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7月,东清铁路全线贯通,正式通车后,白俄霍尔瓦特将军被任命为东清铁路管理局局长,当霍尔瓦特将军乘坐的钢铁巨兽专列呼啸而过时,整个扎兰小城和整个小城里的人都为之震颤不已。
这列火车见证了石斛与穆黄连的爱情,那列火车犹如爱情之箭,一箭命中了两颗炙烈的心,就在那日,两人私定了终身……
伊万的木材加工厂随着东清铁路的新建而生,按常理,也该随着东清铁路的贯通而退出小城,伊万已经赚得钵满盆满。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伊万的木材加工厂像一只趴在狮子身上吸血的蚂蝗,贪婪而没够。结果是,他的木材加工厂依然合法而招摇地存在。清政府虽万般不愿,但也别无它法,只得任其滋生孽长。
把爷兑现了他对钟大力的承诺,将钟大力的老娘接入家中,和玉娘共同服侍,认做干娘。把爷还和钟大力的老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干娘啊,实不相瞒,咱大力兄弟是因贪了些官银,现官府四处寻人,所以大力兄弟出去躲风去了,是干儿子咱送他上的路。干娘只管放下心来静养便是。”老太太点着拐棍恨骂:“这个冤孽啊,说接俺来享福,俺真后悔,不如在乡土刨食,死了也好埋在乡土。”把爷道:“干娘莫说气话,大力虽然远走避难,但有干儿在身边尽孝,与其无别。”老太太眼含泪花,颤抖地抚摸着把爷的脸庞,“大力有你这样的兄弟,也算是他前世的造化了,只不过连累你和玉娘,干娘于心何忍。”玉娘道:“干娘莫要再说见外的话,干娘放心,由干儿子和儿媳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
老太太哀叹了一口气,眼泪擦也擦不完。把爷劝慰道:“干娘,您看不到大力,咱们都看不到大力,大力才最安全。”老太太抬起带着泪花的眼睛说:“干儿所言极是,有机会啊,捎信给那个孽子,他娘就是死了也不用他来送终,俺呀眼不见心不烦。”把爷跪在干娘膝前,应声道:“好的干娘,干儿记下了,干儿一定将您的话带到,让大力自顾活命就是了。”
“哎。”老太太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
随着东清铁路的全线贯通,大批的来自各地的民工潮涌般的退去,与此同时,又有四面八方的人随着火车来到小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尽显着小城的包容与喧嚣。
与大清王廷已经屈指可数的末落相比,小城一时间尽显着回光返照般的热闹与繁华。小城虽小,却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城,各种肤色,各色人形,各行各业充斥在小城的晨钟与暮鼓里。矗立在山顶的大教堂每日响起祈祷的钟声,似乎在时刻提醒着人们,这是一个包容,自由和不缺少爱的小城。
这本该是人间应有的烟火,可谁又知道这样的烟火可以绽放多久?
这日一早,茯苓堂来了个珠光宝器的女子诊病。石斛接诊,询问女子身体哪里不适?女子上下打量着石斛,眉宇间露出悦色,娇声道:“我胸口日日燥热,皮肤上好像生了个什么东西,请石郎中给我瞧瞧。”
石斛见这女子也就二八妙龄,应是未出阁的小姐,便说:“您请稍等,我去请师父来。”
“我不用你师父瞧病。”女子断然拒绝。石斛一怔,随后道:“那我去叫黄连来,她是我的师姐,给妇人瞧病是她的强项。”女子嫣然一笑,挑着秀眉说:“我也不用她看,我来,就是奔着你石郎中的名号。”石斛额上沁出汗来,支吾道:“看妇人之病,我没有师姐的医术高,更甭说师父了。”
“治好治坏,我不怪你。再说了,我听说,郎中的眼中只有病人,还分男女吗?还是石郎中看人有别,只不给我诊病?难不成我会少了石郎中的医药钱?”几句话说得石斛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觉脸颊臊得慌,心也似小鹿乱撞乱跳。
“石斛,还不将这位小姐引到诊室,快些给小姐诊病。”情急之中,穆川芎从后堂出来,敲打了石斛两句。
石斛哪敢违抗,只得将女子带进诊室。女子坐下,轻解罗裳,徐徐露出胸前肌肤,皮肤紧致美白,吹弹可破。石斛紧张地望了望,咽了口唾液道:“我看小姐肌肤并无病患,想必小姐的症候在心下,小姐将衣裳穿好,待我给小姐把脉抓药。”
女子羞涩微笑,轻柔道:“人都说石郎中有妙手回春之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见便切中了病候,不瞒石郎中,小女子确是疾在心中,也确实只有石郎中才可医得,俗话讲,心病还得心药医。”女子目光灼灼,含情脉脉。
