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问切四诊中,最神秘莫测和最难学的就是诊脉,但最救命的也是诊脉。如何这样讲?假如一个病危之人,意识丧失又牙关紧闭,无法应答郎中的问询,当务之急,最急迫最妥当的诊病依据便是快速诊脉。一个合格的郎中须从脉象中诊出七层病,若无此种本事,大谈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只能是一句空话。
在师父穆川芎的调教下,石斛对“寸口诊脉”略会了一二。寸口诊法,右寸候肺,右关候脾,右尺候肾。左寸候心,左关候肝,左尺候肾。在石斛的脑海中,诊脉就是将病患人的手伸出来,手腕垫在脉枕上,郎中的食指中指无名指诊在寸口号脉。
有个病人来诊病,这个病人稀奇,无双臂,但师父穆川芎还是给病人搭了一脉,病人无手臂,这脉该如何搭?搭在哪呢?让石斛大开眼界,原来诊脉还有这般玄机。石斛想到了两句话:学无止境和沧海一粟。
穆川芎给病人搭脉的地方在头部。通过“头部太阳搭脉”,结合望闻问三诊,穆川芎切中病根,快速开出方剂,三日后病患家属前来呈匾重谢。过后穆川芎教石斛医理。石斛方拨云见日,又长新知。《医源资料库》中云:三部九候,诊脉术语。指全身遍诊法。即于头部、上肢、下肢三部诊脉,每部各有上、中、下动脉,不同部的脉出现独大、独小、独迟、独数,即表示该经的脏气有寒热虚实之变化。
石斛最大的优点是敏而好学,这也是他日后成为一代名医的根本所在。师父给人看病的时候,他在一旁细听细记,有不明就里的地方过后必追问到底;闲暇的时候,他便钻进古籍医书中广泛涉猎。
穆黄连对他学医的痴迷很是欣慰,但对他的冷言寡语和视而不见颇为不满,她看得出来,石斛总是以各种理由尽量减少和她独处的机会,她的心里气鼓鼓的,很是愤懑:走着瞧吧,你个小猴子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石斛做梦也没有想过,巧儿能再来茯苓堂指名道姓的找他,这实在出乎石斛的预料,也让石斛僵化的心重重地疼了一次。巧儿在茯苓堂的门口出现,甘草过去搭话,眉宇间和巧儿的眼神已过了话,达成了某种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默契。甘草故意拉了长腔道:“这不是巧儿吗?到茯苓堂有何贵干,是抓药还是瞧病?”巧儿扬着脸,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说;“你叫石斛出来,我就找他。”“好嘞。”甘草诡异地笑笑,朝堂中大喊,恐怕所有人听不见:“石斛师弟,巧儿找你!”
这一声非但石斛听得见,简直炸了耳。捣药的穆黄连也将石杵停在空中,空气凝固了,定格在那一刻。
石斛站在巧儿的面前。
“找我有事?”石斛的心本是跳得拿不成个,但语速却控制得如缓缓的小河水,没有一丝波澜,现在的他,不知如何面对巧儿,确切地说,不知该用如何的方式态度与巧儿相对?这是一个难题,似乎无解。所以巧儿堂而皇之地来寻他,石斛彻底不淡定了,但是这种不淡定绝对得撑得住,绝对不能自乱马脚,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没事,就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巧儿的回答比他还要高妙,这种回答让人无懈可击。
穆黄连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过来问候一声,毕竟人家到了自家的门口,所以,她走了过来,并请巧儿进堂里坐。巧儿笑了笑,说不了。巧儿说话的时候只看着石斛,似乎穆黄连就是空气。
巧儿傲骄的态度让石斛的心泛起波澜,石斛也回应了一句话:“现在看过了,还有事吗?”以石斛的想象,当巧儿听到这么平淡却刺头的话,这是一句谁都听得出的逐客令,她应该转身离开。可是他错了,巧儿仍旧专注地望着他,不温不火地对他说:“我馋了,能不能请我吃驴肉火烧?”
