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清铁路修筑顺利,这条长长的铁路从扎兰小城碾过,一直延向遥远的天边。铁路修得快,木材加工厂越繁忙,大把大把的钱如雪花一样飘进伊万的口袋。可是伊万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下身受伤算起已经一年有余了,虽然伤处早已痊愈,但难言之瘾疾却无半点起色。这其间伊万甚至回到圣彼得堡最好的医院医治,可是依然无太大的起色。
伊万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他变得多疑和暴躁,疑心阿加塔背着他偷人,看见阿加塔和圆锯工人搭几句腔也恼火,甚至看见阿加塔和把爷有说有笑的唠家常也恼火,等把爷前脚刚走,伊万就开始骂阿加塔,如果阿加塔敢还嘴。伊万就骂阿加塔是小婊子,是勾魂的小母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想什么骂什么。阿加塔气得直哭。伊万就扯着她的脖领将她扔到床上。他要显示他的男人雄风,但是他再一次受挫。伊万折腾了半天,汗珠子滴了一堆,无力地瘫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发出嗷嗷的兽叫。阿加塔伏在他黑毛丛生的胸膛上,流着泪抚摸着,安慰他:“亲爱的别这样,我永远爱你,不离不弃。”
伊万跳起来,扯着阿加塔的头发大骂:“小婊子,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任何人可怜,我伊万是强壮无敌的西伯利亚棕熊,永远都是!”
伊万越来越觉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可恶,心机婊,在自己的面前净装可怜,和别的男人聊天时眉飞色舞尽显妩媚,根本体会不到自己有多痛苦,根本不顾自己的死活,是一个随时可以对任何人发情的小母狗,十足的小娼妇!
“等着瞧吧小娼妇,如果我发现你要卷走我的钱财,我就会用枪打爆你的头!”伊万在心里愤恨地发誓。他扯着阿加塔的头发,像扯一只小鸡崽子,用得力气过大了,扯下一绺金黄的头发。阿加塔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满脸泪花。
伊万的火气慢慢退去,阿加塔抽噎着给他递过茶水。伊万咆哮着:“婊子,给我拿红酒来。”阿加塔给他倒了杯红酒,伊万一饮而尽。阿加塔擦干了泪痕,说:“可以试试中医,找穆郎中看看。”
伊万打个冷颤,心说:对啊,怎么将穆神医忘了呢?中医对这些奇难杂症可是多有建树的。伊万心中欢喜,但表面上并未表现出来,还是张口就骂:“小婊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浑身上下都透着骚气,等着吧,等我攒足了力气,一定满足你这条小母狗!”
伊万带了厚礼去找穆川芎。悄悄对穆川芎说了隐疾,穆川芎给他号了脉,对石斛说:“给伊万先生施针,针提振阳气之穴关元、太极、命门、足三里、阳陵泉、用平补平泻之法,得气后,留针半个时辰。”
石斛对伊万记忆深刻,他忘不了伊万对巧儿的摧残,他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得知伊万被哑巴刺伤时,石斛打心眼里高兴,那天竟喝了二两酒庆祝。眼下伊万又为阳根痿软之疾而来,石斛巴不得他病死才好,他的疾病永在才好。所以是死也不愿意为其施针。穆川芎喊了两遍,石斛才不情不愿地去摸针。他手下的针既是救命良药,又是夺命杀手。他想用针来治病就可以治病,想用针来致病就可以致病,而且可以做到不动声色。
石斛在犹豫,让他唯一犹豫的是师父信任的眼神和往昔的谆谆教导。穆川芎曾教导徒儿:在我们郎中的眼中,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没有亲人敌人之分,来医馆诊病的就是我们的病人,必须一视同仁。就是我们的杀父仇人进了医馆,我们也得同样医治,想报仇,出了医馆你再决斗,这就是规矩!”师父的话可谓振聋发聩。抬起头,又看见墙上那副遒劲有力的大字——但祈世间无疾患,何妨架上药蒙尘。石斛羞愧万分,更觉愧对师父的教诲,不再犹豫,取针走到伊万面前。伊万对这张清秀的男子面孔十分熟稔,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伊万并不相信别人,向穆川芎喊话:“穆神医,我想让你为我施针,好吗?”
