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帘后的三夫人目睹着发生的一切,虽然心如热锅之蚁,但也不敢轻易出声,她还摸不准这位张大帅的脉搏,还不知道此人来此的真正意图,此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让人琢磨不透,反复无常,性情乖张。三夫人在思忖,在等待。若不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理由时出现,易弄巧成拙。三夫人秀眉成团,贝齿紧叩下唇,她已想好,不论如何,豁出自己也要救下老爷……
官差强行扶起瑟瑟发抖的佐领大人。佐领大人的双腿一直在颤,扶正官帽,小心回话:“大帅息怒,下官万万不敢,都是属下办差不利,耽搁了呈报,下官来迟,下官罪该万死。”
“算了算了。”张大帅一挥手,满嘴东北大碴子味地说:“本帅是个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此次本帅挥师南下,执行重要军务,路经此地,叨扰一下,给本帅的手下弄些盘缠吃食,三日后本帅便拔营南下。”
左领大人额头沁汗,哪敢不依,躬身道:“回大帅的话,下官这就安排。”
张大帅摆手示意,意让对方坐下,左领便侧着身子,屁股蹭着一点点椅子坐下,毕恭毕敬地听大帅训话。大帅又问:“不知地方治安如何,地界可太平?本帅讨扰贵地,若有需要,也可以顺手帮你治理一下地方,权当还你一个顺水人情。”
“回大帅,下官不才,上任几年,地方治理的确也太平。”左领没有寻思,随口答话,他也只能这样讲,他总不能将洋人“任意杀人”的糗事搬上桌面,再说只要百姓不造反不生事,洋人闹些个小事,杀个把人,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就好。”张大帅摸摸秃脑门子,甚是欣慰,又忽然道:“有没有啥乐子?本帅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爱看乐子。”
左领大人心领神会,心下才舒了一口气,要是连这些官话都听不明白,岂不在官场白混十几载,便有了笑模样,“回大帅,大帅请先回驿馆休息,下官这就安排,为大帅接风洗尘,宴会歌舞等一应俱全,请大帅稍安勿躁。”
左领心道:只要你这个大帅有软肋便好,不怕你吃喝玩乐,就怕你一本正经的胡诌八扯还上纲上线耍流氓。岂料张大帅并不领情,绷起脸道:“左领大人误会了,本帅军纪严明,当以身作则,那些污七八糟的面子事一概取消。”这就让左领大人犯难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小心翼翼地请示:“不知大帅您指的乐子是何种乐子?”左领大人的笑脸如抽筋一般,眼角的褶子能夹死只苍蝇。
“他奶奶的,乐子就是乐子,你这个官是咋当上的,不会是花钱买来的棒槌吧!”副官哗地抽出枪,枪口对准了佐领大人的脑门。左领大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哭丧个脸、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帅息怒,有乐子,嘻嘻,太有乐子了,民女拜见大帅。”三夫人朱唇掩着香帕,拈着兰花指,踩着莲花碎步笑面如花地从幕帘后走过来。
香气扑鼻,大帅重重打了个喷嚏。副官的枪口调转,直逼三夫人。三夫人吓得惊叫一声,花容失色。大帅推开副官的枪,训斥道:“收起来,怎么能将枪口指着女人呢!”
副官声若洪钟地说了声是,将枪入套。
“你是?”张大帅怜香惜玉地问了三夫人话。
三夫人脸色陡白:“民女是左领的三夫人。”
张大帅哈哈一笑,摸摸秃脑门,大声道:“三夫人兰心惠质,不同凡响,你说说看,有何乐子让本帅看看?”
“回大帅,明日本地有两名朝廷要犯要在菜市口砍头——”三夫人心沉下来,轻抿朱唇,“不知,这算不算乐子?”