石斛怯生生搭脉,只见女子手如柔荑,按之如玉如脂。女子另一只手方要压在石斛的手上,诊室的门“吱”地一声打开。石斛蓦然抽手,穆黄连面无表情地进来,对两人道:“你们诊你们的病,我取样东西就走。”石斛音颤地对女子说道:“我已为小姐把好脉,小姐并无大碍,我给小姐开三副养血静心的药,不出几日症状便可消除。”话落便急于出门。女子拦在石斛的前面,一股芳香沁进他的心脾。女子唇红齿白微微一笑道:“我有那么吓人吗,瞧把你吓的。”石斛有些结巴起来,“小小,小姐——误会了——只是病患很多,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还得去诊治别的病人。”石斛从她的胸前绕过去,女子又拦一步,两人便擦着胸而过。一丝柔软,一丝温暖没有换来他的驻足,女子有些哀伤,她看见石斛清秀的眉宇间尽显着善良与谦躬,却不见她想要的那种情愫与挽留。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女子悻悻离去。
总算打发走了诊病的小姐,石斛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后背的热汗仍在不停的淌下。
穆黄连慢踱碎步,不停地在石斛周遭走动,清清嗓子说:“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还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诗经中又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依我看,诗经中的这些诗句好似为某些人量身定作啊。”石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道:“人家都快被折磨死了,不来帮忙,反倒取笑个没完。”
穆黄连大笑,“哈哈,折磨人,我咋没看出来,我看某些人倒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吗?诗经有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还敢取笑,看我咋收拾你。”师父暂不在堂中,石斛便撒着欢满屋满堂追逐巧儿。追闹太急,石斛与甘草撞了个满怀,石斛一脸歉意,连说几声对不起。甘草口中轻声念着,“圣灵所结的果子就是仁爱、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凡属基督耶稣的人,是已经把肉体连肉体的邪情私欲,同钉在十字架上了。”甘草这样的举动对于堂里的人、对于诊病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甘草早已经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甘草每周都会去做礼拜,和那些大鼻子洋人一同祷告,一同朗诵摩西五经。朗诵时由执事诵祈祷文,听众全体起立合唱,祈祷耶和华降生。朗诵自然而然的引起共鸣,渐渐会有低声的哭泣,随后泣声大起来,最后连成一片。
作为一个虔诚和忠实的基督徒,如果只是悲伤于眼前和自己的悲伤,那只是一个刚入门或者没有开悟的基督徒,真正的基督徒应该是大爱的、慈悲的甚至悲悯万物的。
甘草的眼中装满智慧的光和神的慈爱。他只要静静地看你,你就想变成一只乖巧的小羊钻进他的怀里,接受他的洗礼和沐浴。
甘草的心早已不在茯苓堂,他的心早已跟着神的旨意神的心而去,他行走在茯苓堂中宛如天使划过,只是为了给堂里带来一些神的讯息。说实在话,石斛没有想到他的师哥会变成这样,他在心里可怜他,对他的埋怨和恨早已随着时光而淡忘。他觉着甘草是一个可怜的人,一条可怜虫。可在甘草的眼中却恰恰相反,甘草目光所及的人才是可怜的,石斛当然包括在内,他们是一群还没有开悟的平凡人,还没有生出接近神的心,是一些还要救赎的人,他们哪里懂得不追随神最终会迎来神的末日审判,所以,他为这样的人痛苦,为世人痛苦,为一切生灵痛苦,如果他们能时时倾听到圣父圣子圣灵的梵音和教化,那么他们才会真正的从欲望的苦海里得到解脱和重生。
在外人的眼中,甘草似乎变得疯疯颠颠,整日自言自语不说,见人还会莫名的发笑与哭泣。师父穆川芎当然知道,这是他被一种信仰的力量所支配。但不明就里的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甘草有可能是被穆黄连刺激所致。依据是石斛还没有到堂中的时候,穆黄连与甘草打得火热,那时的他俩像极了青梅竹马,脸上整日挂着欢笑和幸福,没有人不会将这对男女不往那个方向推想。可后来呢,石斛进了茯苓堂,石斛夺了穆黄连的芳心,甘草从此失去了魂魄,只能假借一些洋人的什么信仰来填充自己空虚的心。
面对外人异样的目光,甘草如轻风掠水,毫不在意,他只是在虔诚的践行着他的心,只是他的心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石斛莽莽撞撞地栽在甘草的怀中,甘草倒说:“没伤着吧师弟?”
