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的宣传发动已经差不多了,同学们情绪都很高涨,家长们也很支持。有许多同学已经等不及,打听什么时候可以报名了。”办公室里,朱副校长向孙指导员汇报近期工作的进展情况。
“如果条件成熟的话,下一步可以考虑让同学们报名了。”孙指导员说。
“报告,我们现在就报名。”张娟红拉着赵英的手,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不要进来,我们正在开会呢。”朱副校长挥着手让她俩出去。
“等一等,你俩叫什么名字啊?”孙指导员转过身来。
“她叫赵英,我叫张娟红。”张娟红大声说。
“好呀,想报名吗?那说说看,为什么要去当兵啊。”孙指导员和蔼地说。
“当兵光荣呀,穿着绿军装多么神气啊!”张娟红的嗓门很大,她看到电影里解放军说话都是喊的。
“这位小同学呢?你说说。”孙指员指着赵英。
“国家安危,匹夫有责。当兵保卫祖国是每一个热血青年的义务和责任。”赵英记住了孙指导员在动员会上说的话。
“好,好。”孙指导员满意地点着头。
“你们回去,等待报名通知吧。”朱副校长说。
“她俩的条件都不错,只是那个小同学个子太小了点。”还没等张娟红和赵英走出校长办公室,孙指导员对着朱副校长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孙指导对赵英的第一印象。
“阿红,宿舍里还有霉干菜吗?你家的干菜味道真不错,中午再蒸一点。”赵英一边洗饭盒,一边对还在饭盒子里扒饭粒的张娟红说。
“还有。等我吃完这口,就回宿舍拿去。”张娟红说。
学校的食堂很小,一共只有三间屋面。一间堆着许多当柴火用的砻糠,另外两间搭着一个很大的土灶,土灶灶台上支着两口蒸饭蒸菜的大铁锅。食堂不供应米,只供应少量的菜,同学们吃的菜大多从自己家里带来,在这里只是蒸熟或者蒸热进行一下加工。食堂没有专门的餐厅,同学们用餐时只能回到自己的教室或宿舍,或者就在外面的空地上站着解决。吃好后,也在旁边的一口水井边洗刷碗筷和准备下一餐的饭与菜。所以,食堂面前的这块空地,成了同学们吃饭淘米、洗刷和聊天的地方,尤其每当开饭的时候,这里就会变得十分闹热。
张娟红吃好早饭,洗洗刷刷准备回宿舍拿干菜了。
忽然,空地上一阵骚动,学校团委书记拿着一张大红报纸和一瓶糨糊走了过来。
“老师,什么东西啊?我帮您一起贴。”一个男同学放下手中的饭盒子,帮着撕着墙上的一些碎纸片。
空地一边是初一(一)班的教室外墙,由于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多,这外墙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学校发布各种信息的中心,学校里要有什么通知通告的都会往这上面贴。
同学们盯着团委书记手里那张大红报纸,“哗”地一下都围了上去。团委书记拿着糨糊刷子,“唰唰”几下,熟练地把一张大红报纸粘了上去。
通告
为贯彻落实党中央关于认真做好今年春季征兵工作指示精神,圆满完成我校征兵工作任务,特把有关事项通告如下:
1.征兵对象:年满18—22周岁,在校高中女性学生。
2.征兵条件:拥护党中央的革命路线,政治觉悟高;平时表现好,无不良记录,自愿要求入伍;身体健康,无疾病,符合医院体检标准。
3.报名时间:3月10日—13日。
4.报名地点:学校征兵办公室。
希望全校符合条件的女同学,踊跃报名!
