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像一匹将要出征的战马,喷着白雾,喘着粗气,不安地躺卧在站台一侧铁锈斑斑的铁轨上。列车后面拖挂的车厢很长很长,一节连着一节,看不见哪是头哪是尾。车厢与车厢之间,各自独立互不相通,每节车厢上面只有两个用于透气的小铁窗,其他地方都被黑色的铁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由于里面又暗又闷,人们把这种车叫作闷罐子车。
“大家都往里面走,别堵在门口。先上去的同志,拉一下下面的同志。”在副连长朱虹的指挥下,战士们背着背包,排着队伍,依次在车厢中间一扇推拉式的铁门口登上列车。
“阿红,拉我一把。”赵英伸出一只手,张娟红在上面用力一拽,把赵英拽了上去。
“还有我呢!”小老表在后面跟着叫了起来。
“小老表,你有本事自己上来呀!”张娟红故意逗她。
“别小老表小老表的,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杜小映!”小老表嘟着嘴表示抗议。
“你有自己的名字,难道没有自己的腿吗,自己爬上来呀。”张娟红说着,把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转身就往里面走了。
“哎,别走啊!我的好姐姐拉我一把,以后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小老表见张娟红真的不肯拉她,就讨起饶来。
“现在老实了吧,小老表!”张娟红也一把把小老表拽了上来。其实,自那次杀猪晕血的事之后,张娟红就喜欢上了这位江西籍的新战士。见到她,使张娟红想起了在信息工程学院培训时的那位小同学,一样的小小个子,一样的调皮捣蛋,一样的聪明机灵讨人喜欢。而这新战士也特别喜欢粘在张娟红后面,整天屁颠屁颠地转来转去。
车厢里很暗,借着小铁窗透进来的一点点光亮,才能看清地上铺着的一片片芦苇席。车厢很窄,芦苇席把里面铺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多余的地方,睡在里面的人想要进出,只能小心翼翼才不会踩到人。
“我睡觉要打呼噜,就睡旁边吧。”小老表对副连长说。
“哪位同志有什么特殊要求,自己提出来吧。”副连长对大家说。
张娟红提着背包,一声不吭地向最旁边一个铺位走去。
“副班长,你往哪走?”一班长叫住了张娟红。
一班长看到最旁边的铺位不远处就是一个厕所。这里说是厕所,其实只是用几片芦苇席简单地围了一下,里面放了一只木桶而已。时间一长,木桶里的东西就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异味,弥漫在整个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因此大家都特别害怕靠近那里,万不得已时也把鼻子捂得紧紧的。
“一班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副连长问张娟红。因为按顺序怎么也不会轮到张娟红睡在厕所旁边。
“我睡觉要磨牙,不能睡到中间。”张娟红说。
“磨牙?你什么时候开始要磨牙了。”赵英与张娟红同学同寝室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她半夜要磨牙。
“我喜欢这个位置。”张娟红见赵英提出疑问,就干脆说喜欢这个位置,说着解开背包铺了起来。
“大家抓紧时间把床铺好。”副连长对大家说。
车厢内又暗又冷,芦苇席又薄又硬。有着充分思想准备的战士们,没有因此而影响心情,大家有说有笑不一会工夫就把内务搞得整整齐齐。
站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各车厢拉上敞开着的铁门,列车准备启动了。为了改善车厢内的空气,关铁门时故意留出了一条缝,当然这也是车厢内向外观赏景色的唯一通道。
“冻死了,太冷了。”“咣当”声中,战士们蜷缩着身子挤在一起。
“副班长,你冷吗?”小老表缩着头,搓着手,紧紧地挨着张娟红的身子:“真的要去打仗了啊,这也太可怕了。你害怕吗?我看见血就会晕,在家时不要说杀鸡杀鸭了,就是杀一条鱼杀一条泥鳅也会心惊肉跳。”小老表想与副班长搭讪,可是张娟红只是斜着眼睛瞟了她一下就不搭理了。小老表只好自讨没趣,靠在车厢一边打起瞌睡来。
张娟红从挎包里摸出一张纸,伏在背包上写了起来。
阿强:
来信收到,我含着眼泪看完了信中的全部内容。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像刀绞一样难受,没想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别说爹娘这么大年纪了,就是换了一般人也会受不了。
我们的二姐真是好命苦,年纪轻轻就这样结束了生命,离开了爹娘,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知道,她为了我们的家而离去的,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本来理应回家一趟,与你们一起料理二姐的后事,与大家一起分担痛苦。但我们正在执行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而不能脱身,只好辛苦你们了,请爹娘原谅。
人死不能复生,事到如今只能节哀顺变了。望爹娘多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再好好孝顺他们两位老人家。
阿强,你已经长大,懂得分担家里的事了,希望你替我好好照顾爹娘和大姐,小姐姐十分感谢你!好了,不多写了。
祝全家平安!