“奶奶的,好,太好了,这不就是最好的乐子吗!本帅就喜欢看砍头,本帅还琢磨呢,如果没啥乐子,这两天也准备砍几个乐呵乐呵。”大帅搓着手,乐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左领大人回过神来,原来这个大帅以杀人取乐为快,不禁又倒灌一口凉气。
三夫人拈花带雨地笑道:“就不劳烦大帅了,咱们还是欣赏砍朝廷要犯的头取乐吧。”
“好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给本帅占个好位置,咱要好好欣赏一番,乐呵乐呵,哈哈哈哈——”就在狂浪的大笑声中,大帅拂袖而去。
三夫人挥了额上香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惊魂一刻。左领上前搀扶,颤声道:“全仰仗夫人鼎力相助,要不然老爷我的脑袋今日就搬家了。”
三夫人垂泪道:“老爷这么说话多生分,你我本是一家人,倒是方才我擅做主张,将明日处斩犯人由后山挪到菜市口,老爷不会怪罪我吧?”
“我的好夫人啊,老爷我怎会怪你,谢还谢不过来呢,就是不知夫人如何神机妙算,算出大帅喜欢看砍头?”
三夫人由泣转笑,颇为得意地说:“适才老爷说美酒佳人招待大帅,可是大帅毫无兴趣,于是妾身就想,这些军阀,哪个不是噬血成魔,莫不是喜欢看杀人,妾身也是跟老爷在卧房商议砍头地点这事上悟到,嘻嘻。”
“有道理啊,夫人真乃女中豪杰,看来老爷我以后得住在你的宅院里了,你可是老爷我的大福星啊”
三夫人嫣然一笑,又说道:“妾身以为,那个大帅喜欢看杀头的乐子,那就得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演给他看,总之,越热闹越好,明面上咱们是教化民众,以儆效尤,实则满足了大帅的变态胃口。只要他乐呵了,那老爷也就乐呵了。”
“妙啊!”左领大人道:“夫人聪明绝伦,这样一来老爷我倒要借借这个大帅的名头用一用,大帅在此,哪个还敢越雷池一步,哪个猫三狗四的还敢再劫法场?倒给老爷我壮了脸面。”
三夫人机警一笑,“老爷所言极是,大帅搜刮咱们,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狐假虎威他一次。”
佐领大人抚着胡须,兀自苦笑,叹气道:“只能这样想了。”随后心神不宁地问了一句,“就是不知这个张大帅是个何方神圣?是个真大帅还是假大帅?按道理讲,若是朝廷的哪路新军路过辖地,会有快报事先送抵的,可是老爷我连片纸也没收到啊?”
左领大人这一问倒是把三夫人问住了。半晌,相视无语。
军阀产生于清朝末年。清末中央军队八旗和绿营战斗力低下,在征讨太平天国等势力时,不得不依靠地方团练,比较著名的有湘军和淮军。随着清廷的衰落及日益腐败,地方团练的势力也日趋扩大,已经可以影响到中央的政策决定。清朝末年,由于义和团事件清廷受到严重打击,慈禧老佛爷认识到武力的作用,因此开始主导建立新军,此新军之核心部队由袁世凯建立,史称“小站练兵”,此新军计划迅速扩展至全国,并成为全国主要武力核心。
新军的计划本身就有极大的问题。由于当时清中央为了庚子赔款之财源筹措已经囊中羞涩,除了北洋六镇之新军之外,清廷根本拿不出经费来建设各地新军,因此各地新军之经费筹措基本上是各省自行办理;这种方式虽然可以减少中央财政负担,但显而易见的负面影响就是这些新军基本上都是地方自筹自招自练,中央根本无法掌握其控制权,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注定了各地军阀出现之必然定局。一时间各种新军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民团和不知名的民间大势力为求自保,也为在乱世有所为,纷纷站出来,自立为帅,给手下的泥腿子发枪发饷,配统一制服。一支支新军队伍就石猴出世般诞生了。
张大帅的军队是否属于“石猴军”,这很是让人怀疑。左领大人对于张大帅这支队伍的合法性很是纠结,连声叹气。
三夫人道:“老爷何必自寻烦恼,如今这乱世,您还没看得明白吗?您瞅着吧,这世道会越来越乱,乱到底,哪还有什么真假,还不是谁的手里有枪炮谁就是真的,谁就是天!您瞧着吧,这以后的大帅多了去了,今个姓张,明个姓李,后个姓孙,只要带着枪炮来的,咱们哪个能得罪的起?甭管哪个来,咱们只要当好他们的孙子,将这些大爷侍候好,别祸害咱这一方百姓,平安打发走了便是功德。”
左领大人身子一凛,惊喜道:“夫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老爷我纵横官场数十载,今日经夫人指点,拨云见日才算悟得真经啊。上天眷顾,夫人真乃是老爷我的宝中之宝啊!”