学校征兵办公室
3月8日
“哇,我要当兵去啰!”张娟红拿着一只空饭盒子,挤在人群最前面,还没等看完,就拿着饭勺“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吵什么吵啊,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看你嘚瑟的。”又是那个抄赵英作业的男生。
“我们八字还没有一撇?这不就来了吗。你们的一撇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呢,赶快叫解放军阿姨吧。”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抬着杠。
“别吵吵了,快去拿干菜吧,我还等着去食堂蒸呢。”赵英拉了一下张娟红衣服。
“啊哟哟,忘了。”要不是赵英提醒,张娟红早已把拿干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白了那同学一眼撒腿就往宿舍跑去。
其实,这时赵英内心也很激动,看着看着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画面:红色的帽徽、红色的领章、绿色的军装和绿色的挎包,排着整齐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路高歌勇往直前!然而,赵英看着通告的内容,想到那天孙指导员对朱副校长的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通告上写得明明白白,年龄要在18—22周岁之间,而自己过了年才满16周岁,不符合年龄条件她们会要吗?想到这里,心里犯起了嘀咕。
3月10日,一大清早学校征兵办公室门口就挤满了人,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走廊尽头,征兵报名正式开始了。
张娟红和赵英排在队伍的最前面。
“你是哪班的,叫什么名字,出生年月?”团委书记拿着报名册问。
“高二(一)班,叫张娟红……”张娟红大声回答。
“张娟红同学,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他们是否支持你去当兵?”团委书记继续问着。
“我爹和娘都很支持,班主任沈老师已经到我家与爹说好了。”张娟红说完头向后一回,两只眼睛瞟了一下后面排着队伍的同学。
“好的,回去等体检通知吧。”团委书记对张娟红说完,又喊了起来:“下一个……”
“到!”赵英应着。
“你是哪个班,叫什么名字,出生年月?父母是否支持你去当兵?”团委书记重复着前面一样的提问。
“高二(一)班,叫赵英……父母很支持。”赵英像爆芝麻似的一口气回答了团委书记的提问。
“等一等。你是哪年出生的?”坐在一旁的孙指导,翻着手里的学生花名册:“小同学,你还不到十八周岁,不能报名。”
“我已经十八岁了呀。”赵英急得连忙解释。
“你那是十八虚岁,征兵通告上写的是周岁,是实足年龄。”团委书记说着又喊了起:“来,下一个……”
“我……”赵英刚要开口,团委书记向她摆了摆手,示意靠边让一下后面的同学。
不管赵英怎么说,团委书记和孙指导员都没有理会她。孙指导看着赵英一副沮丧的样子,微笑着说:“小同学,你还小,这次不能去当兵,把书读好还可以报考大学,快回去吧。”
赵英哭丧着脸,在队伍中退了出来。
“怎么样,报上了吧?”张娟红自己报好名后就挤了出去,后来赵英所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所以看到赵英出来,就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还说呢。”赵英把刚才发生的情况说了一遍:“就是那个指导员,说我的年龄不符合当兵条件不能报名,我真是恨死她了!”
完了!张娟红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赵英,只是瞪着两只眼睛,伸着舌头做了个怪动作。
赵英心里乱麻一团,不知所措。其实,自从得知部队要来学校挑选女兵的消息后,她已暗暗下了要去部队当兵的决心。与母亲商量,给父亲写信……一系列的准备动作,就是为了能如愿以偿,只是她的性格不像张娟红那样咋咋呼呼而已,没想到今天出师不利,连名都没能报上。赵英越想越懊恼,两行眼泪不自不觉地流了下来。
回到宿舍,赵英瞪着双眼,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想吃冻米糖吗?我娘做的,很好吃。”张娟红随手抓了一把放在赵英面前,然后又跳回到自己的床上,一边翻着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一边往嘴里塞着冻米糖。“作家真了不起,一部小说就写了一百多万字。通过一个农业合作社麦收前后所发生的一系列矛盾冲突,把那个时期农村蓬蓬勃勃的生活场景、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性格,写得如此淋漓尽致。尤其里面的萧长春、弯弯绕、马小辫等人物,一个个刻画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真是令人佩服。”张娟红合拢《艳阳天》,闭着眼睛:“以后能像浩然那样,当一个作家……”