说得石斛脸红直挠头。甘草又说:“师弟,我以前是做过伤害你的事,对你尖酸刻薄,那是我的罪,圣经告诉我:人若知道行善,却不去行,这就是他的罪了。所以师弟,我虔诚地向你悔罪,也乞求你的原谅。”其实甘草并不是第一次对石斛说这样的话了,这样类似的话石斛已经听得耳朵生出老茧。可是甘草却不厌其烦地说着类似的话,他说着最坦诚的话,让神灵看到他那颗比水还纯净的心。
石斛一直对甘草有着隐隐地抱歉之心,在心里他也认为是自己取代了甘草,不是他的到来甘草和穆黄连一定会在一起。所以甘草对他说抱歉的时候,其实他更想对甘草说抱歉,只是他不知道这样的话应该如何说。
这时伊万又来针炙了,石斛说了句师兄我得忙去了,就将伊万接到诊室。伊万已经中风两个多月了,正所谓乐极生悲,为了表彰他和他的木材加工厂在修建东清铁路中的贡献,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优质铁轨用的枕木,霍尔瓦特将军特意授给他一块荣誉勋章,那是一块用纯金打造的带着苍鹰图案的精美勋章。伊万美极了,笑得肌肉乱颤,止不住地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嘴就歪了,眼睛也斜了,一只手也痉挛般的佝偻起来,一条腿也毫无知觉了。就在笑声中,他倒了下去。当时前来授勋的将军代表还以为伊万是高兴的躺下了,可是后来才发现伊万已经口吐白沫,两眼直翻白了。
众人慌乱,他们请来了小城中最好的西医,西医折腾了三天三夜,伊万不死不活的躺在那,甚至一句话也说不了了,病情丝毫没有好转,这时阿加塔又想到了穆郎中,她撩起碍事的长裙,露出修长的大白腿,飞似地朝着茯苓堂跑去。阿加塔成了街道上的一道风景,人们惊诧这个俄国姑娘白皙的大腿,更惊诧俄国姑娘一年四季的奇妙长裙,小城的人们甚至在最冷的数九寒天里,看见赤裸着大腿的阿加塔行走在大街上。她上身披着华丽的兽皮大衣,下身穿着长裙,走起路来,裙摆间便显露出她如雪的白腿。这很让驻足观看的男人们浮想联翩。后来小城的人们发现,不单单是阿加塔,几乎任何一个俄国姑娘都是如此的装束。这种上暖下寒的穿法让小城的人们觉着不可思议,想得脑袋疼也琢磨不出其中的道理来。
茯苓堂神奇的中医再一次救了伊万,经过一个月的药汤和针灸,伊万已经能拖着腿行走,嘴眼只是稍稍的歪斜。穆川芎对伊万说:“要想尽快地恢复,就把你的马车丢掉,每日步行着来,步行着回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懂吗?”伊万伸着大拇指说:“好好好,一切都听穆神医的,你就是我的真神,我的上帝。”
从那日起,人们每日便会看到一个拖着腿走路的外国佬,和他并行的是他的空荡荡的豪华马车和荷枪实弹的护卫。
穆川芎妙手回春,治好了洋人伊万的中风,声名再次远播。谁也不会料到的是,穆川芎竟然会生病,在人们的想象中,尤其是久住小城的外国人眼里,所有的疾病都会绕着这个神奇的东方老头走。可事实是穆川芎真得病了,而且卧床静养不再诊病。茯苓堂由石斛挑起了大梁,穆黄连和甘草成了石斛的助手。
只要有空闲,石斛便在穆川芎的床头端茶递水,一日石斛终于鼓足勇气说:“弟子不才,想给您老人家号号脉,您教教徒儿,看徒儿说得准不准。”任何药汤也不吃的穆川芎让石斛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他相信只要师父吃了药会很快痊愈,但奇怪的是师父就是不给自己开药方,所以石斛万般无奈下,只能亲自上手了。
穆川芎会心地笑笑,他虚弱地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师父的病你治不了,师父自己也治不了。
石斛大惊失色,“师父,您说说,还有什么病是您医治不了的?”