小姐姐匆匆
于即日
张娟红含着眼泪,一口气写完信,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好放到挎包里面。
“你在写什么?给我看看。”小老表伸手去夺张娟红的信。
“去,睡你的觉去!”张娟红用手一挡。
“怎么写着写着还哭起来了呢?”小老表见张娟红的脸色太不好,也不再说什么了。
张娟红没理她。
“火车要在这里停靠两个小时,大家下车活动活动休息一下,但不要乱跑,等炊事班烧好饭就开饭。”四小时后,列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了下来。
“哇,太好了。”听说列车将在这里停靠这么长时间,大家揉着发麻的双腿,都挣扎着站了起来。
“副连长,为什么要停那么长时间啊?”小老表好奇地问。
“不该知道的事,别多问。”副连长对小老表说。
“什么情况呀,神秘兮兮的。”小老表不解地挠着头皮,对身边的老兵说。
“听说,有部队要在这里上车,也是开往前线的。”老兵悄悄地对小老表说:“中央决定进行自卫反击战后,任命了两位大将担任东线和西线的总指挥,最近全军调集了大量的部队正在开赴前线。你看着吧,一场大战就要打响了。这一次啊,够让这些白眼狼尝尝中国人的滋味了。”
“对付这样的白眼狼,是要狠点。”小老表听得很认真。
“以后战场上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你还晕不晕血了。”老兵看着小老表的认真样,故意开了一句玩笑。
“去,你也翻我的老底。”小老表不好意思起来。不过,这几天说的和看的都与打仗有关,小老表的胆子也大了不少。
车子刚刚停稳,张娟红急急忙忙地走进那个用芦苇席围着的厕所,拎起木桶就往车外跑去。
“副班长等一等,我与你一起抬。”小老表追上去,两个人一左一右抬着那只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向车站旁边的茅厕方向跑去。
“慢一点啊。”小老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可张娟红一声不吭还是一个劲地跑着。
“哎哟,痛死了。”小老表放下木桶,哭丧着脸拼命地揉一只被木桶麻绳勒出了一道白色痕迹的手。
“真没用。”张娟红拎起空木桶,独自往回走了。
“等等我。”小老表追上来。
“来,我来吧。”赵英迎了上去:“怎么样,累吗。”
“还好。”张娟红还是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
“不知李向军在哪个车厢,要不我们过去看看他?”赵英见张娟红一直提不起精神,就打起了李向军的主意。
“有啥看的,说不定人家正忙着呢。”张娟红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还是流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
“走吧。”放好木桶,赵英拉着张娟红。
“李参谋,你好!”赵英老远就看到了李向军。原来,李向军与有线连的男战士们一起,就在她们后面的一节车厢。
“你们好,张娟红好点了吗?那天晚上酒喝得有点多,以后少喝点,否则会伤身体的。”李向军话不多,但像一股暖流涌进了张娟红的心房,涌上了脸。赵英发现张娟红的脸色一下子好了许多。
“好吧。”张娟红扭了扭身子,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
“车上条件差,坐着挺累的,要注意身体。你们回去吧,吃好饭还要赶路,时间挺紧的。”李向军说。
“是,李参谋!你自己也当心点。”赵英大声回答。
“别拿我开心了。”李向军笑呵呵地向她俩挥了挥手。
在两条铁轨一侧,一口大铁锅在小鼓风机的“呼呼”下,飘溢出一阵阵饭香。炊事班忙碌着洗、切、炒,由于平时注重了野外实战训练,他们的动作十分麻利,没一会工夫,一大锅白菜炒肉片和一大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做成了。
战士们拿着饭碗排着队伍,领取了各自的一份饭菜后蹲在路边吃了起来。
“这肉太肥,给你吃吧。”赵英把碗里的肉都给了张娟红。
“你自己吃吧。”张娟红说。
“我不喜欢吃肉,你多吃点。这肉虽然没有家乡的笋烤肉好吃,但还是挺香的。”赵英想用家乡的味道活跃一下气氛,谁知刚说到笋烤肉,张娟红眼睛一红两颗眼泪禁不住掉落下来。笋烤肉使她想起了家,想起了在家爹和娘,尤其永远见不到面了的二姐,鼻子一酸眼泪就“噗噗”地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赵英见说起笋烤肉,张娟红突然掉起眼泪来,十分不解地问张娟红。
“没什么,被一只辣椒辣的。”张娟红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
