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巧儿打开门栓,径自跑到大街上。一匹烈马四蹄狂奔,眼见着撞到巧儿,幸亏军官及时赶到,一把将巧儿抱住,连打几个滚躲开四蹄。
高头大马上的人望着灰头土脸的巧儿发呆,眼珠一动不动。军官狼狈地爬起,对着高头大马上的人连叫长官,口口声声赔着不是。
巧儿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还嘻嘻地笑。
长官浓眉大眼,脑袋皮刮得青光瓦亮,说:“人无事就好!”
过后长官叫来军官问话:“那日你救下的女子是谁?”
军官随口道:“那是在下的一个远房表妹。”
“俺怎么没听你说过?”
“长官,我这个表妹刚来不久,怕羞,平日一直躲在宅子里。”军官察颜观色,揣测长官的想法。
长官摸着光亮的脑门哈哈一笑,“俺有啥说啥,俺对你那个表妹印象颇好,想邀她来俯上玩两日如何?”
军官喜出望外,这是意外的偏得,平日想巴结长官还愁无殷勤可献,这玩腻的女人还能当宝一样送给长官,可真是意外之喜。长官是军官的上一级长官。军官当然知道长官打得啥主意。长官并不缺女人,府上已经有了四房姨太太,但是他正四处收罗漂亮姑娘是真,说来这事要源于一些“妖道”。也不知在哪里跑来一些妖道,要给长官用古老的道术“安置炉鼎法”使其长生不老。明理人一听这就是狗屁不通的骗术,无非想诓骗长官的银元,这世上若真有长生之术,秦始皇还用死吗?会这仙术的道人还会死吗?但长官的身体日渐发福,脑子却日渐萎缩,竟被此等鬼话骗得团团转,所以虔诚地按“配方”要求搜罗民间未出阁的漂亮姑娘。
安置炉鼎法相传是广成子传授黄帝的补益元精和血气虚空的方法。所谓炉灶和锅子,可以选择十五六岁以上的女人,眼睛和眉毛清秀,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面容温润而有光泽,全身皮肤细腻,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语言温和流畅的,就是炼制内丹的良好器具。挑好处子之女,应该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候,安定情绪,调整呼吸,适当地休息之后,采用不泄精的方法与之交合等等之法……
军官美滋滋地来到巧儿的小宅,巧儿正在做着手擀面,锅里的水花翻着葱花,清香四溢。
军官问:“巧儿,你还记得我吗?”
巧儿眨眨眼睛说:“哪个不认得你,你不是我表哥吗?”
军官手舞足蹈,看来巧儿真得彻底忘记了过去的事,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军官抢下巧儿的擀面杖,露着白牙笑:“巧儿,你的好日子来了,表哥的也来了,你按表哥说的去做,以后咱俩都有好日子过了。”
巧儿眨着眼睛歪着头似懂非懂地问:“我们现在过得就是好日子啊,为啥要等以后?”
军官搓着手说:“这么跟你说吧,按表哥说得去做,以后我们要过皇上过的日子啦。”
巧儿拍手笑:“太好了,我要当皇上喽。”
军官捂着巧儿的嘴说:“我的傻表妹,可不能这么张扬,你听好了,记下表哥的话。”
军官千叮万嘱巧儿三条:一定不要说出他和她之间有过肌肤之亲的事;一定要说自己是处子之身,如果长官发现她不是,那么就说小时候淘气,爬树上掏鸟蛋摔下来了,那时就将下身摔破了,但身体绝对是处子之身;无论何时,一定要说和表哥是最亲的人了。
巧儿说了好几声好。巧儿进了长官富丽堂皇的大宅子,简直眼花缭乱。长官将巧儿带到一处密室。巧儿机械地脱衣服,傻头傻脑地说:“我是处女,我真得是处女。”
长官对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有天生的邪恶和占有欲,但奇怪的是,看到巧儿却有一种天生的亲情感,无心作乐,更无心施暴甚至没一丝非分之心,像自家孩子般疼爱。
其实长官在初见巧儿时就已经震撼了,巧儿太像他的一位故人了,简直就是故人年轻时的影子。巧儿颈上的一条项链引起了长官的注意,这实在是做工粗糙甚至可以用粗制滥造来形容的一条项链,而且是铁制项链,锈迹斑斑。这世上能戴这样项链的恐怕只此一人吧。
长官问:“姑娘,这链子是谁给你的?”