穆川芎笑笑,“伊万先生,您尽可放心,小徒石斛的针法纯熟,已然不在我之下,中国有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伊万咧嘴笑笑,“好吧,我相信穆神医的话,中国还有句话,名师出高徒。”
石斛巧施针技,下针之时伊万并未感觉疼,只有酸麻胀沉之感。伊万自觉肚脐下升起一股暖暖的热流辐向全身,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伊万看着身上扎得小小银针,连声感叹:“太神奇了,东方小针。”
只针一次,当晚伊万便感觉有了起色,针三次后,伊万竟找回了做为男人的自尊,坏笑着走向瑟瑟发抖的阿加塔,伊万在胸前划着十字:“感谢仁慈的上帝,真是神奇的东方小银针!”
阿加塔头发凌乱,嘴角涔着一丝血色就跑出了木材加工厂,她感觉身子就要零碎了,她要到林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她的到来,惊到了林子里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人也惊到了阿加塔。阿加塔看见一对男女,立时转过身去。
马显和严春芳从林子里钻出来,他们提着竹篮,里面已有小半筐蘑菇。严春芳红着腮骂他:“死鬼,吓死人了,非得在林子里弄这事。”
马显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笑说:“怕个啥,咱也不偷不抢别人,你是我的女人,我想咋弄就咋弄。那个黄毛女人就是伊万的小老婆,也不是个啥好鸟。等有机会,老子也要尝尝阿加塔这个俄国娘们是个啥滋味。”
严春芳斜他一眼,骂道:“快住嘴吧活冤家,赶紧拾些蘑菇回去吧。误了千户大人的午饭俺可吃罪不起。”马显笑骂:“你还当那个狗一般的千户当人看,那狗东西出卖兄弟,把爷和兄弟们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严春芳道:“把你们能的,有本事你剐啊,人家到底是朝廷的命官,也不看看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张嘴闭嘴胡扯!”马显笑着贴上来,“夫人说得对,他当他的狗官,我当我的活神仙,老子现在比他不知快活多少,他倒贴个千户跟我换,我也不稀罕。”严春芳笑说:“你倒是想得美,你呀是赖蛤蟆一只,你这辈子也甭想给官老爷提只鞋。”马显生起气来,“你咋门缝里看扁人呢?你等着瞧吧,老子非做出点样子让你看看。”严春芳看他动怒,使劲蹭他身子,啧啧地裹着他的嘴。马显还是气鼓鼓的,无法消火。
中午千户大人钟大力如约而至,也是头一次在郭荣家用饭。钟大力照例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钟大力这是第二次在郭荣家碰到马显,心下也揣了疑心。钟大力并不知马显拉了帮套。酒桌上,马显与钟大力称兄道弟,尽显主人风范。倒是郭荣显得窝窝囊囊,拘束万分。
马显频频端起酒碗向钟大力敬酒:“千户大人为国操劳,百姓交口称赞,小民钦佩之至,敬大人,小民先干为敬。”
钟大力将酒碗擎在手中,谦虚道:“马兄弟无需口口声声千户大人,你我和郭荣兄弟三人都是多年在山场上摸爬滚打的生死弟兄,不论何时何境,我们还是兄弟,所以,务请以兄弟相称。”
马显非常感动,双眼满含热泪,又端了满碗酒敬钟大力,“千户大人海量胸襟,爱民如子,小民再干一碗,聊表崇敬之心。”
钟大力摇头叹气。
马显与女人连连给钟大力的碗中夹菜,郭荣完全成了一个外人。钟大力察觉异常,心生不快。
马显伏耳与女人私话:“去叫大丫洗洗,在板房里候着。”
女人面颊显红,小声道:“能行吗,俺看千户大人可不是你这号人,莫要弄巧成拙。”
马显已有几分醉意,亲昵地凑到女人耳旁,已然贴上,完全不顾忌钟大力和郭荣的感受。马显得意地私语:“我的傻夫人,这天下的男人只有一种,但凡还在喘气的,就没有不好色的,若有假正经的抹不开脸面的,只须灌下二两‘迷魂汤’就没有不露馅的。”
女人只得遵从,让闺女大丫洗净了身子,在板房恭候千户大人临幸。这一“美人计”是马显与她早就商议妥当的。
当时马显说出此计时,女人反问:“如此这般,俺们就能从千户身上刮出银子来?”
马显大笑女人,说:“白日做梦,他比你还穷呢,他能给你啥银子?”
女人不解地喊起来:“那俺们巴结他作甚?”
马显道:“他时下是个清官,现在他最紧要的,就是要讨个好名望。”
女人不屑地白他一眼,“不捞银子,要个青天大老爷的名望有个屁用。再说他捞名望,又与俺们有何干系?”