这时还不识相的穆黄连接了一句;“好啊好啊,这不远新开了一家驴肉火烧店,我们一起去吃,我请客。”
石斛和巧儿的眼线似乎都没有搭在穆黄连的身上,穆黄连的话像落进湖里的石子,有声无回。甘草善解人意地叫了声:“师姐,师父让你去捣药。”穆黄连从无人搭理的尴尬中解局,但嘴撅得老高,能挂个油瓶子。
甘草瞥了一眼互视对方的石斛和巧儿,他确信那两双眼睛在交流交媾,他的心从未有过的窃喜。
石斛与巧儿并排走进了一家驴肉火烧店,他们吃着热辣的驴肉火烧,巧儿一直瞅着低头闷吃的石斛,后来石斛也索性瞅向她,说不上是爱是恨还是别的,总之,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想找到自己的答案,他们或许找到了,或许没有。
愉快的一餐。他们走出驴肉火烧店。巧儿继续得寸进尺:“能陪我走走吗?”这么无理的要求,石斛竟然也答应了,而且他们心有灵犀地走到了巧儿的家。
这里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了,这是他做梦都回过又做梦都想遗忘的地方。
“我家到了,能进去坐坐吗?这个家破点,不知道能不能下的去脚?”巧儿的激将法奏效了,石斛大步走进去。
这小小的陋室居然有了家的模样,石斛进去的一刻有了回家的感觉,亲切地浑身抖动了一下,像被闪电击中。他回过身,正与身后的巧儿面对面脸对脸眼对眼。他说了句连自己都不解和害怕的话:“巧儿我想你了。”
这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巧儿所有的计划和阵法。她想过所有的开头,唯独没有想过这样的开场白。她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她的心重重地疼、重重地碎了一地。她的眼睛不会撒谎,她的眼睛里溢满了大颗大颗澄澈的泪珠。
原想着按甘草的约定勾引石斛。哪里想到他主动的进攻,她竟成了被勾引。她成了一只迷途的羔羊,面对硬壁,不知前冲还是折返。
她心乱如麻,心痛的感觉,那一刻,忽然有了。“你喜欢我?那你把穆黄连当啥人?”
“当师姐。”石斛的回答异常冷静,冷静的让人必须信以为真。
“狗屁吧!瞎子也能看出来,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巧儿不得不用出一贯玩世不恭的伎俩,这种玩世不恭可以轻易的刺伤对手,而又可以完美的保护自己。
石斛反客为主,顺便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缺少温度。他将温度一丝一丝的传递过去,他相信这温暖足以融化那颗被冻伤寒冰包裹的心。石斛嘴角轻扬,露出一抹桀骜的魅笑:“那是她的事,我喜欢的是你。”
“你喜欢我?”巧儿冷冷地笑,“一个站街卖笑的女子,一个出卖自己肉体的女子,一个脏得连魂魄都不愿住的躯体?你喜欢这样的女子,你这话,鬼能信吗?”这样一双明澈的眼睛,里面燃起连天的赤焰,似要焚尽目光所及的一切。
石斛的胸膛似海里的浪花,起起落落。
他随手将她拥入胸膛里,用炙烈的唇吻向她,吞噬她的一切。她没有挣扎,她迎合着他的激吻。她的身体有一条炙热的流火在穿行。他将她的衣裳折成了花瓣,纷纷扬扬的洒落一地。他将她压在身下,她将一切交给他。他光洁的胸膛真好看,他已经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他的内衣闪现出一朵奇异的小黄花,针丝如此细密,绣工如此精湛。甚至那朵花带着奇异的清香,飘出一丝丝苦。
她想起来了,那朵奇异的小黄花就是遍岗而开的黄连花。
激动戛然而止,就在他展露出他美好身材的须臾,她已经将一地的花瓣拾起……
“巧儿,你怎么了?你——”
“石斛,你该回去了。我累了。谢谢你的驴肉火烧。”她侧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他又潮涌般地冲上来。
她闭着眼睛,冰冷地说:“你要觉着这样有意思,你就来。”
他木然地伫立着,滚烫的身躯渐渐冰冷。他拾起一地的零乱,狼狈地走掉,踉跄地推开板房的门。
一个身影闪身躲进了暗处。
她从睡梦中醒来,眼前出现了甘草。她又合上眼皮,她很倦怠,不想搭理任何人,尤其是甘草。
“你和石斛睡过了?”甘草急于求证。
巧儿冷声回他:“你想怎样就是怎样?”
“少废话!你俩到底睡没睡?”甘草怒涨着红脸,样子凶凶的。
“睡了,你满意吧!”巧儿坐起来,脸对脸朝他喊叫,唾沫飞溅。
甘草嫌弃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向后退了退。甘草发现了她眼中涔着血红的泪水,甘草喜欢这样的泪水,这样的泪水说明她的心里有多么的在乎那个男人。这是甘草想要的。甘草舒心地喘了一口长气,可是他神经质般转瞬便吼:“不对,你俩没有睡,是不是?”