“快,大家抓紧时间,准备上车了!”副连长在车厢门口大声喊着。
休整了两个小时,又吃了午饭补充了能量,大家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副班长,刚才我写了几句小诗,你帮我看看,指导指导。”小老表把一张折得皱巴巴的小纸条递给了张娟红。张娟红接过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越人螳臂悍中华,
吾有勇士保国家。
旌旗号角气昂昂,
军刀战马青春洒。
热血生命奏凱歌,
立除小丑安我家。
青史永铸我华夏。
“好哇,写得不错。”张娟红一边看一边连连说好:“不过按照诗词的一般规格,似乎还少了一句。我国诗的篇式和句式都有一定规格,音韵也有一定规律。字数、行数,平仄或轻重音、用韵都有一定的限制。律诗一般是八句,两句为一联,一共分四联。一、二两句为第一联,又叫首联;三、四两句为第二联,又叫颔联;五、六两句为第三联,又叫颈联;七、八两句为第四联,又叫尾联……”说起诗来,张娟红的两只眼睛放着光芒,滔滔不绝的有点刹不住车了。
小老表似懂非懂,听得脑子直发胀:“唉哟,那么多讲究啊。不过,我也感到是少了一句,但再写一句什么呢?”
“慢慢想吧。再写上一句,就是一个完整的作品了。”张娟红拍了拍小老表的肩膀。
“你是大诗人,帮我想想呗。”小老表恳求张娟红。
“别死猪一样老是睡觉,多动点脑筋。”张娟红说完就不理她了。
列车停了两小时之后,“咣当咣当”不知疲倦地开了整整一个下午,中途再也没有停下来。大家挤在狭小的车厢里,或打瞌睡或相互嬉闹开着玩笑,晚饭也只是用中午发的馒头充了一下饥,还没等到天黑都蜷着身子,随着火车的“咣当”声呼呼大睡了。
张娟红却没有一点睡意。这时候脑子里除了家里发生的事情外,更多出现的是小老表诗中“旌旗号角气昂昂,军刀战马青春洒。”的画面。她感到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必须尽快调整好自己心情,振作精神从痛苦中走出来,投身到这场血与火的战斗中去。她从挎包里掏出手电筒和一张信纸,弓着身子又写了起来……
列车晃晃悠悠,发着早已令人厌烦的“咣当”声,由于风太大,到了晚上唯一一条通向车厢外面的门缝也被拉得严严实实。车厢内一团漆黑,要不是两个小铁窗的一点光亮,真的伸手不见五指了。
突然,车厢角落传来一阵尖叫声。
“死了。都死了,人都死了!”微弱的光亮中,一个身影从芦苇席上爬了起来。她披头散发,惊恐万状地指着一个个躺在芦苇席上的人头,发出了凄惨的叫喊声。她浑身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去,生怕碰到躺在芦苇席上的人,生怕惊动了她们。她摸摸索索,一会儿朝着这里,一会儿又朝着那边,一会儿又停下来看看周边躺着的人,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爬,哪里可以爬出去。她感到裆下一阵燥热,好像有股东西从里面流了出来,下意识地用手一摸。啊,是血!受伤了,出血了?难道也快要死了?她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谁,怎么了?”副连长从芦苇席上坐了起来。
“啊,有鬼!”她又大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响有点歇斯底里。叫声淹没了列车的“咣当”声,躺在芦苇席上的人都纷纷坐了起来。
“你是怎么了?”副连长爬过去推了一把。她一声不吭,捂着眼睛,坐着大哭。
“你究竟怎么啦,做噩梦了?”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一把抱住副连长的腿,呜呜地哭着。
“好了,没事了。大家睡吧,刚才她做了个梦。”副连长让大家继续睡觉。真相已经大白,但她仍然惊魂未定,一双眼睛呆呆地瞪着,久久没能入睡……
列车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又不知道开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上停了下来。总算到了!听说到终点站了,战士们半蜷着的身子,“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想着马上就要结束没完没了的“咣当”声时,已经麻木的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大家整理好行李,准备下车了。”副连长扯着嗓门高声喊着。
