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间六月天,夜晚比白天让人感到舒服。下弦月还没有升起来,有群星相伴,也能看清路。前几个月,陈力清由于帮着马校长建教堂,又忙着建民生分院,接受伤病员,几次想和徐曼玲单独相处说说心里话,都没能抽出时间。今晚难得清闲,陈力清从学校出来后,准备去民生分院看看。
2
徐曼玲一直在忙碌中,给一位伤员喂完药,伸了伸发酸的胳臂。她感到奇怪,从昨天晚凌晨到现在没有眨眼,又跑来跑去给病人输液发药喂药,虽然腿有点疼,胳臂有点儿酸,却感觉不到困。来接班的刘琴对她说:“曼玲姐你要好好休息休息,明天还要过来接我班呢。刚才我好像看到陈力清来了。”
徐曼玲笑了笑说:“他来了有什么稀奇的,让他等一会儿呗。我们先好好交接一下。”她指着靠北墙的一溜床位说:“这七位伤员是今天新送来的,不太熟悉这里的环境,照顾他们要有耐心,他们说难听的话就当没听见,只要接受治疗就好。
她又指了指刚喂药的这位伤员说:“这位英雄叫于大召,体温37.9℃,已经用上药了,注意观察病情变化。不明白的地方问问jenny修女(珍妮修女)。”
“放心吧姐,我记下了。”
徐曼玲换下服装,走出病室的门,陈力清就从护卫室出来迎了上去问:“你吃饭了没有?”
徐曼玲笑了笑说:“都几点了还不吃饭?珍妮来接班时就把饭给我带来了。”
两人一起走出院子,走在回徐曼玲家的路上。下弦月升起来了,明亮而安静。两人都感到有好多话要给对方说,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还是陈力清先打破了沉默:“雨萌捎口信来了,说去了延安进步很快。”
“那就好。当时她走得那么急,失踪了一般。你为何不告诉我她是去了延安?”
“组织上要求保密嘛。一旦传出去,知道的人多了,他们危险系数就大。”
“你这么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是不相信你呢?这是纪律,组织不让说的事,那就一定不能说。”
徐曼玲不再说话,陈力清继续解释:“从我姑父去世后,雨萌就想去当女兵给爸爸报仇,只是苦于不知道怎么才能去到延安,这次总算帮她实现一个梦想。”
“你不想去延安吗?”徐曼玲问。
“我也想去。但是,玉皇庙村的这些事情更离不开我呀!”
徐曼玲停住脚步说:“你如果去延安,别忘了带上我。”
陈力清也停住脚步,望向徐曼玲。月光下,徐曼玲的眼睛雪亮雪亮的,似乎有火焰在燃烧。陈力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徐曼玲揽入怀中。当嘴唇靠近她的嘴唇时,他感觉到了她在流泪,一下子清醒过来。现在是抗日战争的紧要关头,自己肩负重任,生死难定,不能因自己的一时冲动害了她。他把嘴唇移开曼玲的脸颊,把她搂在怀里,像哄幼儿睡觉般不停地拍打着曼玲的后背,强忍着抑制住自己的欲望。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局势太紧,等小日本不在咱这片撒泼了,我再娶你过门。我教学,你看病,咱们要一大群宝宝。”
徐曼玲笑了,把头埋藏在陈力清的怀里,低声啜泣。陈力清扳起她的头问:“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高兴的,为你刚才说得话。”
月亮躲进云层又钻了出来,它也被这两位热血青年的情怀所感动,变得越来越明亮了。
陈力清和徐曼玲手牵着手走在路上,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停一会儿又走一会儿。不到半华里路,他俩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依然不愿意分开。再往前走,拐进胡同就到徐曼玲的家了。陈力清慢慢松开紧抓着徐曼玲的那只手,看着徐曼玲一步三回头,走进胡同里第三家的门。”
3
薛莲在陈江氏的照顾下身体恢复得很快,一个礼拜就可以下地活动了,只是还比较虚弱。
洪本柱和洪烛带着香、纸供品,用抬筐抬着薛莲来到了蓝婷的墓前祭拜。双目垂泪三个头磕下去,对日本鬼子的恨、对战友的思念又泛上心头,薛莲晕厥过去了。洪本柱忙掐她的人中,并让洪烛弯她的腿和胳臂,薛莲长出一口气醒过来泣不成声。
洪烛陪着掉泪并劝慰:“薛莲姐别哭坏了身体,我们还要打鬼子报仇呢!”
