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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仲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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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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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的承诺》连载

第二章 鹅偷吃了秧苗

“阿英,有你的一封信。”张娟红拿着一只黄牛皮纸信封,从外面跑进来:“是你爸来的吧。” 

父亲那歪歪斜斜,但刚劲有力的笔迹,一下子映入了赵英的眼帘。她向张娟红点了点头,拆开信封看了起来。

阿英吾儿:

来信收悉,得知今年征兵将在你们学校挑选女兵,甚是高兴。

我们家世代都是贫苦农民,全靠共产党毛主席使我们翻了身。保家卫国,人人有责,现在国家有需要,我们应该积极响应。爸爸支持你!

读大学的事以后再说吧,或许到时候国家会有政策,让你们重返校园呢。

部队来挑人时,你就去报名。挑上了就高高兴兴去,家中的事不必记挂,如果没挑上就安安心心读书,准备考大学。

祝你成功!

父字

即日

熟悉的笔迹、亲切的语句、深明大义的表述和语重心长的教诲,让赵英激动不已。星期六那天,赵英与张娟红分手后,一回到家里就对母亲说了部队将要来学校挑选女兵的事。母亲听了立即表示支持,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到外面闯一闯,对自己的成长有好处。只是担心赵英这么瘦小,部队生活又那么紧张,怕会吃不消。母亲要赵英马上给在上海的父亲写个信,征求他的意见。虽然,赵英很了解自己的父母亲,他们思想开明,凡是积极向上,对国对家有利的事情都会支持。但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就回了信,并且如此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态度。

晚上,赵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能入睡,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身影,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往事……

听父亲说,他们是北方人,老家在河南。

十七世纪中叶,黄河大堤决口发了大水,淹没了他们的村庄和大片农田,淹死了无数的老百姓。在老家无法待下去了,父亲的老太祖与老太祖哥哥兄弟俩,和他们的家人跟着逃难的老乡,推着板车带着行囊离开了家乡。

他们一路南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终于来到了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他们不想继续往前走了,也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找到了一片荒地,在荒地上搭了几间小茅屋,两家人就住了下来。从此,他们在荒地上开垦播种,在小河里捕鱼捉虾,虽然说小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倒也安安稳稳。

过了一年又一年,传了一代又一代。随着人口的不断繁衍增长,狭小的荒地越来越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了,父亲的老太祖哥哥一家就搬到了河的东边,老太祖一家则仍留在河的西边。久而久之,荒地以河为界慢慢形成了两个自然村,河的东边一个村叫河东岸,河西边的村叫河西岸。

父亲出生在二十世纪初,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父亲排行老三。父亲四岁那年,祖父因肺病离开了人世。祖父过世后,祖母就没有再嫁,一个人拖着全家五口维持生活。

可以想象,一户人家要是没有了男劳动力,光靠一个女人的力量支撑,过的会是什么样日子。为了有口饭吃,大伯经人介绍去了上海学做生意,二伯去部队当了兵,父亲和姑妈由于年纪过小,就留在祖母的身边。

父亲十一岁那年,有个远房亲戚跑过来对祖母说,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实在太苦了,孩子们也跟着一起受罪。说父亲已经不小了,也怪懂事的,不如找个人家干点活,也算是有个填肚皮的地方。

祖母说父亲还是个孩子,人又瘦小,舍不得这么小就离开她的身边,祖母谢绝了远房亲戚的好意。可是,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祖母天天靠借米过日子,几乎借遍了村里的所有人家,虽然村里的叔叔伯伯都很同情她们,可大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无力再帮助她们了。有时候实在没有办法了,母子三人就背着竹篓到地里挖野菜和草根。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瘦,祖母的心也一天比一天痛。

有一天,祖母终于憋不住了,咬着牙跑到远房亲戚家里,说还是给孩子找个填肚皮的地方吧。远房亲戚倒也热心,当即表示托托人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没过多少日子,远房亲戚传来消息,说有户人家正缺一个放鹅的娃,管吃管住但没有工钿,问祖母是否愿意。祖母含着眼泪看着两个瘦成猴子模样的孩子,说能吃上饭就行了,没工钱就没工钱吧,便答应了远房亲戚。虽说,父亲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但似乎已经十分懂事。他明白祖母的难处,想着能给祖母分担点什么,当即表示愿意去放鹅。他要祖母放心,去了后一定听东家的话,不给家里添麻烦。