“你到底想怎样?”巧儿嘶叫,她的泪夺眶而出。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那么喜欢那个男人,为啥不和他睡?我一直在外面瞧着,我看见石斛失魂落魄的走掉,那象是和你睡过的模样吗?你拿我当傻子是不是?”
巧儿抹去腮上的泪痕,恨恨地骂:“甘草,你就是个混蛋!你别以为你肚子里那点坏水我不知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滚,滚得远远的!”
“巧儿姑娘在吗?”门外忽然有人问话,声音尖细。
巧儿又用衣袖擦了擦湿眸,应了声:“小栗子公公,我在,有事吗?”
小栗子欢喜地道:“巧儿姑娘,公公想听你唱的小曲了,请您去府上呢。”
这是一种多么文雅的说词,巧儿从来也没有给任何人唱过小曲,更没有给白毛鬼唱过。虽然她的唱功不俗,但她只给一个叫小豆子的叫花子唱过。每当小叫花子的头枕在她的腿上、给小叫花子抓虱子的时候,她就给他哼起小曲来:俏哥哥进门/就在那稻草铺上/咱两个要说说/袖筒儿取出两个冷窝窝/还有个红萝卜/你一个/我一个/咱两个吃完馍/烧上一点热水喝/奴家止不住泪如梭/叫声情郎小哥哥/有句话儿向你说/只要你待奴家好/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只要你想着奴家好/奴家情意儿也不薄。
她哼着哼着,小叫花子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甚至打起甜美的鼾声。
巧儿想过一万个理由再也不去见那个白毛鬼,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摆脱甘草的纠缠。她回话:“等下小栗子公公,我就来。”
巧儿站起来,甘草横在他的身前。她左右横竖也绕不过去,压低了嗓音向他凶:“你闪开,让我出去!”
“今儿,你哪里也不能去!”甘草瞠着一双怒眼,摆出与她死磕到底的架式。
“凭什么,我的腿长在我的身上,我愿意去哪就去哪?你起开!”她用力推他。他像一块石板,她柔弱的小手丝毫奈何不了他。
他把她顺势按倒在床上。她反抗,她越激烈的挣扎,像一条不甘被甩上岸的鱼,她花瓣一样的衣裳越快速地散落。
“甘草你个混蛋!混蛋!你放开我!啊!放开我,混蛋甘草,你弄疼我了,呜呜——”
“巧儿姑娘,您没事吧?”门外传来尖细的问候声。
“滚,滚得远远的,再来老子弄死你个死太监!”甘草吼骂着,死死压住巧儿瘦小的身体,巧儿发出不情愿的痛叫。
甘草发出狼一样的嗥叫,蓦然停下。
“甘草,你——个——混——蛋!”巧儿闭上眼睛,眼角淌下一行血色的热泪。
甘草一脚踹开门,头也没回。
甘草大步流星地走,走着走着,忽然蹲在地上,他捂着胸口,有一种痛闪电般袭过他的身体,那种痛,锥心刺骨。
他哭了,掩面而泣。他自认,他与巧儿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与付出,他和巧儿是两条最可怜的可怜虫,最卑微、最不值得同情……
第二天他又鬼使神差地跑回巧儿居住的窝棚,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巧儿,滚烫的额头,满口的谵语。他怕了,他问她话,她答非所问,躺在那里像一个活死人,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气息。他哆哆嗦嗦给她诊了脉,心里说了声不好,疯狂地跑回茯苓堂,他取来一大包药熬上。他紧紧攥住巧儿的手,满眼悲切。他一遍遍说着对不住……
巧儿停止了怪力乱神般地胡言乱语。她瞪大了眼睛,嘴角抿开,像是在笑,她轻颤颤地说:“小要饭的,你来看我了。”
“巧儿,你醒了,我是甘草,我是甘草啊,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快喝了这碗药。”他扶起巧儿,连哄带劝让巧儿咽下那碗苦药汤。
巧儿虚弱之极,脸上涔出一层雾汗,她喘着短促的气,张着惊慌的眼睛看他,她的小手瘦骨嶙峋,牢牢地钳住他的胳膊,“小要饭的,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甘草的心一紧,搓着巧儿的小手,不知该说些啥,“巧儿,你不要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会,我陪着你。”