薛莲止住哭说:“我要找我的部队去,杀鬼子,给蓝婷报仇!”
洪烛说:“我也跟着你去参军。”
回到家里,洪烛对陈江氏说:“娘,薛莲姐今天在山上都哭晕过去了,身子还是虚,再给她大补补吧。”
陈江氏说:“咱家的那只公鸡前几天已经给薛莲杀吃了。还有一只老母鸡,正下着蛋呢,也杀了?”
洪烛说:“杀了吧,俺二叔说薛莲姐再吃一只老母鸡就好利索了。”
陈江氏一边走一边嘟噜:“你二叔说的话得听,他懂医道。”到厨房杀鸡去了。炖老母鸡连吃肉加喝汤还真管用,薛莲下地走路不再心慌,觉得身上也有劲儿了,就对洪烛说想找部队去。
洪烛说:“姐,我真的也想跟着你去找部队。”
薛莲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真想去的话,我就给你爹娘说一声。”
洪烛说:“你千万别给她们说,我爹可能问题不大,我娘肯定不会让我跟你去。我看俺娘前几天刚摊了煎饼。咱们带上点煎饼,给我爹娘留个纸条走就行。”
薛莲说:“这样做合适吗?”
“合适。不然我们就走不成。”
“那我们就早点走吧,别找不到部队了。”
洪烛说:“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我去找包袱带上点煎饼,你也拾掇拾掇东西。”
第二天一早,洪烛给父亲洪本通和叔叔洪本柱留下了一张纸条:“我陪着薛莲姐去找部队了。”两个人就踏上了寻找部队的征途
4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中午却下起了大雨。洪烛和薛莲走着走着就被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薛莲提议到路边上的观音庙里躲一躲。
观音庙坐北朝南,一进门就看见刚刚被塑了金身的观音菩萨,正笑眯眯地盘着腿端坐在莲花座上。洪烛和薛莲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不约而同地祈祷:“菩萨保佑我们顺利找到部队,保佑早日打败日本鬼子取得胜利。”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低头收拾自己带的东西。
洪烛看了看了看抱在怀里还是被淋湿了的包裹说:“薛莲姐,咱们穿着水淋淋的衣服容易冻病了。你到菩萨后面,把衣服拧拧水咱们再继续赶路吧?”
薛莲的心悸动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孩还挺知道体贴人的。水淋淋的衣服穿在身上真是很不舒服。就说:“是该把身上的衣服拧干一下。我藏在观音像后面拧衣服,你在观音像前面跪着不能动,我不让你睁眼你不能睁开!”
“行啊,姐姐。你是英雄,我听你的。”说着就使劲儿闭上了眼。薛莲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立马跑到观音像的后面,把衣服脱下来拧去水份,又匆匆穿上说:“好了,你可以睁眼了。”
薛莲转到观音像的前面说:“你也去把衣服拧干一下吧。”说着就闭上眼在观音像前面跪下来。
“是!”,洪烛答应着,也急急忙忙转到观音像的身后,把衣服脱下来,拧去衣服上的水又穿上了。天渐渐黑下来,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薛莲说:“凌娃,我看咱们今天就只能在这观音庙里住下来了,你看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下来呢。”
洪烛说“行,那就住这里吧。” 他 解开包裹包,发现在最里层的那两盒洋火(火柴)没被淋湿。这让他有些兴奋,环顾屋子里一圈,发现在东南墙角处有一小堆玉米秸,旁边还有几根杨树枝。能引火烤干衣服了。一直带在薛莲身边的铁皮水壶此时派上了用场。薛莲喝了几口后递给洪烛:“凌娃兄弟你也喝点儿,喝完后咱们接点儿雨水备用。咱们吃不上饭,再喝不上水,就没有力气去找部队了。”
洪烛接过水壶喝了几口,就把水壶放院子里接雨。回到庙内和薛莲说:“姐,咱们要找的部队还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部队现在哪里?我们打听着找吧。我的那个连长姓唐,叫唐骏。大高个,黑脸堂,浓眉大眼的,说话是江苏口音。从明天开始,咱俩就扮成亲姐弟,你不是也会唱戏吗?咱们就唱对口戏赶门(上门讨饭),可以打听部队下落还可以混饭吃,准能找到部队。”
洪烛说:“姐,我听你的。咱们就按你说的这个办法。”雨夜,一个13岁的少男,一个15岁的少女,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前生早已认识,不知不觉中就聊到了下半夜。
5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洪烛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渐渐进入梦乡。
薛莲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她看了看蜷曲在火堆旁边的洪烛,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外衣轻轻地盖在了他身上。
洪烛翻了一下身,嘴里嘟嘟噜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还喊出了“冲啊,杀啊”的口号,应该是做梦了吧?