左领大人开悟的及时,但众多官绅还是一头雾水,二日森森法场上同样有官绅向左领大人发问:“左领大人,请问这位张大帅效命于谁,归哪位大人节制?”
左领大人脸色发白,低声回复:“不管哪路大帅,当然是效命于皇上,至于归中央还是地方哪位大人节制,这个本官还不知其详。”
“那,这位张大帅来此处,可有朝廷的军报?”
“这个,暂时还未收到。”
“左领大人,下官怎么越听这事越玄乎,现在是骗子满天飞,这个大帅现在是狮子大张口,管咱们要吃要喝要粮要钱,咱们别是忙活了半天,到头来侍候的是个冒牌货!”
这一席话也是一干官绅的心里话,大家脸色慌乱,窃窃私语,乱作一团。
左领大人沉声道:“各位请稍安勿躁,你等好好想想,如若这大帅是朝廷的正规军还好,若是冒牌的可就吓人了,你我需齐心协力,好生招待万万不可戳穿,他们手中的可是真枪真炮,以免狗急跳墙。”
众官绅一听,连声称是,额上立时起了热汗,心中叫苦不迭。
法场设在菜市口一处方木筑起的高台上,此时的张大帅高坐正位,身后立着挎枪的副官,次座上坐着左领大人,其余官绅分坐两旁。高台的一周,围了黑压压的兵丁。大帅的身后站着一队百十人荷枪实弹的士兵,队列严整,威风凛凛。
时辰未到,人犯还在押解途中,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慵懒地拄着大刀独坐一旁。
其实张大帅进了城后并没有直奔左领俯,而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副官先进了趟大山。两人没有穿军装,只穿了布衣大袍,看起来像个商人。不过张大帅气势凌人的眼睛和横若两柄悬斧的八撇胡,让人感觉不怒自威。
空山新雨,鸟儿啁啾。大山里新鲜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副官问大帅:“大帅,我们进山是去拜会什么人吗?”
张大帅嘎嘎大笑,“没错,本帅带你去拜山头,去见一个大人物!”张大帅体硕肥胖,上山的路走得气喘吁吁,热汗直流。副官好生纳闷,没听说过这有个什么大人物,再说什么大人物还住在山里?料是大帅在开他的玩笑,也不再问,默默紧随其后。
山上的一路,遇到众多马套子车往山下拉运木材。张大帅拍了拍这匹马,摸了摸那匹马,喜得爱不释手。张大帅眼睛有些湿润,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这山头还是那么红火啊!”
张大帅直奔虎帐而去,虎帐内无人,张大帅直接双膝跪地。这一幕震惊了副官。副官急忙出去寻人,正遇王羽。双方眼生,抱拳问好,副官道:“我家大人前来拜此山头的把爷,不知把爷何在?”
王羽心下一惊,“兄弟家的主人是来拜会把爷的?”
“正是!”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你家主人是?”
“我家主人正在那虎帐中等候,我家主人与把爷是旧识好友,多年不见,路经此地前来拜会。”
王羽跟随副官进了虎帐。王羽对跪在地上的张大帅抱拳:“这位大人,您是来拜会把爷的吧?小的王羽,是把爷手下,山中的二把头。”
张大帅跪着问话:“你家把爷现在何处?”