马显苦笑,扶着女人的细腰说:“要不说夫人是妇人之见呢,当官的有了名望才好往上爬,有了高位再捞银子就如流水般哗啦啦地进来了。钟大力是个穷鬼出身,穷鬼出身的人有了官位会倍加珍惜,所以他现在放得是长线,钓得是大鱼,咱们也一样,咱们现在不交下他,不放根长线,等他一旦做了大官,那还会再看咱这等小民,那时还会再谈什么兄弟之情?若要兄弟之情长久,唯有捉住他的小辫子,你想想,他要是睡了咱闺女,有了短处攥在咱手中,那还不成了咱手中的玩偶,他有了金山,咱最少也能分来一半不是?”
女人两眼放出光,似乎被马显点醒,依在他的怀里撒娇。女人时下对马显是俯首贴耳般的言听计从。
在某一天的时候,女人教育起了闺女大丫。
“俺的丫,只要你舍得下脸来,舍得用这身子,俺们一家就有活路。”
大丫眨巴着大眼睛,点头,“俺全听娘的,娘,俺这身子有啥用?能让俺们家有活路?”
女子笑说:“娘的傻丫头,你的身子可有大用处哩,男人都稀罕,他们稀罕一次就得给俺丫一把铜子。”
大丫歪着头说:“可俺二爹稀罕俺的身子,就给俺一串糖葫芦,最多给过两串。”
女人的脸变成了紫色,恨得牙疼,随后脸色复原,笑道:“二爹是俺们自家人,二爹稀罕你不用钱,外人不行,外人必须要钱,俺丫这么俊,钱给少了俺们都不干。”
那天开始,大丫便开始涂眉画脸。熟面孔的客人一次比一次少收些铜子,以此算做答谢回头生意。生面孔的逢人便说迫于生计丫头刚刚入道,有时竟能赚得一块大洋。为了便于扯谎,女子还养了些鸽子,以便随时取了鸽子血蒙骗新面孔的客人,以证大丫是处子之身。如此这般,女子尝到了甜头,十个熟客不如宰一个生客赚得多,便对一些熟客板起冷脸,不是生面孔一般不再开门做生意。为此熟客们赌气,也在外面传了一些不好的秽语满天飞。为了让闺女有一个好的做生意环境,女人将板房进行了修缮,加了炉膛,暖暖的,舒服无比。
女人赚了钱,腰杆子自然直起来,对郭荣说:“娃他爹,想吃啥,就跟俺说,从今后俺们不过苦日子,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
郭荣没好脸色地回敬女人,“咋了,你是升官了还是捡了金子了?”一句话噎得女人半天说不上话来。女人后悔起来,和瘫子丈夫说这些有何用,让他知道了真相只会添堵。
“婊子!”郭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说啥?你再说一句俺听听!”女人的脸灼烫了起来,瞪着他。
郭荣虽未在现场亲见那些丑事,但有时会爬到窗子处向院子里张望,偶尔也会看见一些陌生面孔和大丫钻进板房,再联想到大丫近日异常的神色和打扮,郭荣心如刀绞,但他也无力回天,他料想这身后一定有马显的身影,将满腔的恨藏在心里。如若是女人不提,他也不会反击,女人竟哄骗傻子一般在他面前卖起好来,郭荣再也无法忍受,破口大骂:“我不用你赚的脏钱,你卖也就算了,还让我闺女卖,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老母狗!”
见事情败露,女人索性摊牌,比他骂得声音还响亮,指着鼻子跳着高高骂他:“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你是躺着说话不腰疼,你嫌俺娘们丢人,吃喝用度哪里来?自古道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你当天上会掉馅饼下来!
