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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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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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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一章 风云突变梦飘逝

五月之初,坐落在蓝色星球北回归线上的牂牁省明州市,早已是芳草萋萋,烟柳滴翠。一阵湿漉漉的风拂过,空气中夹杂着的不知名芳香就肆意弥漫开来。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个时候,明州的人间最美,落日般绚烂的映山红点燃了赤虺河沿岸大娄山脉深处,就连阳光与雨露也显得格外香醇。一个世纪以来,映山红是象征着明州人民火热情怀的市花。

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行政大楼刚刚修葺一新,三楼会议室墙上的钟表正好指到十点。党委书记尹开山正在主持召开一场事关医院前程和命运的重大会议,即讨论医院五年发展规划和本年度高层次人才引进。明州市不属省城,在争夺激烈的人才市场,并不具备区域优势,甚至落在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对于博士以上、“教育部杰青”、“长江学者”等高层次人才,尹开山一向注重德才兼备,有意识强化党对人才的引领,一直倾向于把政治素质摆在其中。尽管当前医院有些科室急需引进一只领头羊,在科研与学科建设方面明显滞后,严重拖了整个医院发展的后腿。

向来与尹开山保持高度一致的冯国芳院长轻轻把手中的烟掐灭,轻咳两声后率先发表了个人看法。他认为就是要不惜重金大力引进人才,他说前期引进来的人虽然跑了一半,但仍有一半最终留了下来。大谈“唯才是举”在当下也不为过,至于政治素质高不高,那东西本来就虚无缥缈,谁又具备齐天大圣的火眼金睛呢。能否带领整个学科团队迈上一个新台阶,真正的有两刷子,那才是高层次人才引进的核心指标。

尹开山神色凝重,两道剑眉陡起,略微沉思片刻。他说人才引进固然迫在眉睫,但凡事欲速则不达,更不能饮鸩止渴。前几年医院在这方面得到的教训还少吗?过去知识分子在金钱方面一向是羞于启齿的,让人深感震惊与忧虑的是,如今一些所谓的知识精英却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无论是临床诊疗与教学工作、还是科研课题,他们大谈特谈所谓的待遇对等简直让人感到瞠目结舌。尹开山看到分管人才工作的唐副院长有点心不在焉,他刻意用手轻轻敲了敲桌子以示提醒。稍作停顿之后,他强调引进来的人没过多久跑了路,其根由到底出在哪里?请唐副院长下去深挖一下,尽快拿出一个报告作为专题进行研究。

当大家正在热烈讨论之时,放在尹开山面前桌子上的华为手机突然“笃------笃------”一阵剧烈振动,提示有来电了。

尹开山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闪着“潘老师”三个字,潘老师是儿子林云峰震旦大学的班主任。他摁成了静音没有接,心想一回儿再给潘老师拨过去。然而,紧接着,潘老师又向催命一样打了过来,手机比之前振动得更厉害了。自从几年前儿子把潘老师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以来,他和妻子从未接到过潘老师的任何来电,他们也一直未给潘老师去电过。潘老师突然来电难道真有什么事不成?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不良的预感。尹开山迅速拿起手机,起身向大家做了一个外出接电话的手势,并请大家继续讨论形成一个综合意见。他疾步来到外面的走廊上。

“喂——”

“请问,请问您是林云峰的家长吗?”

“嗯,是的,我是!”

“潘老师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

“您小孩林云峰去锦湖游玩,听说出了点意外,您们家长是否知情?”还未等尹开山回应,潘老师急切地解说,“我也是刚接到电话,已第一时间向领导作了汇报。我与另一个老师正准备赶往那边。”

尹开山顿感地下在旋转,犹如幼年时期躺在山坡上放牛,那背时瘟也许被一群野蜂子惹毛了,突然发飙,后脑勺子被牛蹄子狠狠踢蹬了一下“嗡嗡”作响。他差点晕倒,慌忙把手机紧紧握在胸前斜靠在栏杆上,过了好一阵,等他终于镇静过来,意识到儿子林云峰可能真正遭遇了什么,电话那边早已中断了。他立即回拔潘老师的电话------

“潘老师,麻烦您再说清楚点,林云峰在锦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至于具体情况,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听那边的人说他在锦湖乘坐小船翻了,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正在抢救之中。”

“——那,潘老师,您们什么时候过去?”