巧儿直挺挺地仰下,直直地盯着窝棚顶。不知何故,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小栗子一副垂头丧气的糗样,他如孤魂野鬼游荡在高大府宅的外面,进退维谷。
这已经是小栗子第四次没有请到巧儿,他也不知道这次该如何向公公圆谎。刚开始公公还听小栗子的种种解释,后来就不再听,只要见不到人就乱发脾气,脾气越来越坏,摔东西,摸着啥摔啥,能摔得差不多摔干净了。瓷器中,只差那个鬼谷子青花大罐了。上次公公就举起了鬼谷大罐,小栗子抱着公公的大腿跪地求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鬼谷大罐的命才被抢了回来。
小栗子还记得公公过寿辰时,伊万送来的那把上了子弹的、明晃晃的贺礼手枪,还记得伊万那双冒着蓝光阴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分明写着志在必得和不会善罢甘休。小栗子的心里明镜似的,公公虽然厉害,但还是惹不起俄国人。非但公公惹不起,整个大清国也惹不起,连老佛爷也巴结着俄国人,等于是拱手送给俄国人一条金灿灿的黄金铁路。说什么共御日寇,那是鬼都不信的鬼话。现在的大清,就像是一只秃了毛的波斯猫,没了往日风光,只有拼了命、想尽法子逗俄国主人开心,充其量也只是搏主人一笑,乞求保命而已。在俄国人面前,大清哪里还有半点颜面可言,哪里还有朝人家龇牙斗狠的底气。换到伊万这件事上,依小栗子的想法,早该将那只土了巴叽的青花罐给伊万那个俄国佬了,那只旧罐子丑得要死,连当老佛爷的尿罐子都不配,公公却死抱着不撒手。洋人看上眼的东西,要是不弄到手,就好比是一只大灰狼盯上眼的肉,它不吃到嘴,能行吗?小栗子知道,伊万还给公公那一点点的薄面,还不撕破脸,只是因那只青花罐还在,那是公公手里最后的牌,如果连这张牌公公也撕了,那伊万这条吃人的狼可就无所顾忌了。与其说小栗子拼了命的护住了鬼谷大罐,倒不如说小栗子拼了命的护住了他主人的性命!
小栗子是一条忠实的狗,一个忠实的奴仆,小栗子对陈公公的忠实就如公公对老佛爷、对皇上一般忠实一样,这点,公公明了于心。
小栗子去找巧儿之前,公公已经撂了话:“把人给咱家找来,就是抬,就是抓,就是抢也得给咱家抢来,今天咱家见不到巧儿,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活!”
做饭的老厨子,洗衣的胡娘,看护门庭的顾黑脸一起将目光转向了小栗子,意思在说:小太监,小公公,小祖宗,咱们几个人的身家性命全靠你了,你小子尽点心吧!
小栗子是从宫里出来的人,说话办事自然谨慎细致,能观常人所不能观,能言常人所不能言,能办常人所不能办之事。可是,在巧儿那几经碰壁后,他确实黔驴技穷了。事情可以办不到最好,但却不能不办。这是他在宫中学会的办事本领。他狸猫换太子,花高价钱去找了别的妓女回来。陈公公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头不抬眼不睁,在躺椅上摇来摇去。小栗子禀报了三次,说公公,您要的人给您找来了。陈公公哑着嗓子出了一声:“小栗子,你过来。”小栗子躬着身子凑上前去。陈公公突然睁开了眼睛,那两只连眼球都变成了白色的眼睛,吓得小栗子全身颤抖。小栗子还没从惊恐中定下神来,脸上便被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耳光。陈公公尖细着嗓子骂他:“你个狗奴才,长本事了不是,竟然诓咱家,看咱家不打死你个狗奴才!”
小栗子磕头如捣蒜,直求公公息怒,又自己个扇起自己个耳光来,直到扇得嘴角淌血,公公才嗯了一声,“罢了!”
有了前车之鉴,小栗子再不敢胡乱作主,虽说第四次空手而归,他也只得据实而报,他跪在公公面前,先磕三头,再说自己无能,说那个小丫头片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遁地消失了一般,凭空就真得不见了,没有找到。
公公无语。这种沉默往往是最致命的爆发。小栗子感觉得到公公山呼海啸的怒火。公公从躺姿变成了站姿。公公伸出巴掌,看着小栗子紫肿未消的脸,将巴掌停在了空中,鬼嚎一样:“没用的狗奴才,还不赶紧滚出去找,就是翻遍全城也得把巧儿给咱家找来!人再找不来,你就提着狗头来见咱家!”