列车刚刚停稳,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啊,太舒服了!”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和阵阵温和的微风,大家活动着手脚,大口吸着充满负氧离子的新鲜空气。
晨曦中,一座座高高耸立连绵起伏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一片片溪边山涧散落的民宅村寨,在鸡鸣狗吠中炊烟袅袅;三二早起劳作的人们,牵着牛背着犁,漫步在田塍塘边……浓郁的异域风情,如画又似诗。很显然,战士们被眼前神话般的景色陶醉了。
“集合了!”班长们的叫喊声,才把大家从“梦”中唤醒。
“立正,稍息。各班检查一下有没有东西落下。”副连长在队伍面前提醒大家。
“有,许多便便。”小老表说完,伸了伸舌头。
“说什么?”副连长听到有人说话,但声音太小没有听清楚。
“她说落下了许多……”副连长声音刚落,张娟红大声喊了起来。
“嘿,别,别……”吓得小老表连忙用手去捂张娟红的嘴。
“欢迎李参谋归队!”李向军背着背包,也回到了大家身边。
“报告连长,队伍集合完毕,请指示!”副连长向连长报告。
连长站在队伍面前,提高了嗓门:“同志们,经过四天四夜的长途跋涉,我们已经顺利进入到广西境内。几天来,我们吃住在条件很差的闷罐子车里,大家没叫一声苦和累,值得表扬和肯定。接下来,我们的任务还很重,距离集结地还有几百公里的路程,由于离边境地区越来越近了,环境会变得更加恶劣,条件也会更差,对此大家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继续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直至圆满完成这次任务,大家有没有决心?”
“坚决完成任务!”大家高声喊着,但声音明显比以前沙哑了许多。
车站前面一条狭长的黄泥路上,黑压压地停放着插满树枝的军用卡车,这是受前线指挥部派遣前来接送部队的车队。
“大家注意了,上车后一定要坐好,这里大多是山路,车子开起来会有些颠簸,但大家不用害怕,也不要随便站起来。”开车的是个老兵,沙哑的喉咙,说话粗里粗气的。看得出,这是一位长年在大山里转悠技术老道的老司机。
“师傅,怎么称呼您啊?”小老表一上车就与驾驶员搭讪了。
“俺姓王,河南人,你们就叫俺老王吧。”王师傅的嗓门很大。
“中。王师傅开慢点,我们可要晕车的哦。”小老表操着河南腔。
“你不是晕血吗,怎么又晕起车来了?”大家都笑了。
“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嘛,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老表说完,白了大家一眼。
“好好,是为了大家,谢谢你了。”副连长哄着小老表。
“这还差不多,还是我们副连长好。”小老表扑哧一声,转为笑脸了。
“中。大家坐好就行,俺控制好车速,尽量开稳当点。不过大家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这里弯来弯去都是山路,俺已经转悠五年多了。”王师傅说。
随着一阵急促的哨声,汽车的引擎轰鸣声响成了一片,车子缓缓启动了。一百多辆披挂着树枝树叶的军用卡车,在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上,首尾相连一辆接着一辆,足足有十几公里长……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看着这阵势,大家不由得想起当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的情形,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大家跟着轻轻地哼了起来。
“真他妈的没有良心,才帮他们一起打过美国鬼子,现在反过来打我们了。”
“不是看过《伊索寓言》中的《农夫和蛇》吗,蛇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对它不要抱什么幻想,也不要心慈手软。”
“我们勒紧了裤带,给他们吃穿,给他们武器,现在反过来翻脸不认人,对我们动起手来了,真他妈的忘恩负义,害得我们跑了那么多的路。”随着汽车的摇晃,大家也跟着摇晃着……
大山深处,除了蔚蓝色的天空和朵朵白云,就是整片连绵不断的绿色。