“小说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赵英对文学的确一点也不感兴趣。
“谁说的啊。浩然为了写这部《艳阳天》,专门到冀东和北京郊区农村体验生活,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艳阳天》是目前最红、最畅销的书。你整天钻在数字堆里,对这些怎么一点也不关心呀。”张娟红对赵英的说法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好好,做你的作家梦去吧,那首《漫山红》写得那么好,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怎样才能当上兵。”赵英不太想听张娟红的什么浩然,什么艳阳天,提高着嗓门没好声好气地说。
“好啦。不说了,不说了。”张娟红看着赵英一脸的不高兴,赶紧说好话讨好。
“还不帮我想想办法,出出招。”赵英抬起头看着张娟红。
“贴膏药呗。”张娟红头也没回,随口说了一句。
贴膏药?赵英觉得眼睛突然一亮。
“贴膏药”是张娟红独创的专用名词,它的意思也只有张娟红和赵英两人知道。用她们的话来说,“贴膏药”就是“死皮赖脸地粘住不放”。她们感到好多事情,只要坚持就会有希望,就会有获得成功的可能,这是她俩所谓的经验。
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喜欢体育的张娟红一心想参加学校篮球队。但是,她那一身肥嘟嘟的体态,还没等开口就被体育老师挡了回来。但张娟红并不死心,天天跟着体育老师屁股后面,死皮赖脸地缠着赶也赶不走。看着她那个认真的样子,体育老师就说除非减掉二十斤肉才会要她,其实体育老师也只是随便一说,心想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张娟红却当了真,每天天才蒙蒙亮,就起来在操场上十圈二十圈地跑,两个月下来身上那堆肥肉不见了,腰围和屁股也小了一大圈,在磅秤上一称不多不少整整轻了十公斤。体育老师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看着她那均匀苗条的身材大吃了一惊,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肯定是个体育好苗子,便答应了她的要求。训练中,张娟红果然活脱一个假小子,吃苦耐劳,敢打敢拼,不久便成了学校女子篮球队的主力队员。这件事也成了张娟红的得意之作,并把这种方法称之为“贴膏药”。
“你以为这是当年进学校篮球队啊,当兵可不是闹着玩的。”赵英开始还感到是个好办法,可一转念头一想,这怎么可以与进学校篮球队相比呢。
“啊呀,试试总可以吧。不试怎么知道,也许有希望呢,真是的。”张娟红知道赵英的脾气,做事情思前想后过于仔细,胆子不够大,不够泼辣。所以,鼓励她要有信心,别扭扭捏捏的。
体检通知书很快发下来了,张娟红约赵英陪她一起去体检站。两个人本来就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体检这样大的事当然得一起去,赵英答应了张娟红,说一起去凑个热闹也好。其实,赵英心里另有小算盘,想趁此机会看看能否碰上孙指导员。
临时征兵体检站设在公社的大会议室里。里面用木板简单隔了一下,分成了内科、外科、化验及综合等科室。由于地方小,前来参加体检的人多,大家都挤在会议室门口的一个小天井里等候。
“小同学,你怎么也来了?”一个悦耳的女中音,从赵英身后传过来。
“首长好!”赵英转过身来,看见孙指导员和周班长笑眯眯地向她走来。
“我陪同学来参加体检的。”赵英支支吾吾的有点慌乱。
孙指导员没顾得上继续与她说话,在体检站的各科室里问这问那转悠起来。很大一阵子,孙指导员和周班长才从科室里走出来,她见赵英站在一边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就对她说:“小同学,要不要去我们那里坐坐?”
赵英点点头,跟了过去。
孙指导员和周班长的宿舍是一间办公室临时改成的,不是很大,里面刚好只能放下两张小床和一张小桌。两张木头小床上,铺着两块洁白的床单和两床叠得像豆腐干一样的草绿色军被,那张小桌上一字排放着两只军用茶缸和洗漱用具,在房间墙壁一角,两只军用挎包和水壶整齐地挂在上面,整个房间看上去十分简洁而有序。