穆川芎用力地笑笑,轻声道:“师父的病不在身上,在心上。”
石斛默念着师父的话,偷偷问穆黄连,“我不懂师父的意思,师父为何说他的病不在身上,在心上?”
穆黄连沉默良久,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傻,爹爹是思念我娘,他始终没有放下我娘,如果我娘现在出现在他的身边,爹爹的病立刻就好了,可是我们真得无能为力,不知道我娘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我娘是死是活。”她抽噎着,然后泪如涌泉。
石斛不知如何劝说悲伤的穆黄连,将她拥在怀里。在穆川芎的催促下,石斛与穆黄连于1904年春结婚,这一年石斛十九岁,穆黄连十八岁。一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师姐成了自己的夫人。石斛感觉梦境一般,以至于结婚很久后,每当看见穆黄连肌如白雪地躺在自己的枕边,都要思量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家室,有了婚姻,有了需要用一生去呵护的女人。
他静静地坐在床上,看着什么发呆,其实他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穆黄连发现了他这个秘密,一个起床后爱发呆的的秘密,她问他原由,他会说没什么,她再追问。她会一直缠着一件事情不放的劲头让他头疼。他有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似乎一眼就可以洞穿他的心事,他只能想办法让她闭嘴,就会粗暴地将她压在身下,直到她哼叽着扭动着身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夏日的某日,穆川芎情致大好,唤女婿笔墨伺候。石斛研墨铺好宣纸。穆川芎拿起一支毛笔,饱蘸墨汁,挥毫而就。书写时不疾不徐,信手拈来而又法度森严,下笔已无锋芒,线条圆润通秀,笔法和心法融为一体,已臻化境。
穆川芎写的四个字是:百年好合。这也是他一生向往的爱情生活,他没有等到这样的爱情,只能寄希望于后代。
写完这几个字后穆川芎如释重负,命人装裱起来挂在女儿女婿的房间里。时过三日,穆川芎气息变得极其微弱,在病床上拉着石斛的手说:“为师的女儿自幼无娘管教,我又忙于诊病而疏于教导,从小任性惯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情义,日后你需多担待一些才是。”
石斛已然泣不成声。拉着师父的手铭誓:“您放心吧师父,小婿会用自己的命呵护黄连。”
穆川芎笑了,“如此师父就放心了。”
穆川芎欣慰地合上眼睛,无比安静地走完了这一世。
石斛将眼泪擦干,对着穆川芎的遗体说:“师父曾说过,医是术,更是心,师父在告诫徒儿们要永持医者仁心,师父您放心,您的小婿,你的徒儿们永远铭记在心。师父他老人家这一世救人无数,是药王转世,他老人家太累了,想睡觉了,就让他安静的睡吧。”
穆黄连的眼泪一颗一颗滚出眼眶,嘶声痛哭,“以前我总觉着和爹爹相伴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好久好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生死只是一瞬,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爹爹了,爹爹啊女儿好怕,没有您的日子,你让女儿怎么活……”
甘草在胸前划着十字,为敬爱的师父送别祷告:“圣经上说,我听见天上有声音说,你要写下,从今以后,在主里面而死的人有福了,圣灵说,是的,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作工的果效也随着他们。生如秋菊之绚烂,逝如冬叶之静美,敬爱的师父,在上帝的关怀中安息吧。”
伊万闻讯坐着马车一路狂奔而来,在穆川芎的葬礼上,哭得最凶的却是伊万。伊万命人做了一块镶着“恩同再造”四个纯金大字的巨匾,要挂在茯苓堂。石斛却拦下了,“师父他老人家一生为人低调至谦,如果看到这样一块金匾悬于堂内必不高兴,如果伊万先生同意,我倒是想将几个纯金大字换成现洋,用以垫付看不起病的病人费用,如此可好?”