巧儿摇着头在冥思苦想,忽然说:“我娘。”
长官站立不安起来,急问道:“你娘叫个啥名字?”
“我娘叫啥?”巧儿想得脑仁疼,又灵光乍现般说:“想起来了,我娘叫玲儿。”
长官滑下椅子,重重跌在地板上。长官亲自为巧儿穿好衣服,啥话也没说就走了,不肖一会,一堆丫环端上来数盘珍馐美馔。巧儿也不客气,吃到肚皮撑圆。
长官躲到旁边一个屋子里,老泪纵横,虽然他还不敢确信,但他的心其实早已告诉自己答案了。当务之急,就剩下最要紧的一件事需要办理。
长官请教了道人如何判别父子关系?
道人说:“最古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滴血认亲,盛一碗清水,将父亲的血滴进去,然后再将孩子的血滴进去,若非父子,两滴血相交而不相融,若是父子,两滴血迅速融为一体。”
长官一刻也等不得,马上做了此事。他说要取巧儿手指上的一滴血,让巧儿莫怕闭上眼睛。巧儿毫无惧色,还嘻嘻地笑。长官先用利刃划破了自己的食指,鲜血滴进清水一滴,然后颤抖地划破了巧儿的食指。长官瞪大了眼睛看着巧儿的血滴进清水中。眨眼之际,两滴血扭成一团,成为一滴。
长官再也忍不住,抱住巧儿放声痛哭。
无巧不成书,原来长官竟是巧儿苦苦寻觅的亲生父亲。其实进这个门之前巧儿就在跟军官装傻充楞,她先前失忆是真,但是没有几日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但她想试探一下那个曾宠她如宝的军官会怎样待她。所以,她继续上演着失忆的角色。试探的结果让她失望,她试过了,军官除了拿她当泄欲的一团肉,别的什么都不是,甚至还将她当破抹布一样转手给了下家。她完全成了男人的玩物,从头到尾都是。巧儿心中的天塌下来,心如死灰地走进了长官的大门。那个种着杏树的小院成了她弃之如坟的地方,再无留恋。
巧儿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竟然是眼前的长官,虽然愤恨大过天,但毕竟父子连心,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眼前之人如山的父爱。
巧儿与生父相认了,但是没有表现出大喜大悲,对于她来讲,人生的悲喜她早已尝遍,对于一切之情包括亲情有些麻木不仁了。
长官意外收获亲生女儿,甚至比得了长生不老药还高兴,大宴宾客,长官府沸腾了三天三夜。
可想而知军官的失魂落魄,他唯一祈祷的是:巧儿可别恢复记忆,恢复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军官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过着每一天。
巧儿一成不变地在他的面前装傻充楞,见到他就会腻腻地扑上去甜甜地叫声表哥。这让心悬在嗓子眼的军官稍稍有了一丝安慰。
军官怕长官责问他这个表哥是从哪论起的?所以先入为主地对长官说,“那日我说是巧儿的表哥,其实并不是,其实巧儿是我半路救回的人,只是怕街坊说三道四,掩人耳目才那样说的。长官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说:“你小子聪明,你救了俺的女儿,是头等功臣,俺要重重地犒赏你,说吧,想要啥,俺全答应你!”副官躬下身子回话:“承蒙长官不弃,对属下有知遇和再造之恩,属下此生唯愿鞍前马后追随长官!”