“哇,这是被子?怎么叠成了这个样子。”赵英用手摸了摸那床叠得像豆腐干一样的被子,不敢相信这是晚上睡觉用的。她与张娟红的被子从来都是歪歪斜斜,早上起来一堆了事,尤其张娟红那张床更是像一只晚上钻进早上钻出的狗窝。
周班长拿出军用茶缸,倒了满满一杯水。赵英从周班长手中接过茶缸的一瞬间,忽然感到有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她抬头呆呆地看着孙指导员和周班长,觉得她们太像自己的两个姐姐了。
“小同学,你家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啊?”孙指导员问赵英。
赵英把家里的情况和父母对她当兵的态度,一五一十地向孙指导员和周班长说了一遍,特别说父亲收到她的信后,当晚就写了回信。
“你爸妈真是好爸妈。”孙指导员和周班长听了,深为赵英有这么好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感到骄傲。
“指导员,我想去当兵。”赵英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孙指导员。
“部队训练很辛苦,还要站岗放哨执行任务。你太小了,过几年再说吧,以后还会有机会。”孙指导员安慰赵英。
“不怕,我能吃苦。”赵英还是坚持着。
“这可不行,部队有规定,你的年龄不符合条件。”孙指导员摆了摆手,很无奈地说。
“指导员,你就帮她想想办法嘛。”周班长一旁帮着赵英。
“你怎么也不懂啊,这是部队的规定,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孙指导员说。
生怕张娟红体检结束后会找不到人,赵英便起身向两位首长告了别。走到门口,周班长向赵英使了个眼色,说其实孙指导员也很喜欢她,很希望她能来到部队,但是上面的规定她个人做不了主。周班长表示再在指导员面前敲敲边鼓,让她想想办法。临走,周班长向赵英打了个手势,表示加油。
“你去哪了?”张娟红已经检查完各个项目,在四处寻找她了。赵英就把到孙指导员和周班长宿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贴膏药去啦。怎么样,贴住没?”张娟红问。
“贴也没用,当兵可不是你当年要求到学校篮球队那么简单。”赵英把周班长帮她说情要孙指导员想想办法,遭到批评的事也说了一遍,说这次真的没有希望了,膏药贴得再牢也没用。
“不一定。”张娟红发现新大陆似的,要赵英不要把结论下得过早。她说,周班长能说出要孙指导员想想办法的话,说明还是有办法可想的,周班长也是来征兵的,肯定知道内部一些情况,否则也不会随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说,张娟红只是胡乱猜测,但一心想去当兵的赵英,听了却觉得有一定道理。张娟红的一番话,说得赵英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鼓起勇气,紧紧贴住,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两个人越说越兴奋,相互击着掌以示信心。
“怎么样,体检顺利吗?各项指标都达标吧。”
“你以为我是谁呀。”张娟红伸着胳臂比画着:“当下的学校女子篮球队主力队员不达标,谁还能达标啊!”
“看你得瑟的,没事就行。”张娟红、赵英一路说说笑笑,向学校走去……
“姐姐救我!”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从河边传来。不好,有人落水了!赵英循着声音快步向河边跑去。河岸边,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一只手拿着割草刀,一只手紧紧拉着一棵小树,两只脚悬空拼命地挣扎着,眼看就要到水面了。
“别怕!小弟弟,快抓住我的手。”赵英俯下身去,一只手伸向小男孩。小男孩把割草刀递了上来,又一把抓住赵英的手,两只脚用力一蹬……哎哟,小男孩上来了,赵英却像倒挂在水井口捞月亮的猴子,“扑通”一声掉了下去。赵英对水并不会感到害怕,因为热天时她和张娟红经常在这条河里玩耍,可是现在是早春三月的季节,气温还很低。再加上事情来得突然,赵英被懵住了。她想抓住河岸边那棵小树,但是笨重的衣裤浸泡在水里,显得更加笨重了。
“阿英,快拉住我的手。”张娟红趴在地上,一只手伸了过去。
天冷,河里的水温更低,浑身是水的赵英一上岸就冻得瑟瑟发抖。张娟红慌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赵英披上,拉着小男孩往学校跑去。
“怎么了,掉河里了?”同学们见张娟红扶着湿漉漉的赵英,后面还跟着一个小男孩,都纷纷围了过来。班里几个女同学见状,连忙上来与张娟红一起扶着赵英向宿舍走去。很快,班主任沈老师和校医也闻声赶了过来,并关照让食堂赶快熬点姜汤。