郭荣用头“当当当”地撞着炕沿板,大叫着死了算了。女人哭着骂他,后又拥着郭荣一起哭,“你这是要干啥,你要逼死俺们娘们吗?呜呜呜。”
后来就连八岁的男娃也被马显以管够糖葫芦收买,加入到了给大丫做生意时望风把门的行列,自此,一家四口心照不宣的默认了此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钟大力要告辞,马显与女人送钟大力出门。马显俯耳对钟大力说:“千户大人稍留片刻,小民已备下凉茶,消消汗再走不迟。”说着话到了板房门口,打开板房门,让钟大力只身进去。钟大力莫名进了板房,只见一张大铺上躺着一个身披纱巾的妙龄女子,隐约可见闪着瓷器光辉的胴体。钟大力已然明了,回身出去,一脸肃杀地质问马显:“本官曾接到举报,说此宅有逼迫容留女童为娼现象,本官不信,现本官亲眼目睹,证据确凿,莫说本官无情,实在是兄弟触犯的是大清律法。”
马显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钟大力会弄这么一出,开始张口闭口本官之类,明摆着钟大力已露杀心。马显心中怒骂:一个靠着出卖兄弟爬上位的不耻之徒竟然大谈什么仁义道德与大清律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眼下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权且听听他放得是什么屁,没准装完了婊子就不立牌坊了呢。可马显转念一想:不好,钟大力本性就恶,他本就是靠杀兄上位,这正如第一次噬过肉喝过血的狼,尝到了甜头,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无数次。大义灭“昔日兄弟”,就是大义灭亲。这可是他再次上位的又一机会。马显心中大骇:不好,千算万算还是错算一步,但见钟大力酒桌上恭敬有加、谦卑有度,全是被他的假相蒙蔽了双眼。如不觉火候成熟,也断不会献出这招“美人计”。真是老狐狸一条。看来今日凶多吉少。
马显六神无主,豆大的汗珠顺腮而落。
钟大力义愤难消,继续斥责:“说到底,那还是一个女娃娃,尔等做出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情,于心何忍?马显啊,你也是一介苦力出身,怎能不体谅穷苦百姓,竟心生如此恶念,就不怕死后堕入畜牲道,永世为畜吗?”这一番慷慨激昂的痛斥压下来,马显已然成了抽筋龙王,缩在了地上。马显听得真真切切,钟大力不但自称本官,还将兄弟之称舍去,对自己直称姓名马显。这已然是割袍断义般的决裂。
脚底冒出冷烟,马显嗅到一股浓戾的杀气。马显随即磕头如捣蒜,自责着自己的不是,随后使出了最后一手:金蝉脱壳。马显哭诉:“回千户大人,小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坑害良家妇女之事,其实屋中女子并非外人,是严氏的闺女大丫,大丫今年已然一十有四,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只因得知大人体恤百姓,对百姓秋毫无犯如再世包青天,全由仰慕之心转为敬爱之情,所以自作主张,甘愿全心全意服侍大人。”这一串话马显撒了三个大谎,一是孩子的年龄,由十二说成了十四,差别在于十二属于幼女,十四便是民间默认的婚配年龄,属于成人;二是孩子自愿服侍大人;三是违心地将钟大力说成青天大老爷。
情急之下挥出的“这三板斧”有了效果,钟大力惊问:“屋内确是严氏的闺女大丫,郭荣兄弟的大丫?”
马显又磕头如捣蒜:“千真万确,而且这实是小女大丫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
钟大力犯难了,捋着胡须,向主房方向望了望,叹气道:“你说得话本官倒是信,但若干
举报者的话本官也不能不信,本官今日是眼见为实,最起码本官确定此宅有藏污纳垢之嫌,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便罢了,还要拉了本官做垫背,这郭荣夫妇好生糊涂,也不知他们夫妇是吃了迷魂药了还是断肠草,让亲生闺女做此等不堪违背天理的恶事,据本官所知,把爷每月还照惯例给他们一家开着两个大洋的工伤钱,糊口应该不是问题,想想把爷也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说到此,钟大力抱拳向天,表示了对把爷最大的尊重。
马显连忙见缝插针地说:“千户大人所言极是,小民正是把爷派来给郭荣夫妇送工伤钱的,小民见兄弟一家可怜,有时便帮衬着做一些体力活,这也全是把爷吩咐小民做的。”
钟大力眼中不觉淌出两行热泪,颤音道:“用心良苦。”钟大力转身拭了泪,将马显扶起来,声音柔和了许多,“本官也并非是不通人情之人,郭荣兄弟家中的难处本官岂能不知,本官几次探望,正是在了解民情民意,一个月两块大洋可解燃眉之急,但帮急却是帮不了穷。虽说如此,也不能乱了为人父母的纲常,让孩子做出此等不义之事,你且与郭荣夫妇挑明,再不许他做这等伤天害理有伤风化之事,他家中的困难本官自会替他安抚。”
马显又磕头如捣蒜,“多谢青天大老爷,小民替郭兄夫妇叩谢大老爷天恩!”今日一番巧辩助马显逃出生天,马显此刻感慨万千,今日能说出这样一通文诌诌好听又上得台面的话来,实实要感谢韩秀才,多亏平时多听了韩秀才谈古论今的锦绣之言,今日果然派上用场。马显又想,受益的岂止有他,其实真正获益的,真正取了韩秀才真经的倒是钟大力,钟大力这厮本是土得掉渣的臭苦力,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但是听起韩秀才讲书来必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钟大力已将韩秀才讲过的华美之词运用的如鱼得水,张口闭口亲民爱民,张口闭口仁义道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青天大老爷得有多么深厚的锦绣文才和道德水平。看着钟大力甩袖走远,马显狠狠地呸了一口粘痰,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杀兄上位,无耻鼠辈,骇人听闻,古今第一!”