长官沉默良久,随后语重心长对军官说了句话:“你救了俺的女儿,对俺有恩,放心吧,俺亏待不了你。”
长官已经滴血认亲,对巧儿的身份深信不疑,唯有一事解不开谜团,为何自己的女儿会叫二姨太的名字?巧儿何等的机灵,用萌宠的语气随口道:“这个名字不好听吗?女儿这些年浪迹江湖,信口胡叫的名字多了,爹爹若觉着这个名字不好换了便是。”
长官哀叹一声道:“女儿你有所不知,你有个二姨娘也叫巧儿,说起来你这个二姨娘确是心肠歹毒之人,当年爹爹若不是信了她的谗言,也不能将你娘赶出家门,更糊涂的是爹爹不知那时你娘已经怀了你,哎,一失足成千古恨,都是爹爹害了你苦命的娘!好在后来爹爹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杀了那个贱人,可是爹爹却再也寻不到你娘。俺可怜的女儿,这些年让你受苦了。”说话间老泪纵横。
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往后的岁月里,长官倾其所爱,让巧儿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人间温情,巧儿的心里其实一直排斥着这样一种父爱。今日纵然有再多的爱也无法弥补失去娘亲之痛。
光阴如梭,转瞬间到了1910年的春天。
这天长官纠集一些军中骨干开了一个“重要会议”。
长官摸着秃脑门问列位军官;“咱这支队伍改个名头如何?”
列位军官不知长官何意,洗耳恭听。
唯有军官足智多谋,他立正喊话:“长官指向哪里,属下就打向哪里,誓死追随长官。”
随后其他军官均喊起口号:“誓死追随长官!”
长官雷吼一声:“好,有了兄弟们的支持,俺不愁大业不成,把话挑明了吧,兄弟们也看得出,咱这大清气数已尽,眼瞅着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俺得学学曹孟德了,做乱世中的枭雄。从即日起俺就封帅挂印,决心带领兄弟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有光明之处,咱们就奔光明而去,无光明之处,咱就光照千秋,名垂千古!”
这是要反大清的天,空气肃杀,一时间列位军官举棋不定。有人甚至大喝一声:“你这是谋逆!”说着话掏出腰中的佩枪。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那人中弹倒地,挣扎几下便蹬了腿。
军官端着枪环视列位,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帅有救国救民之心之志,我等应誓死追随,对大帅二心者,这就是下场!”
随后众军官同声一气:“誓死追随大帅,助大帅建不世奇功!”
经此一事,军官更加赢得大帅的心,被提拔成仅次于大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官。
大帅拔营起寨,率领大军“奔赴光明”,行程是绝对的机密,到任何一地自有“官方”的说法,能不动枪炮的暂不动枪炮,一路招兵买马,队伍日渐壮大。
没有人知道大帅为何七拐八拐竟然扎进了一座边塞小城。对于大帅而言,这座小城是他永生难忘之地,世人皆仰望大帅的万丈光芒,可谁又知他也曾是一介出苦力的木把。
大帅来此的目的终其四个字:报恩还愿。
巧儿故地重游,以为早已忘却的故人故事重燃心头。蓦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轻声叹气,随口吟道:“既是天意,那就做个了结吧。”
巧儿去见了最后一个还想见的人。
钟声悠扬,矗立在山颠的大教堂依旧雄伟庄重。
风声。风卷起落叶。
甘草衣着宽衣大袍,胸前戴着耶酥十字架。他早已脱离了茯苓堂,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基督徒,现在的他已是大教堂的主教。
见到巧儿的一刻,甘草的眼中放出欣喜的光,他说:“迟到了这么多年,可我依然为你的到来感到无比高兴。”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巧儿温柔的目光中带着凌厉。
“不好,我没有一日不在苦难中煎熬,我救赎了那么多人,唯独救赎不了自己。”甘草用淡淡的忧伤的眼睛凝视着巧儿。
“知道我为何而来?”巧儿扬起秀眉,笑似弯月。
“杀我。”甘草平静似水地回答。
巧儿无声地笑,“甘草,你变了。你教化众人也是功德无量,可是,我必须杀你。”一只小巧的枪指向甘草的心窝。
甘草向前几步,直到胸口顶在枪口上,他说:“圣经讲:所有犯罪的,就是罪的奴仆。我为当年犯下的错与罪感到深深的自责,这些年我的灵魂无处安放,我很痛苦,人的灵魂应该找到安息所在,开枪吧巧儿,但愿我的死能平复你的心,我的罪与过也能得到宽恕,我将无比欢喜。”
这时从草丛里跑过来一个孩子,手里捧着大把的鲜花,笑着对巧儿说:“姐姐,我采了好多的花,都给你。”
巧儿放下手枪,抚着孩子的头,微笑地看着孩子,“这是石斛的孩子山药,他很可爱,代我把孩子还给他。”
山药抱着巧儿的腿叫喊,眼里噙满泪水,“姐姐,你要走吗?我不要你走,我喜欢你,我要天天跟你玩,我还要你搂着我睡觉……”
巧儿接过大捧的鲜花,笑着说:“好孩子,姐姐是一定要走的。”
巧儿就向后山走去。
不多时,石斛和穆黄连也气喘吁吁地赶到。
石斛一头的汗水,喘着粗气:“甘草,接到你的信我们就赶来了,巧儿呢?看到我的孩子了吗?孩子在巧儿手上,不知是死是活。”
甘草摇头:“你错了石斛,巧儿从没有想过要杀你的儿子,其实她只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恨。正如当年荆轲刺秦王,他的十步一杀其实无人能够逃脱,他用剑柄虚刺了秦王一剑,算做对知己的承诺,不用利剑杀秦王,实为天下!”