小栗子屁滚尿流地往外爬。
“陈公公稍安勿躁。”忽然传来一声舌头卷着弯说话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老佛爷说过得还没褪光毛的猴子才能发出来,果然是伊万。伊万很绅士地脱掉黑色礼帽向公公行礼,“陈公公,您说得话我都听到了,你要找巧儿,这个很容易,巧儿明天就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陈公公打心眼里恶心伊万,确切地说是恶心一切洋人,他不愿意跟任何“没进化好的猴子”对话,但伊万的这一句话无疑是有力地强心剂,不得不迫使他瞄向伊万,尖细着嗓音对伊万,“你说什么,咱家听不见?”
“陈公公,我说我可以帮助你找到巧儿,我认识巧儿,我们是好朋友,这个面子她一定会给我的。”
公公用眼神斜了斜伊万,尖着嗓子问:“你能找到巧儿,没有骗咱家?”
“陈公公,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如果明天巧儿不出现在您的面前,我就在您的面前开枪自绝。”
陈公公想:这个俄国佬本事通天啊,好像压根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陈公公对这个洋人有些刮目相看了,头一次对这个洋人用了敬称:“伊万先生,您请坐。那个丫头曲儿唱得好,咱家想听听她的小曲儿了。”公公不忘补充一句,掩饰内心的虚伪和焦躁。其实掩饰往往就是最好的暴露。
伊万笑了笑,将礼帽放在胸前,弯腰向公公致礼,“既然陈公公这么有雅兴,那在下十分愿意为您效劳,公公请静候佳音,在下告辞。”
陈公公心花怒放,但面色回归了老成持重,他端着架子说了声:“小栗子,替咱家送伊万先生。”
陈公公心里这个美,一想到巧儿,嘴里就溢满了口水,那个小蹄子,皮肤嫩得一掐就出水,那小模样长得呀,就是个俊,活活疼死个人。陈公公转念一想:这个俄国佬说不定藏着啥花花肠子,他是猫来哭耗子,别有居心。可是此刻的陈公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愿意什么居心就什么居心吧,自己还能活多久,土都埋到脖梗子了,能快活一日是一日吧。如果伊万真能将巧儿找来,就是让咱家倾家荡产砸锅卖铁,咱家也认了!”陈公公此刻深深体会到了明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了,是啊,若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连个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女人被人抢了都无动于衷的话,那还叫个啥男人!陈公公有了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悲情感慨。
陈公公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对伊万的话他信十之八九,洋人向来如此,话说得蛮大,事儿能不能办好,那还真是两说道。陈公公的心纠缠了一天,直到二日巧儿站在他的面前。陈公公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生疼。陈公公才知道这并非是个梦。看来伊万那个洋鬼子确实有些手段,以后要以上宾之礼招呼了。最为吃惊的当属小栗子了,这个神仙一样的姐姐到底是来了。陈公公捉过巧儿的小手,亲了又亲,让巧儿坐在自己的身旁,不知道如何稀罕是好。陈公公仔仔细细端详着巧儿,这小模样还是那样的俊,只不过人整个瘦了一圈,小手也变得像只鸡爪,一定是这丫头吃不好睡不好的缘故。陈公公竟淌下一串泪珠来。尖声吩咐小栗子:“去,让后厨弄一桌酒菜来,拣好的做!”