回到宿舍,赵英脱下衣裤,发现左大腿上有一块很大的乌青。看到乌青,赵英才感到一阵疼痛直往心里钻,她回想起来,可能掉下去的一刹那在那棵小树上碰的。
吃过两片感冒药和食堂送来的姜汤,张娟红和几位女同学硬把赵英按在床上,要她好好睡上一觉。经过了半天的折腾,赵英确实也感到有点累了,没一会工夫就在床上发出呼呼的声音……
“吃饭啦,吃饭啦。”张娟红抱着两只刚从蒸笼里取出来的饭盒子,莽莽撞撞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看见赵英还蒙着头在呼呼睡大觉,伸了伸舌头,蹑手蹑脚地把饭盒子往自己被窝里一塞,便拿起她的那本《艳阳天》翻了起来。
“什么时候了?”赵英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支着一只胳膊想在床上坐起来。可是,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试着咽了一下口水,发现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又痛又干,那条左腿更是像灌满了铅一样重得动弹不得。
“醒来啦,吃饭了。”张娟红见赵英醒来,掀起被窝子想取出饭盒子。
“小男孩呢?”赵英心里还记着那个小男孩。
“送他回家了,我要他以后小心点。”张娟红说。
“你先吃吧。我腿和喉咙有点痛,不想吃。”赵英对张娟红说。
“怎么喉咙和腿都痛?快让我看看。”张娟红掀起被子,要赵英把那条痛的腿伸出来。
“肿了这么一大块啊?”张娟红用手按了一下已经红肿的左腿。
“哎呀!”赵英尖叫起来。
张娟红见赵英满脸通红,又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哇,好烫。不行,我去叫校医。”说完撒腿就跑。
校医来了,给赵英又是量体温又是察看那条有乌青的左腿。说赵英落水时受凉有点感冒了,左腿一块肌肉也有点碰伤,休息几天就会好的。说完,从药箱里拿出几片药丸交给赵英,告诉她怎么吃。等校医走后,张娟红替赵英塞了塞被角扶着要她先吃点饭,然后再好好睡上一觉。可是赵英一点胃口也没有,吃了几片校医给她的药后又躺下了。
赵英躺在床上并没有马上睡着,而是想着上午在孙指导员和周班长宿舍的情形,想着周班长临走时对说她的那些话……
操场上,红旗猎猎,锣鼓阵阵。
胸戴大红花,身穿绿军装的应征青年和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们,把偌大的操场从里到外挤得水泄不通。张娟红和赵英被前来送行的同学们团团围着,这个说你俩穿着军装真神气,那个说你们到了部队可别忘了写信,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着。赵英与张娟红一会儿摸摸身上的绿军装,一会儿整整头上的红五星,脸上堆着像灌了蜜一样的笑容。
“阿英,你爸妈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阿英抬起头挤出人群,朝着声音方向望去。
“爸妈,我在这里。”阿英举起手,向正在东张西望的爸妈挥舞着。
一样的军装一样的军帽,一样的挎包一样的背包。两位老人家看花了眼,他们在一拨又一拨的人群中寻找着自己的女儿。
“爸爸,你怎么也来了?”赵英没想到父亲也专程从上海赶了过来。
“我们宝贝女儿要去当兵了,怎么可以不来啊。”赵英爸张着大嘴巴,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到了部队一定要听首长的话,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赵英妈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
“又要唠叨了。阿英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部队有那么多人,还有首长,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赵英爸拉着赵英妈。
“好,好,放心,我一百个放心!”赵英妈笑着……
“赵英同学,你年龄不符合条件,没有被批准入伍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朱副校长带着孙指导员追了过来。
“阿英,快跑……”张娟红喊着让赵英跑。
赵英听了撒腿就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像被大麻绳拴住了一样,无论怎么使劲,就是迈不开来。
“我不回去,我要去当兵!”赵英叫着、喊着、挣扎着……
“阿英,阿英!快醒醒,朱副校长、孙指导员和周班长看你来了。”张娟红摇着赵英的肩膀。赵英忽地一下坐了起来,看见朱副校长和孙指导员就大声叫了起来:“我不回去,我要去当兵!”