就要出门了,祖母把父亲叫到跟前,含着眼泪嘱咐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当心冷热,要听东家的话,好好放鹅,不要想家……说着,把一只装有几件换洗衣裤和几个麦馃的包袱,挂在父亲的肩上。

父亲告别了祖母,跟着远房亲戚,坐了大半天的船,来到离家几十里地陌生人家。

东家是当地的一户富裕人家,家里有近百亩的土地和一大院子的房屋,家里还有几个长年雇佣的庄稼人,东家交给父亲的活是看管好几十只鹅。

父亲记住了祖母的话,东家的饭不是随便可以吃的。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竹竿把鹅群赶到河边吃草,等到鹅吃得差不多时,再回来吃早饭。早饭后,再背着草篮赶着鹅群四处放牧。在他的细心喂养下,十几天下来,几十只鹅长得又肥又壮。东家见父亲又勤快又听话,鹅又养得那么好,心里很是高兴。吃饭的时候,常常会给父亲夹块肉加点菜什么的,并带信给远房亲戚夸父亲怎么好、怎么听话等。

孩子毕竟是孩子,贪玩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男孩。有一天,父亲正赶着鹅在河边吃草,跑来几个手里拿着畚箕和泥鳅笼的孩子,嘴里嘟嘟嚷嚷地说要去捉泥鳅。

夏收夏种季节,天气炎热,水稻田里的泥鳅都会跑到田四周水深的地方躲藏起来。这时候四周的田角里,尤其在水车出水灌溉的地方往往是泥鳅最多的地方,一畚箕扎下去会捞起很多活蹦乱跳的大泥鳅。

父亲天天在田间河边转悠,知道这个奥秘。他带着小伙伴们从这个田角跑到另一个田角,指手画脚地教他们怎样把畚箕放入水中,又怎样把泥鳅赶进畚箕,然后再慢慢把畚箕从水中捞上来……也许这些孩子第一次用这种方法捕捉泥鳅,赶入畚箕的泥鳅不仅数量少,而且捞起来时又近一半的泥鳅重新逃回到水田。父亲看着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干脆挽起裤腿跳了下去,一边说一边教。

正玩得起劲,水稻田边突然传来一阵“谁家的鹅啊,鹅吃秧苗啦,鹅吃秧苗啦!”的叫喊声。可是,父亲与小伙伴们兴致正浓根本没有听到叫喊声,也没有人去理会,依然一个劲地忙着捕捉泥鳅。

大半个小时过去,鳅笼里的泥鳅快装满了,父亲这才想起在河边吃草的几十只鹅。不好!父亲从水稻田里跳了上来……可是,河边已经没有一点动静,鹅群不见了。鹅去哪了?急得父亲直跺脚,他拿着竹竿,提着草鞋,寻遍了几乎所有的沟沟渠渠和池塘河角。最后,在一位放牛大伯的指点下,终于在河的对岸一个小村庄里,找到了这几十只鹅。

父亲连忙清点鹅群的只数,但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两只。

这时,一个穿着蓝花土布衫的中年妇女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她指着父亲的鼻子大声说:“鹅是你的?知不知道鹅吃掉了我家一大片秧苗。你是谁家的孩子?快叫你们大人过来,赔我们秧苗。”

父亲自知闯了祸,连忙说对不起,请那妇女原谅。谁知那妇女手叉着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非要父亲叫来大人赔她的秧苗,否则决不放鹅。这时,父亲看到另外两只找不到的鹅被拴住了双脚,扔在稻草堆里。

父亲拿着竹竿,垂头丧气地跑回到东家家。

鹅呢?东家见父亲两手空空,独自一人回了家。父亲把下午所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东家听后,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竹竿,劈头盖脑就是一阵暴打,打得父亲就地打滚连连求饶。打完,东家拉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地来到那妇女面前。连连讲好话,答应用自己家的秧苗赔偿她们。直至此时,那妇女才答应放还被扣押的鹅。