“我们正赶往机场的路上。希望您们家长也能尽快前往。”潘老师大口喘着粗气挂断了电话,似乎显得很急促。

尹开山稍作镇定返回会议室,没有人发现他的异乎寻常之处。待所有的议程悉数完毕,他回到办公室给妻子林上华打了一个电话,但在拔通的一瞬间,他却迅速把它摁断了。他很担心妻子孱弱的身子一下子承受不了这飞来的横祸,在家庭突发重大灾难面前,他宁愿选择一个人独自去扛着。在几年前,一个细雨纷飞的黄昏,林上华在精准扶贫牛蹄镇黎家寨村返回明州市的湿滑乡村道路上,因发生车祸导致左腿踝关节处被迫截肢,从此她不得不安上了一条假肢。对于此事,他一直心存愧疚与自责。因为,那天正好是周日,他本来可以陪同妻子,但他没有放下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而让妻子像往常一样只身前往。其实,那天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大事,他只不过像往常一样到病房走了一趟,看了一眼昨日做了心脏移植手术的一位乡下大嫂。那场偶然发生的车祸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靠在走廊的窗边,凝望着万里无云而深邃莫测的天空,一种隐隐的不祥之感迅速袭遍了全身。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林云峰应该不会出事吧?“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和“正在抢救”这样的话对于从医将近三十年的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自然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敢深入想象和细致分析,这个时候,他深知自己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必须冷静下来。等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觉得还是应该告知妻子一声。他意识到事态非常严重,必须迅速奔赴锦湖市。

“儿子,云峰在锦湖那边,听说出了点事。”尹开山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云峰出了什么事?”接到丈夫的电话,林上华当场慌乱了。虽然窗外是晴空一片,她却在陡然之间跌入了冰窖之中。

“……”电话两边有好几秒的沉默。

“具体是什么情况,云峰班主任潘老师并没有说。他只是说在锦湖乘船翻了,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正在医院抢救,我现在马上去机场。”

“他女朋友杜芳菲呢?她不是和他一起去的吗?”

“杜芳菲,潘老师并没有说。”

“你看手机上有没有云峰女友的电话?”

在一时慌乱之中,尹开山竟然搞忘了儿子是跟女友一块去的锦湖。虽然今天还未到最炎热的时分,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并没有那么毒辣,但尹开山的头上仿佛顶着一口大蒸笼,汗水已经滴答而下。他在手机里查找了半天,其中叫“芳菲”的人倒有两个,分别是李芳菲和杨芳菲,其中杨芳菲还有两个号码,就是没找到杜芳菲的号码。他又输入“林云峰女友”和“儿子女友”查找,手机上仍然显示“没有匹配的结果”。

林上华起身送走房间里的最后一个病人,迅速拨打儿子的电话,语音提示处于关机状态。她也在手机上查找了半天,同样,儿子也没有把他女朋友杜芳菲的号码留给她。

林上华是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妇产科主任,当日正值专家门诊。她给病房的王医生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了几句病房的情况,请她下午来帮自己顶一下门诊,说自己家里遇到点事情,可能要外出耽搁几天,也请她临时管理一下科室。与林上华年龄悬殊刚好一轮的王医生也是一位能干的女医生,去年拿到了博士学位,是她的得力助手,也是科室副主任。她说话霹雳哗啦跟放鞭炮一样,说病房那边走廊上的床位已经加到电梯口。她很关切地问林主任家里遇到的事情是否严重,可否需要人手帮忙。林上华说是自己儿子的事,暂时不用麻烦大家,她和丈夫下午立即赶往锦湖市。

十二点整,林上华轻推尹开山办公室的门,双目无助地投向丈夫。他走过去轻拥了一下妻子瘦削的双肩,说儿子应该能够躲过这一劫难,抚慰她不要过于担忧。妻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黝黑的眸子中闪着点点泪光。