“哇,这里树叶真绿,花朵真鲜艳,没有一点尘土,看上去像用水彩画出来的一样。”小老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沿着她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片绿色的小山坡上,有一幢幢黑不溜秋高低不一,顶部盖着茅草或者杉树皮的木板房。这些木板房与别的地方房子不一样,它的正面和两旁都立有数根木头柱子,这些木柱子沿着山坡的走向搭成木架,再与正屋地面平齐的高度铺上木板,形成一个三面或一面围着正屋的大晒台。木板房大门一般开在朝阳的地方,前面是一个晒台,与晒台相连有一条宽宽的走廊,廊的外沿有半人高的栏杆,里面放着一排长凳,专门为家人在这里做鞋、绣花、纳凉休闲用。木板房楼上住人,楼下用于关牛羊猪等家畜和堆放耙犁之类农具杂物……山水之间,古木翠竹之中,这些散落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勾画出一幅美轮美奂的中国山水画,洋溢着“山深人不觉,全村同在画中居”的意境。
“太美了,等打完仗一定要到这里好好玩一玩。”小老表大声叫喊着。
“这是苗族、壮族、布依族、侗族、水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民居,叫‘吊脚楼’或者叫‘吊楼’。吊脚楼多为依山傍水就势而建,呈虎坐形,以“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为最佳屋场。后来讲究朝向,或坐西向东,或坐东向西。吊脚楼属于干栏式建筑,但与一般所指的干栏有所不同,干栏应该全部都悬空的,所以吊脚楼也称半干栏式建筑。
吊脚楼最基本的特点是,正屋建在实地上,厢房除一边靠在实地和正房相连,其余三边都悬空靠柱子支撑。吊脚楼有很多好处,高悬地面既通风干燥,又能防毒蛇野兽,楼板下面还可以堆放杂物。楼上中间为堂屋,左右两边叫饶间,用于居住、做饭等。绕间以中柱为界分为两半,前面作火炕,后面作卧室。吊脚楼上有绕楼的曲廊,曲廊还配有栏杆……”李向军像在课堂给学生讲课似的,滔滔不绝地向大家介绍着。
“李参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而且那么专业。”小老表对李参谋的学识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学校读书时,我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都是从书上看来的。”李向军说。
“真了不起。”大家对李参谋渊博的知识面,都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个小镇上停了下来。
部队的到来,使得往日冷冷清清的边陲小镇,一下子热闹起来。路旁的树干和墙体上,贴满了“欢迎人民解放军,坚决打击侵略者!”“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标语。身着民族盛装的人们在当地政府的组织下,抬着茶水,推着装有香蕉、菠萝等水果的手拉车,敲锣打鼓地欢迎人民子弟兵的到来。
“解放军阿姨,吃个香蕉吧。”一个小朋友跑到小老表跟前。
“谢谢你,小朋友!我们解放军有纪律,不能随便吃你们的东西。”小老表说。
“吃吧,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小孩的阿婆过来,硬是把几只香蕉塞给了小老表。
“谢谢阿婆,真甜。”小老表把香蕉分给了战友们,把二元钱塞给了阿婆。
“阿红,快来。”赵英在一旁大声叫喊起来。
“怎么了?”张娟红走过去。
“你看!”赵英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位大娘和年轻女子。张娟红朝着赵英手指的方向一看:“啊?娘,二姐。”赶紧跑过去。
“娘、二姐,你们怎么在这里?”张娟红拉着大娘和年轻女子的手。
“你在说什么,想吃香蕉吗?”大娘微笑着,拿起一串香蕉塞给张娟红。
“娘,二姐,我太想你们了。”张娟红擦着眼泪,沉浸在兴奋之中。
“阿红,你怎么叫起娘来了啊!”赵英跑过来:“我看她们很像你娘和二姐才叫你的,没想到你真的叫起娘和二姐来了。”
这时,张娟红才如梦初醒:“她们太像我娘和二姐了。”说完,从挎包里掏出五元钱,一定要塞给那位大娘。
“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还哭上了呢?”李向军也跟了过来。
赵英把刚才看到这位大娘和年轻女子的事对李向军说了一遍。李向军对着天空长叹了一声:“唉,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忠孝不能两全啊。老伯老姨,待到部队凯旋时,您女儿再去孝顺您老人家吧。”
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变戏法似的一会儿直上云霄爬到山顶,一会儿海底捞月钻到山脚底下。
