儿里去!
“你呀,可真是有病……过去你傻,那是因为你没走出大山。没想到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还这副臭德行!人家有能耐的人出去以后都不想回来,而你,不但外面的好工作不要,还回来捡人家不要的女人,这也叫出息?呸!”云霞恶狠狠地骂。
“不!”他又猛地抬起头。
“你又要干什么?小心我一䦆头刨碎你脑袋!”云霞朝他举了举䦆头,“你这是赌气,拿自己的一生赌气。有能耐进城,把那叫魏小英的姑娘领回来让大伙看看,和我算啥本事!告诉你,明天你要再这样,就少管我叫嫂子!”
云霞说完,生气地走了。
过了许久,小铁匠才站起身。正在这时,婆婆领着大壮从那面走来,想必刚才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他们全看见了。婆婆让大壮先走,她则留下来问小铁匠:
“怎么样三儿,人家不答应吧?不是大娘我不给你机会,这回你该死心塌地了吧?人得相信缘分,什么马就应当配什么鞍,差池一点都不行。命里注定你此生的原配不在这里,你咋就不听话呢!既然和那魏姑娘不合适,不还有别的姑娘吗?好了,强拧的瓜不甜,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两个嫂子还是那么瞅着他笑。待问他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时,他猛地把饭碗摔在桌上:“笑,就知道笑;都怪你俩出那么个馊主意,还咋让我出去见人?!”
“哟……我俩也没出什么馊主意啊?你打冲锋啦?还是……你把人家咋着啦?嗯?哈哈,哈哈……”。
两个嫂子明白什么似的突然爆笑。
徐铁匠闻声进屋,他终于从儿子脸上看到结果。不过,这次他倒没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平静地对儿子说,明天别上山干活了,还是在家和我安心打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