“实不相瞒,把爷……把爷他现在不在山中”王羽略有迟疑地说道,“不知大人跪此为何?”
“把爷是我的恩人,理当如此!”副官搀扶着张大帅站起,跪得时间稍长,腿弯得像生了锈,疼得张大帅龇牙咧嘴。张大帅坐在椅子上,这才用威目扫向王羽。王羽见了这双眼睛竟然心下一惊,平生之中,他只对把爷的鹰眼敬畏有加,这样一双生猛的虎豹兽眼却是让他生畏的第二人。
王羽没有回答张大帅的话,只是说:“大人一路前来很是辛劳,小的去给大人安排茶饭来。”
“你他奶奶的王羽是二把头?”张大帅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王羽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黑,心中大怒,凭你是什么来头,进了我的山头,在我的地盘竟敢出言不逊,如此撒野。放下了方才谦躬有度的姿态,冷哼一声对张大帅道:“瞧你这个人方才还觉着懂些礼数,怎么三分钟不到就露馅了!”副官一听,竟敢对大帅不敬,瞬时掏出手枪直逼王羽脑门。
王羽面未改色,冷声道:“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闹事,你们也不掂量掂量!”
张大帅嘎嘎大笑,挥了挥手,“收起家伙,外边等着去!”
“是!”副官恭敬地并腿,立正,转身,出了虎帐,出去前不忘恶瞪王羽一眼,用眼神严正警告,如敢乱来必死无疑!
帐中只剩两人,张大帅挠着秃脑门笑骂:“奶奶个孙子的王羽,你好好瞅瞅老子是谁。”
王羽心中还骂着这个满嘴喷粪的秃脑门,纵然他两个人都有枪,但毕竟只是两个人,若再无礼,便要呼叫兄弟们好好教训才是。听秃脑门的人这样直呼其名,王羽有些不自然了,瞪大了眼睛,朝秃脑门的脸上细细望过去。
“你,你,你是?”王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光绪二年,老子连续犯山规两次,第一次是偷卖木头,第二次是盗窃官府,把爷白震雷霆震怒,非要处死老子,你可曾想起来了?”
“你,你是,你是张狗剩?”王羽的嘴唇打飘,脸几乎贴到秃脑门的脸上。
“你个孙子王羽,总算想起来了,哈哈,老子就是张狗剩!”
“我明明看着把爷开的枪,张狗剩中枪倒在了乱坟坑里。”王羽惊叫着,后退三步。
“你说得没错。”
“你,你他娘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你没死?”
“屁话,老子要是死了,现在还能在这跟你说话!”
王羽的眼圈红了,浸满了泪珠子,张大帅的泪珠先滚落下来。两人相向而行,重重地抱在一起。随后虎帐内响起两个男人狼嗥一样的哭叫。这一声声狼嗥震彻了山林,更震彻了人心……
情绪稳定后,张大帅说出没死的真相。张狗剩屡犯山规,如果不重处不足以服人心,把爷白震只得按山规处决张狗剩,在执行山规前,白震悄悄与张狗剩通了气。白震与之设下“不死之计”,让张狗剩在其开枪后假装栽入坟坑中,执行枪刑时是在傍晚,只见火花一闪,张狗剩便栽入坑中。其后白震说想陪“上路的兄弟”说会话。待兄弟散去,按白震指引的小路,张狗剩逃出大山……
王羽着实让这样的真相给震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凶狠无比的白震把爷会生出怜悯之心,在他的眼中,在兄弟们的眼中白震无疑于一只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以至于白震被杀时,其实每个兄弟的心上都乐开了花。
张大帅随后说出的秘密彻底惊傻了王羽,颠覆了他原有的认知。王羽跌跌撞撞倒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大帅告诉王羽:“其实非但我没有被处死,之前所有犯了山规被处死的兄弟都是假死的,都让白震从后山放了生路。”
王羽还是不敢相信,“你,你说得话当真?”