山越来越大,路却越来越小了。说是公路,其实是只有一条两三米宽的黄泥小道,而且高低不平,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弹坑”。有几处一边是坚硬的岩石山体,另一边是几十米深的悬崖峭壁,这样的路别说开车,就是走在上面也会心惊肉跳。虽说,王师傅长年与这样的山路打交道,有丰富的行驶经验,但他思想上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知道,车上乘坐的是奔赴前线的军人,肩负着保卫祖国,保卫边境的重任,保证大家安全抵达目的地是他的责任。
他瞪着眼睛,两只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
一个陡坡,紧接着就是一个近乎360度的急转弯。王师傅打着方向,轰着油门,然而车子像一头被什么绊住了脚的老牛,发着“轰轰”的怪叫,后面两个轱辘在地上打着空转就是动弹不了。
“王师傅,我们下来帮你推。”战士们纷纷要求下车,以减轻车子的重量,或许还能帮王师傅推一把。可是路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别说下车帮忙推车了,就是看一眼也会毛骨悚然。
“大家都坐好,别乱动。”为防不测,副连长要求大家听从王师傅的统一指挥,不要贸然行动。
王师傅打着方向,倒车、挂挡、给油,“轰”的一声,这头像被绊住脚的老牛一下子窜了上去,车子又前进了。
“王师傅太厉害了!”王师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家也跟着叫起来。
“吓死人了,汗都冒出来了。”小老表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大家回过头去……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几只展着巨大翅膀的苍鹰,发着“嗷嗷”的叫声,在空中盘旋。
“我的妈呀!”大家倒吸着冷气,也跟着拍起胸口来。
车子摇摇晃晃,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停了下来。
“大家抓紧时间休整一下。”没等副连长说完,大家都从车上跳了下来,呼呼啦啦往灌木丛中跑去。车上坐了大半天,加上刚才惊险的一幕,大家早已憋不住了。下车后,看哪里的灌木茂密就往那里跑。
“啊,有蛇!”小老表拉起刚扒下的裤子跑了出来。经她一叫,吓得大家不管完事还是没完事,都齐刷刷地从树丛里站了起来。但看到不远处,有一群男兵也正提着裤子朝着她们这里张望时,又慌忙转过身去拉起裤子。
“哪里有蛇?”张娟红跑到小老表跟前。
“刚才还在这里。喏,往那边跑了。”小老表面如土色指着一个方向。
张娟红拿着一根木棍拨动着小树。有了!说着,猛的一下,抓住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从树丛里拔了出来。
“看你还往哪跑!”张娟红一边说着,一边拎着蛇尾巴在空中呼呼地转起圈来。不一会,那蛇就被转得晕头转向直挺挺的动弹不得了。去你的!没等蛇回过神来,张娟红用力一甩,蛇朝大山深处飞了过去……
“哇!”小老表目瞪口呆,不敢喘气。
“大家不要急着蹲下去,先用木棍打探一下四周的小树和柴草,看有没有蛇和虫之类的,如果有的话,把它们赶跑后才可蹲下去,否则会很危险。”张娟红一边说,一边用木棍拨动着小树,给大家做着示范。
经过一番折腾,大家早已吓得提着裤子又憋了回去,哪有心思在这里久留。那些还没有完事的战士,也只是象征性地应付了一下,也都提着裤子往回跑了。
“血!”小老表刚要跑,突然感到右小腿上像被针扎过似的隐隐作痛。她捋起裤腿一看,两颗渗着鲜血的牙印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好,被蛇咬了!张娟红跑过来一看,马上要小老表坐下别动:“快给我一条鞋带!”张娟红两只手紧紧地掐着小老表的右小腿。
“给!”有人迅速递过一条鞋带。
张娟红接过鞋带,马上在牙印的上端缚扎起来。缚扎好鞋带后,两只手在伤口边上拼命向外挤压,见挤不出多少血,干脆用嘴巴对着牙印使劲地吸吮起来。吸着吸着,一口发黑的鲜血被吸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口……
“李参谋来了。”李向军带着卫生员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卫生员经过察看后,立即对伤口进行了排毒、消毒、包扎等处理。一番忙碌后,李参谋让大家扶着小老表回到车上,为了能随时观察伤情,卫生员也跟着一起上了车。
“根据牙印的形状,这应该是一条眼镜蛇。”卫生员对大家说。
“眼镜蛇?”小老表不解地问。