钟大力说要安抚贫困之事,并非说说而已,说到必然也要做到,这是钟大力的心下想法,也为堵一堵马显的臭嘴,如若说了不做,马显便会四下乱说,说他当了官一点也不为昔日的兄弟着想,那他的美名传扬了几个月可就功亏一篑毁于一旦。三日后钟大力率领三个衙役俱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来到郭荣家,不但送来米面油盐,就连过冬的布匹鞋帽都一应俱全,可谓想得周全。
刚欲叫门,忽听门内板房传出咿咿啊啊的声音,板房距离主房甚远,但距离大门很近,所以板房之中若有大的动静,站在门外之人听得真真切切。钟大力再一细听,脸色由晴转阴,最后惨白骇人。命衙役悄声拨开门栓。来到板房门外时,屋内之人丝毫没有察觉。
只听屋内夹杂了两人的对话。有稚嫩的女子笑骂,也有男人的污言秽语回应。
这些污言秽语冲击钟大力的脑门,犹如五雷轰顶,钟大力用力飞脚踹门,哪想用力过猛,向后跌坐了个屁墩,气得哇哇怪叫。身后的衙役补上一脚才将门踢开。钟大力冲进板房,将正伏在大丫身上的马显捉了个正着。
彼此无言。
这样的宁静比杀人还可怕。随后马显跟头把式的从大丫身上滚落,又爬到钟大力的脚下磕头如捣蒜。
钟大力大骂了一句:“狗东西,枉本官还曾把你当作兄弟看待,你这条披着人皮的狼,来人呢,锁下收监!”
任凭马显吼破了喉咙,也无济于事。
拿了马显以后,钟大力的民间呼声更高涨起来,传言不久再次升迁,但是曾几何时,民间还有另一个版本在悄悄流传,那就是千户大人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是真是假,各说纷云。
传说千户大人私下里早已过起了夜夜笙歌的日子。他有了高墙深宅,有了锦衣玉食,有了声色犬马,有了花团锦簇。传说千户大人白天是人,是神,是包龙图在世,但是晚上是鬼,是土皇帝,享受最奢华的生活,弥补荒废和不堪的前半生。
又传说千户大人将小城最红最美的戏子占为己有,娶戏子那日犹如皇上纳妃子,场面盛大,数不尽的名流权贵纷纷前去祝贺,应了那句老话:朱门酒肉臭。娶戏子的那日千户大人将大红的喜贴送到山上,把爷如约而至参加了他的婚礼。不邀请他,他都想去看看,把爷也倒要看看,他手下的一个木把到底出息成了啥样?
眼见为实。把爷在心底说了四个字:不过如此。
办婚礼的房子也是普通的民宅,就是大一些,庭院也长一些,娶的戏子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倒有几分姿色,往日在街上拉弹曲子为生。邀去恭贺的人也廖廖无几,甚至看不到当官的。从闪开缝的一间屋子可以看到堆放在一起的贺礼,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不少。
虽然钟大力料到把爷会来,但内心中还有一丝惶恐,见到了把爷,还是被把爷不怒自威的气场惊到,差点激动地跪下。钟大力努力克服对把爷的恐惧,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身份已经置换,自己已经今非昔比。这样念了很多遍,心平静了不少,看把爷的眼神才敢自如一些。
那日钟大力高兴,便畅饮起来。把爷太了解他的酒量,在山场有一个算一个,与把爷酒量持平的,只有钟大力一人,被木把兄弟们号称酒漏子不倒翁。那日钟大力说是要与宾客痛饮三百碗,其实仅仅喝了三碗,便烂醉如泥了。醉酒后的他吐出了青绿胆汁,又哭又笑出尽了洋相……
宾客散尽,唯剩把爷将他搀进了洞房的床上。他微睁着醉目,涕笑着,大着舌头将心里话说给把爷:“俺这个官也叫个官——狗屁的官——也没有任命——唬唬人罢了——只是副都统大人说俺立了大功——赏给俺个千户当当——他也不是皇上——说赏就赏了——俺就是千户了——俺在任上兢兢业业——俺几次追问——副都统大人一拖再拖——说待日后奏报朝廷军机处——哈哈日后——把爷您听听——日后——真他娘的可笑——可也是——现在老佛爷和皇上都不住金銮殿了——都逃得无影无踪了——俺的副都统大人上哪去讨皇上的朱批?”