后厨的师傅动作那叫个麻利,毕竟厨子知道侍候的是什么主,最不差的就是钱,所以各种好菜好料备得齐全,随时听令,惟命是从。
巧儿大病初愈,对这样一桌奢侈的酒菜自然垂涎万分。矜持了那么一刻,便开始大块朵颐起来,公公在一旁呵呵笑着看着,时时提醒:“丫头慢点,不急不急,你想吃啥,日后咱家就换着法的让他们做。”
巧儿根本不想听白毛鬼说什么,只顾着将好东西塞满肚子。巧儿有心里准备,来此一遭如来一趟阎罗殿,不被老东西祸害够自个是走不成的,与其这样,不如将身子弄个浑饱,也好有些体力活命。
本来这大好的一天,一轮大大的秋日挂在了正当空。巧儿伸伸懒腰,病了几日,头一次有了想坐起来走动走动、松松筋骨的念头。她走出窝棚,被暖暖的阳光抱着,周身舒畅。病这几日,也头一次有了想吃东西的念头,肚子咕咕地叫。她想吃驴火烧,想吃打卤面,想吃烤鸭,想吃大白馍,想吃刘老四家的灌汤包,总之,一切好吃的都想吃,她愉悦地向着街里的杂食店走去。人整个瘦下来,身子竟然轻盈了不少,越走越快,对进食的渴望越来越强,似乎脚跟没有着地,有种飞的感觉。
卖各种杂食的店铺就在前方不远,一个人苍蝇一样黏住了巧儿,这个人做过一次巧儿的生意,算是老主顾。巧儿说自己身子病着,今儿个不做生意。那人破口大骂:“小婊子,跟老子装什么装,想要几个铜子,老子给。”巧儿懒得搭理这个满嘴黄牙的家伙,其实是饿得实在没有力气跟他斗嘴。巧儿擦身而过,试图躲过黄牙的纠缠。黄牙毫不死心地撵上巧儿,黄牙认定巧儿是在“杀价”,黄牙想:只要泄了裤裆里的火,多几个铜子不是问题!所以黄牙底气十足,黄牙甚至薅着巧儿的头发骂:“小婊子,你说,你要几个铜子,你说啊!”巧儿几日腹中无米,被黄牙像一条抹布一样甩来甩去。巧儿没有力气与黄牙抗衡,虚脱般地晕倒下去。
一驾马车疾驰而来。黄牙揪着巧儿的头发将其拽到道边,黄牙以为马车会飞快地过去。但是从车上下来一个洋人,洋人会说中国话,洋人对着黄牙摇摇头,洋人说:“放开手,你这个野蛮愚蠢的家伙,怎么能对天使般的女士这么无礼。
黄牙笑笑,那时黄牙色胆包天,以为半道杀出个英雄救美的,要抢他的生意。黄牙骂:“你个俄国佬,莫管闲事,滚远点,小心老子的拳头!”
“砰——”车夫的长枪筒冒出一股蓝烟,黄牙的脑袋像个熟透的西瓜突然炸裂,迸出红白的血液脑浆。
车夫不单单是车夫,同时也是伊万的卫兵。
伊万回身看了看站在马车上开枪的卫兵,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仁慈的上帝,请宽恕不谙世事的你的孩子们。”
巧儿被突如其来的一瞬吓傻了,吓得魂飞魄散,她有生第一次目睹了杀人的惨状,那飞溅的脑浆迸了她一身。巧儿堆缩成一滩泥。伊万掏出带着香味的手帕,很有耐心地帮巧儿从头到脚擦拭干净。伊万还将巧儿抱在怀里,安抚她那颗受伤害的心,伊万长喘了口气,慈父般地劝慰巧儿:“不要怕我的孩子,一切都过去了,上帝会宽恕那些受罪的人,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
巧儿不知不觉地被弄上伊万的马车,马车扬长而去,身后留下的似乎不是一具人的尸体,就像车轮碾死了一只蚂蚁。
这几日甘草一日三次来给巧儿熬药喂服,昨晚已大有起色,甚至认出喂药之人是甘草,巧儿也没发什么火气了。甘草一早与师父请了假,料想熬服了今早这副药,就能药到病除了。一并带着新出锅热乎乎的驴肉火烧急急奔来,哪料却扑了个空。除了不远处一堆人围着的死尸外,连巧儿的影儿也没瞧见。甘草心中隐隐作痛,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挥之不去。
在马车上,伊万塞到巧儿手里十枚大洋。这么沉甸甸的银元巧儿的小手攥得有些吃力,她还惊恐未定。无功不受禄,她不敢要,她将大洋往伊万的手里还。伊万又露出慈父般地笑容,说:“我有个朋友想听你的小曲了,这是你的劳务费,收下吧。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你会唱小曲,改日,我一定要听听巧儿小姐的小曲儿。”
到了陈公公的府外,伊万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将巧儿接抱下了马车,轻轻地吻了巧儿的小脸,他的胡子实在是太硬太扎人了,巧儿向后缩着脸,痛苦不堪。伊万有些不舍地说:“我的小美人,我真不忍心将你抛下不管,可是我得去参加个重要的婚礼,把爷那个老东西的婚礼,以前那个老东西满口仁义道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模样,这下不装了,弄了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当压寨夫人。”伊万耸耸肩,似乎并不是对着还一脸木然的巧儿在说话,“这也难怪,你们不懂男人,你知道吗我的小宝贝,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告诉你,男人打天下的目的,无非是金钱、名利、地位、锦衣玉食,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女人,漂亮的女人。好了我的小心肝,跟你啰嗦了一大堆,其实就是不忍心和你道别,进去吧我的小美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巧儿的身体发冷,抖了一下,像打个尿颤。她在心里说道:“老天爷呀,求求你了,我可不想再见到这只大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