回来路上,父亲怕被祖母知道此事而生气,再三央求东家别告诉家里人,表示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那东家理也不理,背着双手一个劲地朝前走着。

当天晚上,父亲挨了饿。惊吓、遭打、挨饿,父亲睡到半夜就发了高热,钻在被窝里直喊冷。

第二天早上,东家没见父亲赶着鹅群到河边吃草,也没见他出来吃早饭,便走进了父亲住的那个小屋。看到父亲蒙着被头还在睡觉,一股无名火又蹿了上来。破口大骂,这么晚了还在睡觉?你可以不吃饭,但鹅还要吃草呢!说着掀开被子,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直往外拖。这时,东家发现父亲脸色发青,浑身哆嗦不已。伸手一摸脑门,发现父亲发烧发得厉害。就对父亲说,还不快去把鹅赶到河边吃草!下午就回家去,去了不用回来了,这里不是让你吃白饭的地方。

没有办法,父亲下午背着铺盖行李回家了。

祖母见父亲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但看到父亲消瘦的脸孔,心痛不已。说话间,从挂在屋梁上的竹篮里拿了两个鸡蛋,在灶间烧了起来。

父亲没敢说捉泥鳅、丢鹅、遭打、挨饿的事。只是说晚上睡觉不小心冻着了,过几天就会好的。等好了以后,仍然回东家去放鹅,要祖母不用担心。

看着家里仍然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和姑妈又黄又瘦的面孔,父亲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怪自己这么不争气,给家里添了麻烦。他想重新回到东家那里,央求东家能原谅他。

三天以后,父亲背着包袱,抄近路走了整整一天,重新回到了东家家里。东家见父亲回来,想起了前几天鹅吃秧苗的事,心中一股火气又蹿了上来。但想到,在骂走父亲后的第二天,看管两头黄牛的放牛娃也被他赶跑了,父亲的到来正好可以接替那个放牛娃。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还是板出一副吓人的样子。瞪着眼珠子说,你还好意思回来!性格倔强的父亲想着在家的祖母和姑妈,只好低着头求东家能原谅他,表示今后不再重犯。

看着父亲一副诚恳的样子。东家说,看在远房亲戚的面子和这次是初犯,就原谅你一次,但要保证今后不能再犯,否则决不轻饶。

东家对父亲说,那些鹅已经卖掉,家里暂时不准备再养了。说完带着父亲来到院子外的牛棚,指着正在吃草的两头黄牛说,这两头牛以后就归你管了。每天早上起来,你先把牛牵到河边吃草,然后回来把牛棚打扫干净。白天在外面放牧,傍晚要带回两牛草篮的草,晚上还要给牛喂一次食。东家临走的时候特别关照,那头小黄牛的脾气有点大,放牧时要特别注意,千万别与别的牛碰在一起,否则它们会斗起来。

父亲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放牛与放鹅不一样,虽说只有两头牛,但要干的活比放鹅多得多,也累得多。每天天才蒙蒙亮,父亲就要起床了,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牛牵到河边啃草,待安顿好后,就回来打扫牛棚,等到牛棚前前后后都打扫干净了,才能到灶间吃早饭。

两头黄牛一大一小,那头小的特别会吃,吃完了自己的还要去抢别人的,动不动就会干架。为了这事父亲没少动脑筋,一到晚上就把它们拉开来,分别拴到牛棚的两个角落里。吃得多拉得也多,一个晚上下来牛棚里就会有两大堆高高的粪便。父亲赤着脚,拿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铁锹,一锹锹往畚箕里铲牛粪,满满一畚箕粪便很沉,瘦小的父亲根本挑不动,只好一担分成两担,然后歪歪扭扭地挑着往院子外面的粪堆里倒……一个早上下来,往往累得父亲直喘粗气。

南方人多地少,人们在有限的土地上,见缝插针地种上各种各样的农作物,根本没有多余和荒芜的土地。所以,这两只牛只能在田埂上、水沟边和河塘上放牧,而且人必须时时盯住牛,因为稍不留神,牛就会吃地里的稻和其他作物。有过一次鹅吃秧苗的教训之后,父亲每次放牧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牛屁股后面,不敢有半点闪失。