“赵英,醒一醒,朱副校长和孙指导员看你来的。”张娟红说。
“啊?”赵英揉着眼睛。
“小同学,你还好吧。”孙指导员问。
“刚才我做梦了……”赵英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喉咙和腿还有点痛,不过已经吃过药了,谢谢你们。”
朱副校长对赵英说:“孙指导员和周班长得知你们从体检站回校的路上,为了救一个小男孩,你落了水腿部还受了伤,专程过来看你来了。”
团委书记接着朱副校长的话:“你们这种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行为值得表彰,学校团委准备向全校发出号召,开展一次向你俩学习的活动。”
“不用,不用。”赵英和张娟红异口同声地说:“这么点小事,用不着这样声张,不管谁遇到了都会这样做的。”
“小同学,好好休息,早日恢复健康。”孙指导员向赵英挥了挥手……
“赵英同学在校表现一直很好,这次因年龄不符合条件,没能报上名情绪有点低落。”
“小同学的确不错,是一棵好苗子。思想积极上进,读书成绩也很好,尤其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环境,要不是部队有规定,我很想带走她。”路上,朱副校长与孙指导员议论着。
“指导员,我们是否可以向领导汇报赵英同学的情况,争取一下名额。”周班长在一旁向指导员建议。
“不是那么容易的,部队的规定哪能随便更改。不过可以试试,周班长你马上起草一份情况汇报。”孙指导员对周班长说。
“是,马上办。”周班长回答道。
“大家快过来看,我们学校五位女同学被批准应征入伍了。”同学们围着初一(一)班外墙的墙报,看着一张刚刚贴上去的大红喜报。
“孙晓明、朱菊花……张娟红。”一位男生念着喜报上的名字。
“让一下,在哪里?快让我看看。”张娟红从人堆里挤了进去,当看到“张娟红”三个乌黑发亮的大字时,立即像小孩似的蹦了起来:“哇,我被批准入伍了,我要当兵去啦!”一边喊着,一边向宿舍跑去。
“阿红,通知下来了吗?”听到张娟红的叫喊声,赵英也从宿舍里跑了出来。
“下来了,下来了。”张娟红把喜报上的名单对赵英说了一遍。
“太好了,祝贺你!”赵英一把抱住张娟红。
清早,赵英陪着张娟红从公社武装部领来了军装、军帽、军被,挎包水壶等一大堆部队生活用品,准备回家了。
村大队部得知消息后,已经在村前村后作了一番布置。村口水井边一棵老槐树上,拉了一条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一人参军,全村光荣”几个大字。周边的人家墙壁上也贴满了各种标语,这些红色标语和横幅在老槐树的绿荫映衬下显得十分醒目。
“老张家阿红有出息了。”
“女孩子穿着军装一定很神气!”
“到部队要听首长的话,好好干,为我们村里争光。”
“一人参军,不仅全家光荣,我们全村也光荣。”
张娟红和赵英刚到村口,就被一群老头老太团团围住了,大家问了这又问那的,忙得她俩大伯大叔大婶叫个不停。
“阿红还没回家见过爹娘,大家别围着了。”不知谁说了一声,大家才闪出一条道来。
“爹娘,我回来了。”还没进家门,张娟红老远就大声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听到声音,阿红爹和阿红娘连忙从里屋走了出来。阿红前天就托人带来口信,说今天要回来了,张土宝得知消息后早早在鱼塘收了工,一直在家等着她。
“爹娘,我们发军装了。”张娟红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刚发的新军装。
“好,好。不错,不错。”阿红爹和阿红娘看看崭新的军装又看看阿红,高兴得像一个小孩,连声说着好。
“你们等着,我马上去换上。”张娟红说着,拿起军装向房间走去。
“别着急,先喝口水。”阿红娘拿着杯子给女儿倒了一杯水,可张娟红急着想看看自己穿上军装后的模样,头也没回就走进了房间。
到了房间,张娟红不知心里有什么不舍还是别的什么,没有急着脱下陪伴她多年的花布棉袄,而是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摸了又摸。她清楚地记得,爹为了买回这块布料给她做棉袄,挑着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柴担,赶了二三十里路,在快要进城的时候扭伤了脚,在班主任沈老师的帮助下才得到了解救,这件事使得两个素不相识的“山里人”和“读书人”结成了好朋友,也是这件事最终圆了她的当兵梦。现在就要脱下这件花布棉袄,告别爹娘告别家乡了……张娟红心里一阵激动,眼睛有点发红了。
“阿红,好了吗?”阿红娘敲着房门。
房门打开了。看着女儿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的身影,阿红娘高兴得半天合不拢嘴来。但想到女儿就要离开家,离开自己了,不由得鼻子一酸,两颗眼泪掉了下来。