林上华在行动上十分不便,尹开山不想让妻子一路去颠簸。儿子突然出了事,现在生死不明,她怎肯轻易同意丈夫的想法。要是在以往,林上华一向尊重丈夫,家里的事无论大小,尹开山说了即可。

他们回到紧挨医院的家,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就出了门。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早已等待在楼下的路边,司机是一位看上去十分机灵的小伙子。他钻出车子,迅速走过去接过领导手中的皮箱,并把车门拉开。也许,出于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小伙子一路上把嘴巴闭得死死的。一般情况下,领导不发话,他不会多问一个字。五十多公里的路程,平时至少要跑四十分钟,今天却不到半个钟头。两人犹如坐上了一枚超音速导弹,尹开山不断轻声提醒年轻的司机注意安全。一路上,他紧握着妻子不停颤抖的双手。

候机大厅里人潮汹涌,他们跟着人群排了二十分钟的队。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看上去应该是刚上班不久,论长相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年轻女孩,脸上洋溢着幸福无比且对在机场工作一百二十分的满意度,嘴角含着槐花酿就的蜂蜜一样甜甜的笑容。只见女孩朱唇轻启,露出洁白整齐如慈竹般的一排细牙,她说女士先生真是对不起,今天已经没有了直达锦湖的航班,不过,女士和先生可以先到南都市,从南都到锦湖的航班随时都有。她说真是谢天谢地,现在到南都恰好还有最后两张票。尽管女孩子的声音有如春天花枝上百灵鸟般动听,林上华却感到一阵深秋的凉风从心头掠过。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盼能够早一秒钟见到儿子啊。尹开山并没等口吐莲花的女孩把话说完,早已默然低头摸出一张银行卡递了过去。

林上华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她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臂,从钻进车子以来,一直到登上飞机乘务员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在将近两个多小时里,他们夫妻之间沒有说过一句话。彼此的脉搏与心跳,以及内心深处正在经历的焦灼不安与阵痛,即使没有用言语表露出来,但是两双焦灼万分的眼神,在偶尔触碰到的一瞬间,早已息息相通:如果儿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将如何延续下去。他们甚至深感自责:平时因忙于工作而对儿子疏于管教,没有及时阻止他不要外出游玩。

今年的天气与往年相比实在反常,刚进入五月,明州市的天空仿佛挂了好几个太阳,可怜的人们成了架子上的烤鸡,每个人的头顶被烘烤得直冒青烟。尹开山夫妻俩的喉咙深处被什么东西堵得很紧,他们几乎咽不下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滴清凉柔滑的水珠。

在起飞之前,林上华忍不住把儿子的突发遭遇告诉了父亲。作为明州市委书记的林震云与白酒行业巨无霸荻花集团董事长金仁国正在市委大楼里十分悠闲地品尝南美热带雨林的紫色咖啡。同时,苦心孤诣的金老总不惜重金给林大哥献上一幅当代著名画家临摹长十米与宽五米的宏伟作品——《清明上河图》,他深知自己的大哥有着如此雅兴。当林震云惊闻孙子林云峰的噩耗之后,炙热的心头当场被浇了一场冰凉的秋雨,迅速起身打发走了房间里的“兄弟”。

林震云对孙子林云峰表现出严重的关切:需要自己立即提供什么帮助,或者需要动用什么特别通道与资源,他甚至想马上赶到机场与女儿一同前往。林上华说自己与丈夫先过去了解情况,同时极力宽慰父亲不必过于担忧。