牛是农家的帮手,每逢农忙的时候,每天很早就要在地里干活了。此时父亲也会特别辛苦,牛什么时候出门干活,他也必须跟着一起出门,牛什么时候进门,他也只能什么时候进门。牛在地里干活时,他就在一旁割草,牛休息了他就把割来的草喂牛,牛干完活,他又必须为牛洗刷。等做完这一切,回到家里天往往已经黑了,等到自己收拾干净吃晚饭,那就更晚了。整个农忙季节,几乎天天如此,没有一天空闲。

到了冬闲,地里的草黄了也少了,父亲就赶着两头牛往南边的山上跑。这里离南边的山有七八里路,他早上出门后往往要到傍晚才能回来。父亲就把一只毛竹筒做成饭桶,里面盛些米饭和青菜霉干菜等当午饭。天气不是特别冷时,还可以凑合着吃,但如果遇到天气寒冷,到中午时饭桶里的饭就会冻得难以咽下口了。每当此时,父亲就把已经结成冰碴碴的饭桶放到太阳底下晒,等到冰溶化了,才能撬开竹桶吃到里面的饭和菜。整个冬闲季节,差不多天天这样。

与父亲一起放牛的有一个同龄小伙伴,只是比父亲大了几个月,他们就以此大小称兄道弟。兄弟俩一起出门放牛,一起割牛草,一起拿着竹饭筒晒太阳,一起回家,这样的日子倒也为他们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一份乐趣。

两个放牛娃相互称兄道弟,两家的牛在山坡上相伴啃草,听起来似乎有点诗情画意,但意想不到事情往往会突如其来。有一天,兄弟俩正在山上挖掘毛笋,不知什么原因,父亲的那头小黄牛与小伙伴的一头大水牛突然斗了起来。小黄牛和大水牛的两对犄角死死纠缠在一起,相互僵持着谁也不肯让谁。大水牛凭着高大的身躯牢牢顶住了小黄牛的攻击,而小黄牛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势,不断向水牛发起攻击。父亲与小伙伴见状,大声吆喝着拼命拉住各自的牛绳,试图把它们拉开来。然而,这两头牛瞪着发了红的眼睛,谁也不肯后退半步。眼看一场恶战不可避免,父亲随手拿起一根竹竿,奋力向小黄牛打去,只听小黄牛“嗷”的大吼一声,落荒而逃……兄弟俩这才松了一口气。

事后,他们发现小黄牛和大水牛都流血负了伤,幸好伤势不是很严重,没有被东家发现,否则一场大祸又将临头了。

时间一晃七年过去,父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一天,父亲正在清扫牛棚,远房亲戚跑到父亲跟前,说祖母带信来让他回家一趟。父亲听到祖母要他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回房间整理行装,向东家请假要求回家。

其实,东家从远房亲戚那里已经得知,这次回去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就从账房那里支了些银洋交给父亲。说父亲这么多年来,为他们家放鹅放牛做了不少事,这些银洋奖赏给父亲。父亲接过银洋钱,谢过东家,就匆匆赶路回家了。

祖母见父亲回来,就搬了条凳子招呼他坐下,说有要紧事情商量。说着,让姑妈从后院叫来刚从上海回来的大伯。

祖母对父亲说,去东家放鹅放牛那么多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小后生,也好出去闯一闯了。你大哥在上海替你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次回来专门接你去上海,愿意不愿意去啊。

父亲虽然没有去过上海,但曾在大伯那里听说过,上海很大,楼很高,人也很多,当然在那里也有许多干活的机会。父亲毕竟已经到了十八岁,对自己的事情也有所考虑了。想着一天到晚钻在山沟沟里,给人家放鹅放牛也不是个办法,既然大伯专程接他去上海,哪有不去的道理。父亲不假思索,爽快地答应了祖母,表示愿意跟着伯父去上海。