卫生员接着说:“眼镜蛇主要分布在我国的云南、贵州、福建、广东、广西一带,喜好在平原、丘陵、山区的灌木丛或竹林,山坡坟堆,山脚水旁,溪水塘边等温湿的环境中生存。这种蛇的毒性非常大,人或者动物被咬伤后,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会受到极大伤害,很短时间内可以致人或动物死亡。”
“这么厉害啊?”小老表倒吸着冷气。
“当然,我们一旦发现被眼镜蛇咬伤,也不必过分紧张,只要及时进行妥善处理,也能避免进一步伤害。首先,在不妨碍动脉血流的情况下,就地取材,迅速对伤口近心端进行缚扎,以阻断静脉回血;其次,人被咬伤后,不宜奔跑,避免加快血液循环;再次,尽快对伤口进行排毒、消毒处理,破坏蛇毒和阻止蛇毒吸收。刚才张娟红同志做得很好,不仅及时,而且方法也很对头,以后大家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这样处理。”
“啊,眼镜蛇?”张娟红不敢想象,刚才遇到的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眼镜蛇。记得学校上生物课时,曾听老师讲过眼镜蛇如何凶猛和剧毒无比,但真正面对和领教还没有过。万万没想到在开赴前线途中,就遇到了这样一个对手,而且这么不堪一击,被她从山的这头扔到了山那边。后怕之中,张娟红带着一丝自豪,心想毒蛇再毒也不过如此嘛。
对于张娟红的勇敢和一连串果断的措施,大家都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路上,卫生员还讲了许多关于防蚊防虫方面的方法,李向军也向大家介绍了南方的气候特征和地理环境方面的知识。
车子在深山老林里盘绕了三天三夜,终于钻了出来。
部队在一块小山坡上扎了营,报务连和卫生队紧挨着指挥部。小山坡不是很大,四面环山,中间一条很宽的溪坑穿越而过,旁边还有一条简易的沙石公路,这里不仅环境幽雅,而且具有极好的隐蔽性和机动性。
连长站在队伍前面:“同志们,我们已经顺利到达了预定的集结地。在短暂的适应性训练之后,就要全面开展工作了,当前我们的任务是,尽快做好战前准备,随时听从上级的命令。”
经过几天几夜的长途跋涉,大家精神和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但紧张的临战气氛,使得大家一个个像绷紧了弦的弓弩,不敢有半点松懈。
“一二三,拉!用力呀,没吃饭吗?”张娟红把一条系帐篷的绳索扔给小老表,让她拉紧后拴在地上的钢钎上。可是,小老表咧着嘴,咿咿呀呀的怎么拉也拉不紧,张娟红叫着小老表,可小老表说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我来。”一班长卷着袖子,要小老表站在一边,三两下就把那条帐篷绳拴得结结实实。
大家锤的锤,拉的拉……没一会工夫,一顶顶草绿色的军用帐篷拔地而起,有序地排列在小山坡上。
“同志们,抓紧时间整理内务,一会儿待烧好水后,大家再好好洗个澡。”经副连长这么一说,大家才想起自从坐闷罐子车和卡车以来,十几天里别说洗澡了,就是连脸也没好好洗过一次。大家闻着身上臭烘烘的异味,听说有澡可洗了都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身上的那股芦苇茅厕味,这么多天了还一直舍不得退掉啊?”张娟红皱着眉头取笑小老表。
“还说我呢,你不也是一样?除了茅厕味还有臭虫味呢。”小老表也不肯示弱。
“你还有一股眼镜蛇味呢。”张娟红瞪了她一眼。
说起眼镜蛇,小老表就不敢再顶嘴了:“好了,我臭,是我臭。待完成了这次任务,我一定请你吃大餐,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有什么好事啊,要请吃大餐了?”赵英走过来,小老表把刚才与张娟红说的话对赵英说了一遍。
“是啊,待打完了这场仗,一定要好好地聚一聚。回忆回忆这坐闷罐子车的味道,四个车轱辘在陡坡上打着空转的惊魂一幕和我们小老表蹲在树丛里撒尿被眼镜蛇咬,差点丢小命的事。”赵英感慨地说。
“我这辈子啊,永远也不会忘记两位好姐姐!”小老表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我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的战友嘛,别说谢与不谢了。”张娟红拉起小老表的手,赵英也凑了上去,三位战友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集合,准备洗澡了!”副连长扯着嗓门高喊着。
“走吧。”说着,她们钻进了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