“孩子已经回来了,还不赶快去弄几个好菜。”张土宝催促阿红娘快去准备饭菜。其实,张土宝内心也很激动,语气中带着种种不舍。一个从小围着自己,爹爹长爹爹短又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的孩子,眼看着就要离开自己了,心里真的有点舍不得。尤其,这孩子的个性特别像自己,干活做事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家里那两个鱼塘还等着她一起打理。但自从那天沈老师对他讲了那么多道理后,他才明白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孩子能做的事女孩子也同样能做,当兵不只是男人的事,国家有需要大家都应该积极响应。只是女儿冒冒失失的样子,让他有点担心。
“娘,这件棉袄等到太阳好的时候帮我晒一晒。”张娟红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花布棉袄交给娘。
“傻孩子。这件棉袄已经穿好多年了,等你回来娘再给你做件新的。”阿红娘对女儿说。
“不,我喜欢这件棉袄。”张娟红很认真的样子。
“好,好。等到太阳好点的时候晒一晒,然后放在箱子里再放几颗蟑螂丸,一定等着你回来,放心吧。”阿红娘接过女儿手中的花布棉袄。
晚上,除了在养鱼塘里抓了几条鱼外,还特别杀了一只鸡,阿红娘还专门烧了一碗毛笋烤肉。
张娟红拿着一瓶高粱烧,先给爹满满倒了一碗,又给娘和自己各倒了一小碗。然后,捧起酒碗对着爹和娘:“爹娘,女儿不孝,女儿就要离开你们参军到部队了。请二老放心,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在部队一定好好干,我是张家的女儿,一定为张家长脸。今后女儿没在身边,你们要多多保重自己,娘的身体不是很好,记得每天按时服药,家里的事少操点心,平时注意休息。爹也别太累了,酒不要喝得太多,年纪慢慢大起来了,要注意保养身体。今天,女儿敬你们两位老人家一碗!”说完,咕噜咕噜把里面的酒全都喝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给两个姐姐和弟弟也各倒了一小碗,嘱托二姐和弟弟替她照顾好爹和娘,说弟弟已经是大小伙子了,替父母多分担些家里的事,照顾好大姐姐。
“来,来,大家别光顾说话了,快吃点菜。”阿红娘夹了一大块鸡肉,往阿红碗里送去。
“阿红当兵是我们张家的一件大事,大家都很高兴。今天趁着大家都在,就给你们说说我们张家的事吧。”张土宝说着,喝了一大口高粱烧:“其实,我们张家不是这个村庄里的人,我们是一年到头四处漂泊靠捕鱼捉虾过日子的捕鱼人家……”
那年,我才五岁。
有一个晚上,天很黑,云也很低,眼看着就要下雨了。爹和娘划着渔船到桥下躲避,船刚刚划到桥洞口,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原以为“夏雨隔田埂”,这雨很快就会过去,哪知又是风又是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整个天空像被捅了个大洞,雨水一个劲地往下倒。爹和娘抱着我,三个人又惊又吓缩成了一团。渔船很快挣断了绳索,像一片落下的树叶漂浮在水上,一会儿被浪头高高掀起,一会儿又从浪尖上重重摔下。突然,“轰”的一声,渔船撞上一块大石头被拦腰折成了两截,河水很快涌进了船舱,我与爹娘随着河水一起卷进了激流……
天空仍然像泼了墨一样,伸手不见五指,雨还是一个劲地下。我大声哭着喊着,在水中扑腾着……可是,耳朵里除了风声和雨声,什么也没有听见。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缕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这是在哪,爹和娘呢?我拼命地叫着,拼命地哭着……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说话。醒了,孩子醒来了!我慢慢睁开眼睛,身边有两个老人,可是他们不是我的爹和娘。
爹,娘!我又哭了。
孩子,别怕!一个大娘对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爹和娘。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爹和娘都淹死了,是这两个老人救起了我,也是这两个老人为我的爹娘办了后事。
从此后,我就成了这两个老人的儿子,这里就成了我的家。这两个老人待我像亲生儿子一样,村里人待我也像亲人一样。我能有今天,我们家能有今天,全靠这两个老人的养育和照顾。
孩子啊,这个村对我们张家有恩,赵家人对我们张家有恩啊!你们一定要记住,一定要懂得知恩图报……”张土宝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
以前,只知道爷爷姓赵而爹姓张,却不知道爹还有这样一段苦难的往事,更不知道爷爷奶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和亲奶奶。
张娟红低着头,流着泪,陷入了沉思。