张大帅道:“这个时候了,我有必要骗你们吗?而且我还告诉你,现在还有两个被处死的兄弟在我军中效力,跟着我呢。”
王羽重重跪下,向着门外的方向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又狼嗥般哭喊了一气,“老把爷啊,您是义字当头,您是重情重义的大英雄啊……”
张大帅扶着王羽,“你不是说把爷没在山上吗,你对着空门磕啥,等把爷回来,你我兄弟一起给把爷磕头,哈哈哈——”
王羽泪眼朦胧地说:“兄弟有所不知啊,我说的把爷不是老把爷,此把爷非彼把爷呀!”
“啥意思?你把老子转迷糊了。”张大帅瞪圆了眼珠子。
“现在这个把爷姓周名正,十五年前老把头死了以后,周正成了新把爷。”王羽就把白震如何被周正所杀,周正如何服众,周正又如何收留义军战士赵鸣虎要被开刀问斩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个遍。
张大帅闻听恩公老把爷被人杀害,气得五雷轰顶,骂周正是他奶奶的鸠占鹊巢,老子恨不得活剥了他!还痛斥王羽不讲旧情,认贼作父。
王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任凭张大帅数落咒骂。骂够了,张大帅却说:“听你这么说,现今这个把爷也确是条好汉,当今乱世,敢收留造反的义军兄弟那可是顶着杀头的危险,不过不管如何,他杀了老把爷,老子定不会饶了此人,本想亲手宰了这厮,这下倒好,落进了官府的手里,看来这个把爷命该如此,横竖逃不出个死字,那就让官府处决吧,待他人头落地时,老子叫声好也就出了这口恶气了!”
王羽问了张大帅境况,得知这个昔日一起抬大木头的张狗剩摇身变成了一队军马的统帅,不禁肃然起敬,不敢再搂脖抱腰地一口一个狗剩叫了,讲话毕恭毕敬起来。张大帅却看不惯他这般格外生分的哈巴狗样,说过去是兄弟,现在依然是兄弟,以后也永远是兄弟,让他该咋叫咋叫,千万别落了俗套!
王羽躬下去的腰稍稍直了一些,连说着是是是。
张大帅问:“是哪位兄弟将周正这厮送进了天牢?老子要重赏他”
王羽忧心如焚:“这个兄弟真不知道。”
下山的时候,张大帅重重拍了拍王羽肩头,“兄弟啊,这个事要是你做得,哥得有多欣慰啊。”
王羽苦笑,却突然问:“大哥,把爷可救得?”
张大帅如利斧般的胡子悬起来,咆哮道:“说甚混帐话,若不是官府抢了老子的先,老子非将周正这小子碎尸万段!”
王羽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张大帅的口气缓和些,“对了,明日你带领兄弟们去看热闹,可以将周正的尸体收回去,毕竟他是咱山里的人,死了得入咱的木把坟。”
王羽躬身道:“小弟记下了。”二日王羽集合木把兄弟们去给把爷送行,哪料,应声者廖廖无几。王羽叹气道:“也罢,凡事不可强求,若想去的就跟我一同前往,不想去的,留在山中为把爷挖墓。”
菜市口砍头,本应万人空巷,这才顺应大帅的乐子。哪料这日稀稀落落的人影可数。这倒让佐领大人十分尴尬。他惊心地斜瞄着张大帅,又回身对手下龇牙放狠:“蠢货,人呢,全城的百姓呢?给本官听好了,去押解囚犯的途中给我鸣锣开道,将锣敲得震天响,把全城的百姓全震到这来!”