把爷就坐在那听他絮叨个没完没了,一直到鼾声响起。把爷对新娘子抱拳道:“咱兄弟高兴,喝醉了,请夫人好生照看。”
把爷将袖刀隐在了袖中,他不想让兄弟死得糊里糊涂。
把爷的脸阴沉着,像几个月没有日头的天,回山的路走得漫长而又沉重。
一晃几月匆匆而过,北风呼啸,大雪如盖。
一人顶着风霜进山而来,为了掩人耳目,他并未走进山赶马套子的主路,而是抄了一条偏僻的进山的小路,小路被大雪淹没,走几步身上就淌出热汗。他艰难的跋涉,终于到了后山。
“咱的口信你收到了?”风雪中有一个人正在刨着硬土,挖出一个长条形土坑。
“收到了把爷。”来人喘着粗气,面目僵硬。
把爷浑身冒着热气,收了锹镐,转过身望着来人。此时的两人周身雪白,俨然成了两个雪人。
飞雪漫天,把爷的鹰眼凌厉夺人。把爷对来人说:“就凭新婚那日,酒后你说得那些大不敬的话,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了。”
来人低首道:“小弟知错了。”
把爷语气低沉,但话锋刺芒:“你错的不止这些,你不该杀马显。”
“马显罪有应得,奸污兄弟幼女,死一次都便宜他了。”
“兄弟,马显的事,咱听说了,他是该死,但他不该死在你的手里,他的名字在木把花名册上,就是咱山上的人,他犯了事儿,自有山规处置他。当然了,你是军中和地方的父母官,按理你管这事儿也没啥错。”
来人低下头,嘴唇张合着,但是没有声音。
把爷扶正他的肩膀,“咱说这些,并不是想要挟你啥,只是想到哪说到哪。咱想要说的是,兄弟啊,这做人啊,还是应该脚踏实地才好!”
来人来到木把五花肉的坟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来人说:“五花肉兄弟,是哥对不住你,哥被鬼怪迷了心窍,哥出卖兄弟,靠兄弟上位,哥对不住你,哥害你后,心里也没有安生过,今日是你百日忌日,哥来陪你。”
群山莽莽,尽在苍茫之中,良久,把爷低沉道:“大力兄弟,你犯了山规第四条——杀人害命者处死。所以,咱……”
钟大力平静似水地说:“把爷,您不用说了,犯了山规便该如此,俺日日吃不香睡不踏实,其实在心里,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俺这一生之中,只有这一刻心真正落了地。”
“兄弟,有啥遗愿说说吧,咱先答应你,一定做到。”
“把爷——”钟大力跪下,“俺刚刚将七十多岁的高堂老娘从山东老家接来,她老人家想俺,眼睛已经哭瞎了一只,只怕再经不住半点惊吓,俺死后,那个戏子不会赡养俺的瞎娘……”
“放心吧兄弟,咱答应你,以后你娘既咱娘。”
钟大力又伏下身去给把爷磕了三个响头。走到把爷刨好的坟坑边站稳,“小弟心愿已了,再无牵挂,劳驾把爷,动手吧。”
袖刀已然出鞘,背一凉,刀子刺进了后心。他嘴角抽动,忽然在笑,似乎在笑人生一世恍然一梦,似乎悟道人情薄凉兄弟为重。他感觉气不够,呼呼大口喘气。刀口嗤嗤地冒出血沫。他嘶哑着声音:“把爷,俺好疼,给小弟个痛快的。”刀口翻转,心脉瞬时割断,人重重坠进坟坑。
把爷挥着长锹,在漫天飞雪中将坟坑填平,尔后久久伫立,默默道:“大力兄弟,大雪一盖,新坟也变旧墓了,除了咱,没人知道你住在这里,安息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