薛莲笑了笑,想想在洪烛家养病的十天,洪烛妈妈无微不至的关怀,洪烛也有空就跑到身边嘘寒问暖,心里热乎乎的。如果不是急着找到部队打鬼子给蓝婷报仇,她真是想待在这个家里永远住下。
黎明时分,雨停了。
洪烛醒来,看到雪莲上身只穿着一件粗布红格子的小褂,趴在观音菩萨塑像的莲花座下睡着了,低头又见自己盖着薛莲的外衣,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站起身,把外衣盖在薛莲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薛莲,突然感到她如观音菩萨一样心善,产生了一种想亲亲她的冲动,却又为这个念头的出现感到羞愧和恐慌,脸红心跳起来,咒骂自己下流,为何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感觉。他赶紧走出庙门,走进村庄,准备和村里人讨要一点儿饭食,供他和雪莲一起裹腹。
薛莲被一阵冷风吹醒,不由地打了一个冷颤。睁开眼四处观看,不见洪烛的身影,盖在洪烛身上的那件灰色上衣也盖在了自己身上。她立刻喊了两声:“凌娃,凌娃,你藏哪里去了,快出来吧,咱们还要继续赶路呢!”
喊了两遍没有回音,正当她着急怎么办的时候,洪烛出现了。只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到薛莲面前,把缸子递给薛莲说:“姐姐把它喝掉,我们赶路。”
雨后的天气格外清新,薛莲和洪烛也精神了。再往前走就是大沙河了。
洪烛停住脚步问:“薛莲姐,你说咱们的部队过河了还是没过河?”
“应该是过河了,当时我和部队走散前听见连长唐骏说去河东,那边树林多,高粱地也多,和鬼子打起游击战来灵活方便。”
两人走过沙滩,趟过沙河很快就到了河对岸。没有脚印,白茫茫的沙滩一眼望不到边。薛莲站在河边上看了看太阳在右上方,向前应该就是向东行走。对洪烛说:“我们就向正前方行走吧。”
洪烛和薛莲脱了鞋提在手里,手牵着手前行。沙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很烫,促使他们不得不用尽力气快速前行。
6
到达一个隐蔽的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洪烛和薛莲走进村里感到如进无人之地,没有鸡鸣狗吠,连人的声音也听不到。
人都哪里去了呢?洪烛和薛莲焦急地张望,目光停留在了前面拐弯处一个高台子上。这个高台子上有一盘石碾,石碾旁边的枣树上好像吊着一个人。
洪烛和薛莲心中一惊,这个人是谁?这个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经过这个村还是绕道走?”洪烛问。
“还是进村看看情况再说吧,现在村里没动静,就说明没危险。我们隐蔽着前行,应该是没什么危险。”
“好。姐说咱们现在怎么走?”
”紧贴着墙根走,先去看看挂在树上的是什么人。”
薛莲和洪烛在离高台子三米多的地方站住了。
被吊在树上的竟然是个女人,从衣服穿着上看她和普通的农妇并没有区别,腿上和胳臂上被抽打的伤痕累累。她为什么会被吊在这里?为什么没有人来给她收尸?
薛莲对洪烛说:“有可能是妇救会的人。我们等等看吧。”
他俩正准备躲起来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两男一女从东边路上朝高台子走过来。薛莲和洪烛立刻撤退,躲到高台子旁边的胡同里观察情况。
那三个人走到高台子枣树旁,两个男人不停地擦眼泪。女人站定后“扑通”一声跪下了,向着挂在树上的女人遗体磕了三个头,站起身就开始解树上的绳子。
两个男人把手中类似床单的一块大布铺在地上,然后托着从树上解下来的那具遗体,放在大布上裹住,一个人抱头,一个人抱脚。抬在肩上往村外走。
女人跟在后面,也下了高台子往来路上走去。
薛莲悄悄地对洪烛说:“我们隐蔽着跟在后面看看,他们要去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