一条南北通透的大道两旁布满兵丁,鸣锣开道,两驾马车并行着押着囚犯缓缓驶来,囚犯的两旁各由八名荷枪实弹的兵丁押行,他们面无表情,显得庄重而肃穆。
两名囚犯被推上刑台,只待时辰一到,人头落地。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向刑台跑来,后面跟跑着一个哭天抢地的女娃,跑得急,跌得嘴里全是血。女人全然顾不上女娃,疯了般向行刑台扑过去。兵丁一呼而上,将女人拦下。女人用手抓、用牙啃拦她的兵丁,瞠着血色眼珠嘶叫:“放俺进去,俺要给俺顶天立地的夫君送上最后一碗断头酒——”
佐领大人喊话:“放女子进来。”兵丁撤下,闪开一条通向刑台的路。
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般疼……
目光笃定,只盯着自己的夫君,每看一眼,都是诀别,都是牵肠挂肚,都是万千无言的恩爱,都是留给这世间的最亲和最后的一眼……
玉娘抚着把爷黑瘦刀削的脸,抚着把爷花白的须发,她的心碎成一片一片。把爷颈戴木枷,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笑着说:“玉娘,你咋来了,咱娃也来了,你不该带咱娃来,吓着孩子,听话,赶紧带咱娃回家去,快到晌午了,还得给咱干娘做饭呢。”
“夫君,玉娘跟你夫妻一场,今日就让玉娘把盏,喝上一碗离别的酒吧,玉娘有言在先,只要你肯要俺,玉娘来世谁也不嫁,还嫁夫君。”大颗的泪珠掉进盏中。把爷叼住送到嘴边的酒盏,仰头向天,一饮而尽。
玉娘牵过满嘴是血的妞妞,妞妞抽泣着说:“爹,你这是咋了,妞妞还想骑大马呢。”只这一句,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把爷俯下身子,对玉娘说:“来,将妞妞抱到咱的背上来,妞妞,骑大马了。”
妞妞抱着俯在地上的把爷痛哭失声,“爹爹,妞妞再也不骑大马了,妞妞要爹爹回家,妞妞要爹爹——”
把爷直起身子,重重地亲了妞妞的小脸蛋。把爷对玉娘说:“时辰快到了,乖,带着妞妞回去,千万不能让妞妞看到那个场面,你懂吗傻丫头。”
玉娘嚎啕“俺不懂,俺啥也不想懂,俺就让妞妞看着,看着这群魔鬼,是这群魔鬼要了她爹的命,俺妞妞要立誓为她爹报仇。”
“玉娘!”把爷声嘶力竭,“你好糊涂,你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你不收回去,咱永生永世再不会娶你!咱现在就休了你!答应咱,把咱的妞妞养大成人,咱在天上也要看着妞妞好!这才是咱想要的!咱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你是咱周正的媳妇,给咱个痛快话!”把爷鹰眼暴张,眼角淌出血一样的泪水。
玉娘跪下去,匍匐在把爷的脚下,肝肠寸断地嘶叫:“俺听夫君的,俺听你的话,千万不要休了俺!”
“时辰已到,将犯人家属一并隔开!”上来一干兵丁将玉娘母子二人拖下刑台。
“且慢!”随着一声叫喊,冲上刑台一个女子,女子满脸泪痕,跪在把爷面前,“把爷,侄女穆黄连前来为您老人家送行,侄女和侄女婿石斛均受过把爷的恩惠,敬重把爷侠肝义胆,请您老人家饮了此碗酒,把爷,您老一路走好!”
把爷仰天长啸,“好孩子,咱这辈子最敬佩你的爹爹穆神医,那是再世菩萨,穆神医后继有人,咱这心里甭提多快活了,来,把酒给咱递过来。”穆黄连哆嗦着将酒碗递到把爷的嘴边,把爷照例用牙叼住碗边,仰头向天,一气喝下。把爷大叫:“痛快,痛快啊!”
“轰——轰——轰——”如雷如风的声音。黑压压的人群遮天蔽日,扬起漫天黄沙。在木把兄弟们的背后跟着全城百姓,脚步整齐,如铁马金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