伊万点头说:“好好好,石神医想得周全,就按石神医的意思办。”
转年,穆黄连生下一子,唤名山药,这也是一味补中益气的良药。名字是穆川芎生前早起下的,穆川芎将孩子的名字起了一长串,不论生男行女,就照着这串名字叫下去。如今有了孩子,用上了穆川芎起的名字,石斛穆黄连夫妇俩百感交集,一时间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人们还听到空旷的大山里点燃了几万响的鞭炮,那是木把们在为把爷庆祝欢呼。让所有木把兄弟们没有想到的是,把爷竟然老来得子,也是在1905年,玉娘生下一女,唤名妞妞。那年把爷正六十一岁。老来得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把爷都不知咋稀罕才好了。
把爷的生活一下子充实起来,上有干娘,下有小女,所以泡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将权力逐渐放手,不涉及到大事,一般事务全部交给了“二把头”王羽。实践证明,王羽也确实堪当重任,把爷多日不去,也能将生产摆布得井井有条,把爷成了甩手掌柜,擎手拿工钱的散人。时光转到1910年,这一年把爷六十六岁,成了真正的花甲老人,头发白的比他的干娘还厉害,已经是地道的鹤发童颜了。
把爷和玉娘商量过了,定下了“金盆洗手”的日子,该交权了,自己过几年清闲舒适的日子,享受一下老来得子的天伦之乐,这个江湖是到了该退出去的时候了。
这天伊万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地找到了把爷。这几年在茯苓堂中医馆的精心治疗下,伊万早已恢复了健康体魄,壮得如头牛,浑身上下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气味,游走于各色女人之间,极尽食欲之奢,纵欲之乐。
伊万的木材加工厂虽然还开着,但规模和利润却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伊万的木材加工厂再也不是一家独大了。自东清铁路建成后,清衙门放开了开办木材加工厂的权限,只要取得衙门颁发的执照,任何肤色任何人都可以开厂办企业。
东清铁路建设时期山上所下木材必须无条件全部送到伊万的木材加工厂,现在却不一样,木把们从山上伐下来的木材要统一送到衙门的木材管理所。衙门收回了外销木材的权力,所有木材加工厂要从衙门的木材管理所统一购买木材。这样一来,把爷和各个加工厂之间已经没有了直接的利益关系。把爷和伊万成了真正的“君子之交淡如水”。闲暇无事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光顾把爷的小宅,两人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眼下,伊万专程请把爷到他的厂子喝酒,极尽客套,这让把爷心中不爽,料他有事要说。果然,酒过三巡。伊万说:“有个机会,要让把爷大赚一笔。”把爷笑笑,根本不感兴趣,说钱够用就行,他没有贪心,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赚。
伊万哈哈大笑,炉火很旺,挥了一脑门子热汗说:“老东西,你就别装了,到手的钱你不挣,你的脑袋被门挤了吗?”
伊万不管把爷愿不愿意听,和把爷摊牌,一句话,伊万想让把爷将下山的木材不经过官府直接卖给他一些。少了官府这一关口。伊万和把爷都有巨额的赚头。其实伊万刚刚提到赚钱这个事的时候,把爷就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而且伊万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主意的人,几个木材加工厂的头头脑脑早已和把爷探讨过此事,把爷都是一口回绝。损公肥私正犯山规,把爷岂能立规犯规?
伊万提出此事,把爷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伊万差点没把中风针灸扎正过来的嘴又气歪了。伊万用力地墩着酒杯,酒洒了一片,“这么些年的兄弟友情白处了吗?咱们兄弟两人多赚一些钱有什么不好?看在上帝的份上!”