“好了,他爹别说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阿红就要当兵去了,我们说点高兴的事。阿红啊,到了部队你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牵挂家里。”阿红娘说了许多冷热要当心之类的话。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张娟红来到北面的小山坡,向埋在鱼塘旁边的爷爷奶奶告别。她摆好供品点好三炷香,跪在地上对着爷爷奶奶的坟磕起头来。说爷爷奶奶放心,张家永世不会忘记他们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永世不会忘记赵家对张家的大恩大德,张家人一定知恩图报……
“阿红,你在哪?”赵英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阿英,我在这里。”张娟红正准备回家,见赵英来了,就带着她一起在鱼塘边玩了起来。
早春三月,小山坡上风光旖旎,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漫山遍野的漫山红像一个个怀春的少女,含苞欲放,美轮美奂。
张娟红和赵英更是像两只钻在花丛中的小蝴蝶,时而跳跃,又时而嬉闹……
“阿英,我想摘些漫山红去部队,这样每天看着漫山红,就会像看到自己的家乡一样了。”张娟红挑了一株又红又鲜的漫山红。
“阿英你看,是谁来了。”阿红娘陪着赵英娘向小山坡走来。赵英发现,妈后面还跟着一位穿军装的女军人。
“周班长。我们在这里,你怎么来了?”赵英见是周班长,高兴得大声叫起来。
“阿英,这位解放军特地从公社赶过来,说有事找你。”赵英妈对赵英说。
“赵英同学快跟我走,路上再详细对你说。”周班长一把抓住赵英的手,没再说什么就往回走了。
“妈,我走了。”赵英回头对母亲喊了一声。
“慢点哦。”赵英妈喊着。怎么回事?大家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回过神来。
“哎呀,有好事来了。”张娟红却在一旁高兴地跳了起来。
张娟红把赵英在体检站里遇到孙指导员和周班长,然后到她们宿舍里做客说话,在张娟红体检结束的回校路上,赵英为救一个男小孩不幸落水受了伤,孙指导员和周班长专程前来看望,校团支部准备号召全校团员向赵英学习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大家说了一遍。
“阿英真不错。阿红啊,你们为我们村争光了。”大队支书也闻讯赶了过来。
村口,周班长让赵英坐在她的自行车后面,一边奋力踩着,一边不时回过头来:“那天,从你们宿舍出来后,按照孙指导员的指示我立即起草了一份请示报告,昨天下午接到上级批复,同意了我们的请示。孙指导员要我马上通知你,并带你去医院体检和补办入伍手续。这不,我把体检表格也带来了。”周班长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份体检表格。
“真的?太感谢你和孙指导员了。”赵英高兴得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了下来。
“呵呵,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周班长也很替赵英感到高兴。
战友,多么亲切的称呼。尽管此时,赵英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但她听说过,战友就是同睡一间屋,同吃一锅饭,同在一条战壕里生死与共的兄弟和姐妹。我们是战友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光荣感和自豪感在赵英心中油然而生。
“啊,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赵英大声喊着。
“别动,快到了。”周班长要赵英坐好,自行车直接驶进了医院。周班长拿着体检表,找到医院院长说明了情况并请求帮忙。院长立即派人陪着赵英到各科室逐一进行了检查,直到表格上都填满了检查结果。周班长让赵英回学校等候消息,她立即去县人武部办理入伍手续。下午,周班长办完手续,领来了军装和被服等物品,要赵英明天早上准时归队……一切就像打仗那样迅速、精准、有效。赵英也体验了一把军人雷厉风行的风采。
赵英拎着军装和被服,心急火燎地回到家里。进门喊了一声妈后,就迫不及待地躲进房间,打开包袱拿出崭新的绿军装就往身上套。瘦小的身子,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十分别扭,袖子和裤腿都多出了很大一截,尤其那顶又宽又大的军帽,几乎把整个脸都给遮住了。从房间走出来的瞬间,赵英妈看着女儿的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她立即回到房间拿来了针和线,说把袖子和裤腿卷起来缝一下就好了。
听说赵英回来了,大队支书领着一班人从大队部匆匆赶过了来。说怪不得,这几天村口那棵老槐树上的喜鹊一直叽叽喳喳地叫,原来我们村又有喜事,又多了一位女军人。他们向赵英和赵英妈表示了祝贺。
张娟红更是激动得一进门就把赵英抱了起来:“我们要去当兵啦,我们是战友了!”
激动的泪水,在两位青春少女的脸颊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