晚上,祖母对父亲说了很多很多,大多是那些什么到了上海不能乱跑,干活听老板的话,不要与不认识的人说话,遇到事情多问问大伯,平时要小心冷热等等。

没过几天,父亲背着被头铺盖,跟着大伯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一个硕大的火车头,冒着白烟喘着粗气,拖着绿色的车皮,一节连着一节,看不到哪是尾。父亲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看到火车,他感到新奇,也很兴奋。他背着行李,跟随着大伯从黑压压的人群里挤了进去,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父亲趴在窗口,好奇地向外张望着。随着“轧煞勿管”的节奏声和一排排向后倒退的房屋,迷迷糊糊地跟着晃动了整整一个晚上,等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在剧烈的“咣当”声中,传来了列车员沙哑的叫喊声,说上海就要到了,有到上海的旅客准备下车。

车厢里躁动起来,人们纷纷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父亲学着别人的样子,也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被头铺盖,背在肩上静静地等待火车进站。

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楼,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人,不知道哪是东,不知道哪是西,不知走了多少路,也不知拐了几个弯。大伯带着父亲,又是坐车又是走路,终于在一个弄堂口拐了进去。

弄堂很窄,但很长很深,他们走了很久,才看见里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空地及空地的两旁,排放着无数只盖有稻草的七石缸和一只只装有酱油的黄泥坛子。大伯对父亲说,这是上海最老的酱油坊,以后你就在这里干活。

大伯找到一位身系蓝色围裙,脚穿草鞋的老伯。大伯与老伯一阵嘀咕,那老伯走到父亲面前,问父亲愿不愿干这样的活,肯不肯吃苦。大伯对父亲说,这是你的师傅,以后就跟着他好好干。说完,大伯就告辞老伯,独自离开了酱油坊。

老伯带着父亲去见过老板后,来到空地边上的一间小屋,指着最里面的一张空床说,以后你就睡在这里,并指了指另一张床,说这是他的。小屋很小也很暗,如果不仔细看,真不知道里面共有六张眠床和两张小桌。六张眠床依次排成了一排,两张小桌一张放在小屋的中间,另一张靠在墙的角落里,上面放着几只行李袋和一些杂物。这是六个洗坛工人的全部家当,他们吃喝拉撒,全在这间小屋里。

父亲走到里面最边上那张小床,放下肩上的被头铺盖,拿着扫帚扫起地来。

老伯对父亲说,走出弄堂向左拐弯,没多少路就有一爿小店,那里可以买到牙刷牙膏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到那边去买。其实,父亲从来没有刷过牙,也不知道什么叫洗漱用具,他看到大家的床头边上都摆放着牙刷牙膏,生怕被别人笑话,才想着去买点回来用着试试。

父亲走到弄堂口,向右一拐走了出去。他一边走一边寻找,小店呢,在哪?走了很久,越走越远了,也没有出现师傅说的那爿小店。他穿过马路继续寻找,但一直没能找到。父亲失望了,准备返回酱油坊,等到有空时再出来寻找。

差不多的马路,差不多的弄堂,差不多的人来人往,哪是回去的路,哪是酱油坊的那条弄堂?父亲努力回忆着那条弄堂口的模样。可是大半天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父亲还是没能找到酱油坊那条弄堂……酱油坊的弄堂在哪里?又冷又饿又害怕,父亲这才感到无助和无奈。

这时候,突然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三个壮汉。其中一个一把拉住父亲的衣服大声说,总算找到了!父亲这才看清楚,抓住他衣服的正是他师傅。原来,晚饭时师傅没看到父亲,猜想父亲可能上街买东西了。可是,天色渐渐暗了,还不见父亲回来,这才想起父亲初来乍到,人地两不熟很可能迷路了。于是,叫了同屋的几位工友,分成两拨分头寻找起来。

父亲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跟着大伙。

来到弄堂口,师傅指着弄堂口上面的一块木头牌子对父亲说,上面写有门牌号码和弄堂名,看到这几个字就知道我们的弄堂到了。问父亲记住了没有,父亲点了点头但心里仍然一团雾水,因为上面写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酱油坊的活很简单但很累,每天没完没了地洗刷一只只发了霉的七石缸和酱油坛。老板的要求很高,经常会抽查一些坛子有否洗干净,如果一旦发现有没洗干净的坛子,轻则罚加班重洗,重则扣发工资。所以,大家洗刷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老板抽查到。父亲是新手,师傅怕他不会洗或洗不干净,就时常过来提醒他。