“你为什么这样说?”石斛隐约感觉到了不祥。
“巧儿去了后山,你的儿子非常喜欢她,已经追去了,我在这就是在等你俩,快!”
风呼号起来,嘶鸣。
巧儿迎风站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奇美的山巅,虫鸟歌鸣,远方大河奔涌,天上雁阵成行,脚下绿草茵茵。
石斛边跑边不停地大声叫喊:“巧儿,巧儿,你下来,那危险!”
巧儿笑面如花,叫了声:“小要饭的。”
“哎,我在这,我就是小要饭的。”石斛挥着手,冲上前去。
“小要饭的,还记得我给你抓虱子吗?你好脏,头上有好多的虱子,我抓住一个就用牙咬碎虱子,弄得我满牙满嘴红红的,都是血,咯咯咯咯。”她的眸中闪着晶晶的泪,笑似童声。
“当然了,小要饭的现在又痒了,帮我抓啊。”石斛大叫着回应。
“还记得我请你吃西餐吗?”巧儿笑,风掠过她的长发,她撩拨秀发的样子真美。
“当然了,咱俩不会用刀具,用手抓着吃,大家都笑话咱俩。”石斛泪流满面,大笑。
巧儿声嘶力竭地喊:“小要饭的,好好爱你的娘子,她肯为你开枪自杀,肯为你舍命,是真得爱你,那天,那把枪里我没有装子弹,如果有,她已为你死去了。小要饭的,要敬她如娘,爱她如子,这个人就是你的娘子。”
“知道了老姐,你下来啊,咱们回家去,我给你炖鱼吃。”石斛嚎哭着。
巧儿心疼地望着石斛,似有万语千言,终究化作一句话:“我不会停止爱你,但会停止爱自己。”
“不——”石斛撕心裂肺地叫喊。
“巧儿你下来,我们回家!”穆黄连哭着叫喊。
“姐姐,你下来啊,我好怕——”山药早已哭成泪人。
巧儿一步一步走到崖石边,向身后的人回眸一笑,她喃喃地说:“我与这世间再无相欠。”纵身一跃,化作尘,化作蝶,化作风,化作雨,飞向花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一定有浪漫的花香和她盛世的容
颜……
巧儿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只给两个男人留
了信笺。其一是她的大帅爹爹:
“爹爹,见字如面,请不用找我,当你见到这封信笺的时候,女儿已化做自由自在的蝴蝶。女儿此生已体味到了父女亲情,可是女儿却并没有太多感动,可能是积怨埋的太深,也可能是女孩子的气量太小了。女儿短暂的一生体会了太多的爱恨情仇,累了也卷了,所以女儿决定:去和我的娘亲团聚了。女儿真实的名字叫芽儿,是我娘亲给起的名字。绝笔:你的芽儿。”
大帅捧着这封信笺,心似刀绞,默默道:“芽儿,你太狠了,你把爹的魂带走了一半啊,也罢,爹权当没有过你这个孩子!”撕碎了信笺,独自凌乱在风中。
之后大军连夜开拔,不知去向。
另一封信笺留给了副官:“见字如面,我并没有失忆,也请你不要失信,请将你对我的愧疚化做对我爹爹永远的忠诚。我在天上看着你。绝笔巧儿。”
副官捧着信笺跪下,流着泪发誓:“巧儿,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后来,副官兑现了诺言,替大帅挡了枪子,战死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