把爷不想喝郁闷的酒,尤其是有人在桌子上朝他呦五喝六,都是兄弟,再将下去恐怕会撕破了脸。把爷站起身形,干了杯中酒,只说了一句:“咱是一介山民,咱不懂啥大道理,但违背大清律法的事咱不干,咱有些醉了,该回去了。”伊万在身后说得话把爷根本没听进去,伊万派来的马车把爷也没有坐。
伊万恨恨地拎起一瓶红酒,对着瓶口咕咚大喝起来,他的眼里冒着火,对着空空的位置骂了句:“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灌了一肚子酒,根本没来得及夹口菜吃,就闹了一肚子气,把爷走着走着感觉腹中咕咕作响。总不能刚吃了酒宴回家再让夫人准备酒菜,索性钻进一个小吃店。店家哪有不认得把爷的,笑着招呼把爷,“把爷您多久不来俺们小店了,俺们小店今儿个可真是蓬荜生辉啊。”把爷脸上有了笑模样,眼里的红血丝也渐渐退了去,把爷道:“掌柜的可真会说话,咱来了和别人有何不同?咱吃一碗面总不会给你两碗的钱。”掌柜的嘎嘎大笑,“把爷这话在理,不过把爷是小店的稀客贵客,今儿个把爷在小店尽量吃喝,小的不收把爷的钱,小的请把爷便是了。”把爷笑道:“咱有钱,等咱吃不上饭那天,你再赏咱碗饭吃便好。”把爷掏出几个铜子放桌子上,“做一大碗炸酱面来。”
掌柜亮着嗓门、拉着长音哟喝一声,“大碗炸酱面一碗,把爷您稍等,面马上就好。”
这当儿,进店一人,没等那人坐下,店小二就急跑过去攘人,“嘿,你这个臭要饭的,谁家不去专往我们家钻是吧,成心恶心我们家是不是,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
“怎么说话呢这是?进门便是客,这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了!”把爷虽然没有抬起鹰眼,但一听店小二对客人说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
店小二忙对把爷解释:“把爷您不知道,现在外面闹着瘟疫,这人来历不明,在这条街上转悠两天了,到处蹭饭吃,现在是家家烦,人人撵。咱家店小,可不敢沾这晦气。”
把爷这才抬起头,竖起鹰眼打量了来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眼睛深陷,脑袋瘦成了骷髅头,身穿破麻布衣裳,从头脏到脚。看见把爷碗中拌着青葱香菜的炸酱面直咽口水。把爷向那人招了招手,“来来。”那人便坐在把爷的对面来。把爷问:“兄弟,饿坏了吧,要不这碗面你先吃?”骷髅头男人用力地点点头,抓过那碗面狼吞虎咽起来,都没用筷子,直接用手进碗里掏着吃。店小二的眼睛都看绿了,骂了句;“嘿,你个臭要饭的,你也真不客气,把爷的面你也敢吃,活腻了吧你!”把爷一挥手,喝道:“去,再做两大碗炸酱面来。”店小二哪敢再说,只得又“喊”了两大碗面。
把爷笑着和骷髅头说话:“兄弟慢点吃,还有呢,今儿个这面管够。”骷髅头也不搭话,用手可劲掏着面碗,直到吃得连渣都不剩,连个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把爷大笑,对周围的食客说:“看见了吗,这才叫吃饭,吃得香,吃得干净,一点粮食也不浪费。”食客们附和着把爷的笑和说辞,但都快速吃完走人,生怕被这个脏兮兮的人染上晦气。两大碗面一会又端上来,这次把爷给骷髅头递了一双筷子在手里,递筷子的一刻,把爷触及到了那人的手指,把爷的鹰眼忽然上挑,瞬间复位,挽起袖子说:“吃吧,这次咱俩比比赛。”把爷也正饿得慌,用大筷头挑着面,秃噜着将一大碗面吃下。两人吃面的秃噜声此起彼伏,把爷忍不住发笑。把爷边吃边问话:“这位兄弟,打哪来啊?”