白天的活很辛苦,但晚上却很空闲。忙碌了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休息,工友们放松了心情不是喝酒划拳,就是喝茶聊天,热热闹闹像要把整个房间掀翻似的。可是,父亲对此却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常常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屋顶发呆。

自从那天迷路以后,父亲脑子里一直浮现出师傅在弄堂口指着门牌说话的情形。他没想到,上海真的会这么大,这里没有了大山,没有了牛羊,也没有了河河沟沟,却有了那么多高楼,那么多马路,那么多汽车和那么多的人。一个大小伙子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就迷了路,想想真是丢人。这里的马路和弄堂都有自己的名字,但“看看明明,摸摸平平”,自己却一个也不认识。不认识字,以后不就不能出门了吗!一个睁眼瞎,想想真是有点害怕。

一定要学点文化,父亲脑子里闪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从一二三四,一笔一画,你、我、他开始。人家喝酒,他蹲在地上拿着树枝比画着;人家喝茶,他拿着识字本请别人教他读音;人家聊天,他就在废报纸上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工友们说他真的用功,真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天也不肯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父亲不仅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认识了很多字,学会了在算盘上加减乘除和简单的记账算账……

有一天,老板派人找到父亲,说仓库里缺少人手,要他过去帮忙。父亲连忙拉着手拉车去找仓库保管员,保管员问父亲拉着车过来干什么,父亲这才弄明白,老板让他去仓库是帮助记账,而不是搬运酱油。

父亲拿着账本守在仓库门口,一天下来把进仓出仓的一车车酱油,满满记了五大张。临下班时,仓库保管员要父亲把一天进出仓的酱油数统计出来。父亲拿着算盘又是加法又是减法地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几个数字算清楚。

回到宿舍,父亲回想白天记账的过程,脑子里想着是否可以把进仓与出仓的账分开来记?这样统计时,只要简单加起来就知道一天的进仓和出仓数了,两者再相减一下也能算出库存数了。第二天,他把想法告诉了仓库保管员,并把一个账本分成两个部分,进与出的酱油分别记在不同的地方。临下班时,保管员又要父亲把一天进出仓的酱油数统计出来。父亲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很快算出了当天酱油的进出数和库存。保管员看了很高兴,后来老板得知了也很高兴,而父亲心里更高兴,因为学到的东西派上了用场。

自那以后,父亲经常被叫去仓库帮忙,后来又正式抽调到仓库当记账员,最后又抽调到总部分管财务……

如果说,是放鹅放牛那些日子,让父亲形成了像牛一样的倔强性格,那么初到上海的迷路,使父亲有了识字学文化的念头,而到仓库帮忙记账算账,更是父亲尝到了知识的甜头,有了学文化学知识,学习技术的迫切愿望。

父亲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上学的机会了,但他已经想到,不能让自己的子孙后代再吃没有文化的亏了。尽管,这时父亲还没有结婚。

父亲二十五岁时,经人介绍与乡下的母亲结了婚。结婚的时候,没有像样的房屋,只是把一间轧花亭子修了一下当了新房,家里除了一张眠床和几只碗筷外,没有什么家具。几年后,父亲在上海找到了半间亭子间,把母亲接到了上海。

日本人打进上海那年,父亲和母亲一起带着大姐、二姐逃回了老家。六年后,外面局势有所平稳,父亲独自一人再度重返上海,而母亲带着孩子们留在了老家……

在农村,大多孩子只上几年学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了,因为在他们父母的脑子里,读书无非是认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尤其是女孩子长大后出嫁给人家当媳妇,更用不着读书。

父母先后共生了六个孩子。在抚养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念,只有读好书才会有出息。在他们的脑子里,孩子不能分男与女,都应该一样看待。为了孩子他们情愿自己过苦日子,经常说只要孩子们想读书,他们决不会拦着。