在南都机场转机的间隙,尹开山再次拨打了潘老师的手机。电话那边的潘老师正在爬楼梯般喘着一阵粗气,说他们已经找到了林云峰所在的医院,但还没有见到人。潘老师说听到一位从里面出来的实习医生讲,林云峰的手术可能还需要一个小时。潘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稍显矮胖的中年男人,在电话那头一再宽慰着夫妻俩,虽然他年纪不大,但说起话来却已经显得絮絮叨叨,甚至有些口齿不清。潘老师有意提高嗓门强调了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实习医生说林云峰应该不存在什么生命危险。也许,这关键的一点只不过是他个人的主观愿望和一厢情愿罢了,实习医生究竟给他讲没讲过那样的话,或者敢不敢讲出那样大胆的话,是任何人根本无法考证的。潘老师也许并不清楚林云峰的父母都是牂牁省乃至国内知名医学专家的背景,他们对一个实习医生的话到底能有多少可靠性和安慰价值,几乎会打上百分之九十的折扣或许毫无任何参考意义。不过,作为善良者的初衷,人家的确是一副菩萨心肠,只不过想尽力支出一根木棒或扔出一条绳子,给那些深陷旋涡之人,看到一点点希望或者抓住一点点力量。

一对中年夫妻的内心好似神秘的印度洋海底燃烧着一股冰蓝色烟火,晚上十一点火飃火燎般赶到了锦湖市。林云峰的女朋友杜芳菲双眼微肿着,像遭受蜂群袭击的无辜路人而神情惊恐地跑了过来。她说林云峰刚从手术室推出来,但人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重症监护室门口立着一块非常醒目的蓝底红字牌子:“未经允许,不得入内”。不过,值班医生倒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伙子,看上去魁梧而结实,满脸堆笑。也许出自于心不忍,他推开门后,叫尹开山夫妇俩站在门口远远地瞅了一眼:林云峰的头上用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面部仅有眼睛、鼻子和嘴唇能看见,鼻孔插着氧气,双眼紧闭,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嘟嘟、嘟嘟”地叫个不停。他身上插满了很多纵横交错的管子,像共和国解放初期那些旧城市的天空,到处都是牵来绕去的供电线一样,一看就让人把悬着的心骤然提紧。

林上华难抑无限悲痛之情径直走了进去,泪水如决堤之江河,她哭喊出了一声“云峰”。刚才还显得温文尔雅的小伙子,像一只巨大的深海螃蟹,猛然从她的背后伸出钳子般强有力的双臂,迅速把她拽了出去。他低着头深表歉意:越过医院的雷区,自己将丢掉今后人生几十年的饭碗。

从最初接到潘老师的电话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尹开山和妻子没有咽下任何东西。在此期间,他们几乎滴水未进,喉咙干涸得似几个世纪未曾落雨的沙漠。两人互相凝望着对方,彼此抚摸着内心深处无言的伤痛。这种伤痛,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看见?他们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去换取儿子云峰的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夫妻俩默然地在心中不断祈福,静静地期待着奇迹的出现,他们是多么渴盼儿子能在半夜突然醒来啊。他们一会儿在昏暗的走廊里万分无助地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来,又走过去,来来回回,如此反复了无数遍,一直煎熬到第二天清晨所有的医护人员带着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来到病房。两双灼热而干涸的大眼睛互相凝望着,彻夜未眠。

上午十点,潘老师和另外一个年轻教师也从附近的招待所跑了过来,再次宽慰着夫妻俩。他嘴上嘟嚷着说什么破旅游公司呢?居然会出这种烂果子事。他说学校已为每个学生买了意外伤害保险,叫尹开山夫妇俩不要愁烦医疗费用上的事,学校要求全力抢救的公函已在第一时间到达医院。他们还从潘老师口中得知,林云峰是优秀的学生干部,几乎年年获得国家奖学金,是计算机科学系的篮球队队长,已获准保送本校硕博连读。潘老师不愧是长期在著名高校从事思想教育的人,尽管他与学生家长的年龄不相上下,在这种危难时刻知道从哪一个方向去抚慰人心。他说一个家庭一旦遭遇了一场突发的劫难,首先要保持头脑清醒,其次要勇敢地迎难而上,再大的困难在明天都不过是一颗豌豆米。

“回到学校,我会立即发动师生为林云峰捐款。所有的人扭成一股绳,就一定能把林云峰拉回来。”

临别之际,潘老师紧握着尹开山的手仿佛即将阴阳两隔的孪生兄弟,并反复拍了拍那可以承受世界上任何山脉之重的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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