骷髅头的筷子停下来,怯怯地瞄了把爷一眼,声音很小地回道:“打,打南面来。”
“哦。”把爷轻描淡写地问:“看兄弟这情形,八成是遇到难处了吧?”
“实不相瞒,俺已经两个多月没吃上一顿饱饭了,恩人这顿饱餐,小弟没齿难忘。”骷髅头声音哽咽,刀削似的腮,似乎一说话骨头便能从皮里刺出来。
“兄弟客气了,人这辈子,谁还不碰到个难处,兄弟莫多想,没有过不去的坎,挺一挺就过去了。”把爷又结了两碗面钱,店家不收,把爷硬是将钱留下。与骷髅头分别时,把爷又掏出随身的几块大洋,塞到他的手上,“咱身上今日只带了这些,兄弟拿着用吧。”
骷髅头刚毅的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骷髅头躬身谢过把爷,泪眼朦胧,发出声嘶力竭的一声,“敢问前辈尊姓大名,小弟日后若能活命,必来报恩!”
把爷扶住骷髅头的双肩,笑笑道:“山民周正,这的人都叫咱把爷,咱就在这山上放树谋生,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还望小兄弟珍重。”走了几步,把爷发现这个人走路似“打摆子”,还是虚弱得厉害。把爷便追上骷髅头,说道:“咱看小兄弟在这里也暂无可去之处吧,若不嫌弃,小兄弟可到咱的山场休养几日,待小兄弟恢复元气,再做打算也不迟。”
骷髅头道:“把爷,您是好人,我不敢骗您,实不敢瞒,我有案子在身,万不敢连累把爷。”
把爷鹰眼如炬,沉声一笑,“咱方才无意碰了你的手指,知你食指和虎口生有老茧,便知小兄弟是个使过枪的,俗话讲英雄莫问出处,如小兄弟信得过咱,不妨具实说说遇到了何事,兴许咱能帮上个一二,在家靠兄弟,出外靠朋友嘛。”
骷髅头双手抱拳谢过把爷,昨日之事如历历在目,便将身份、来历和遭遇事情一一道明。
原来此人叫赵鸣虎,是倪映典广州新军里的一名普通士兵。1910年2年12日也就是清宣统二年正月初三,广州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国的大事,同盟会在广州依靠新军发动的反清武装起义,史称广州新军起义,又称庚戌广州新军之役。
同盟会负责人之一倪映典发现新军士兵已做好了战斗准备,群情愤激,战斗热情高涨,难以抑制,于是当机立断,率炮兵第一营首先起义,接着步兵、辎重、工程各营士兵纷起响应,共集合3000人;公推倪映典为总司令。倪与义军对天宣誓——愿为革命战死,随即分三路向广州城推进。主力抵达牛王庙时,消防营统领吴宗禹已率所部三营在此扼守,居高临下,发炮轰击,起义军伤亡颇重。这时,巡防营帮带童常标、管带李景濂等人到阵地前,传呼请见。倪与童是安徽同乡,而李又曾加入同盟会,倪以为他们是来约自己磋商反清问题的,遂释然不疑,独自一人入清营。当倪从清营回本阵地时,清军突然开枪,当即被击毙。倪牺牲后,义军失去了领袖,造成很大混乱,但余下的部队仍坚持战斗至深夜,后因“子弹罄竭,无法抵御”,终至溃散。次日清军四出搜剿,义兵被俘百余人,逃出生天者数目不详,一些人下落不明。清政府一刻也没有停止过通令追杀。赵鸣虎便是逃出来的“漏网之鱼”,颠沛流离,混迹于难民丐帮之中。几经碾转,跋涉万里,两个多月后到了边陲小城扎兰屯。
如果我们从历史的角度回望那场硝烟弥漫的史称“广州新军起义”的战斗,就会发现这场战斗虽然弹指一挥,虽然微不足道,虽然以失败告终,但现实意义其实光芒万丈,对后来中国革命形势的走向有着深远的影响。本是清朝统治工具的新军倒戈一击,有力地刺痛了清王朝。这已昭示着腐朽昏聩的清王朝民心尽失,即将走下历史的神坛,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