话是这样说,但真正做起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母亲是个农村妇女,平时要带那么多孩子,也没有经济收入来源,但她有一双比一般农家妇女更灵巧的手,她不但会插秧锄地割草砍柴的一些农活,而且会炒菜煮饭浆洗缝补的家务活,尤其还是一个编织金丝草帽的好手。她编织的草帽既平整又漂亮,很受草编收购工场的欢迎,一顶草帽往往能换两三元钱,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不少钱贴补家用。

父亲虽然有固定收入,但全家有那么多人吃饭,每个月的工钱也只能是八个瓶七只盖。他每天只吃点青菜萝卜,把伙食费控制到最低限度。他常说,钱要算了再用而不能花了再算,能省就省,不可乱花一分钱。他们想把挣来和省下的钱攒在一起,给孩子们交书学费。但尽管这样,还是没有多少钱能攒起来,每到新学期开学时,还需要到处借。

读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枯燥乏味的数字,没完没了的之乎者也,十分头痛。好在兄弟姐妹六人在父母教诲下,从小学、初中到高中,都读得有模有样,与别的农家孩子相比,她们的成绩都是遥遥领先。当然,漫长的读书过程也并不一帆风顺。有位姐姐读到高中时,因离学校实在太远,每次来回需要步行几十公里,多次产生了辍学的念头。母亲得知后,就与她谈心讲道理,鼓励她坚持好好把书读完。整整一个学期,母亲陪这位姐姐在每次返校时,一起背着书包,拎着米和菜步行到学校,然后再独自一个人返回……

孩子成长不仅仅只是读书的成绩如何,更是需要关心孩子们的品行。

有一次,母亲正在河埠头洗衣服,突然传来弟弟与邻居家一个孩子打起来的消息,母亲听到后,立即放下手中的衣服跑了过去。晒谷场上,弟弟与邻居家的一个孩子扭在一起,吵得脸红耳赤,谁也不肯让谁。母亲看见后,立即上去一把拉开弟弟,问为什么打起来?没等弟弟说话,邻居家的孩子抢着说弟弟打他。母亲听说后,板着脸正要训斥弟弟时,弟弟却涨红着脸委屈地说,是那孩子偷了生产队里的蚕豆。母亲拉着弟弟回到家里,了解到那邻居家的孩子确实偷了生产队的蚕豆,就擦着弟弟额头上的汗珠说,偷生产队的蚕豆是不对,但你应该告诉大人,不能随便打人……

父母亲不赞同“棍棒下面出孝子”的说法,因此他们从不打孩子,平时总说些做人处事的道理。他们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们,所以,孩子们一个个诚实正气,身上从未有过偷鸡摸狗与人恶斗的陋习,在左邻右舍中有着极好的口碑。

一分辛勤的汗水,必然会有一份喜悦的收获。几年以后,兄弟姐妹六人一半先后考上了大学,其中有的是全国名牌大学,有的是省重点大学。在大学生还是十分稀罕的年代,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家庭,一个曾经饱一顿饥一顿的贫苦家庭,一下子出了这么多大学生,轰动了方圆几十里的乡里乡亲,大家纷纷投来了敬佩和羡慕的目光。

一辈子的辛苦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给父母带来了莫大的欣慰和荣耀。他们心里充满着喜悦,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而他们始终怀有一颗感恩之心,常说没有新社会,就没有我们的今天。父母亲没有在物质上有所享受,老房子依然那么破旧,但他们却赋予了孩子们诚实做人的品行,充满智慧的脑袋和创造财富的本领。大家都说,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得益终生最可宝贵的财富。

赵英十分敬重父母亲,也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自豪。赵英心里明白,父亲收到信之后,如此迅速的回信和明确的态度,是他长期以来形成的思想体现。

收到父亲的回信,赵英心里更有底气了。

“昨晚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娟红看见赵英的眼眶有黑乎乎的一圈。

“是啊,收到父亲的回信真是太高兴了,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着,想了很多很多。阿娟啊,我想与你一起去报名参军。”赵英看着张娟红,用坚定的语气说。

“你爸一定很支持吧。”

“Yes!”

“哇。我们一起去报名当兵,一起扛枪,一起保卫祖国!”张娟红一把搂住赵英,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我们一起去当兵!”两个女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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