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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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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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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二章 青丝成雪有谁怜

林云峰就读于震旦大学计算机专业,还有一个月即将毕业。前段时间,因毕业论文撰写忙乎了一阵,答辩结束,适逢学校“五一”劳动节放假几天,他和女友杜芳菲相约到锦湖划船适当纾解一下。尹开山记得儿子去的那天,还给他打了电话,他当时问林云峰身上的钱是否带够,儿子说暂时不用爸爸转了,卡上应该还有多余的。

林云峰这小孩从小就是一只放养的鸽子,无论他飞多远多高,从不会迷失方向,总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他是羡慕中那种别人家优秀的孩子,没让爸妈操劳什么心思。尹开山和妻子从事临床工作,整天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是两头黑。从儿子半岁断奶那天起,就主要依靠接到城里来生活的爷爷奶奶帮忙带大。高中毕业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国内著名的震旦大学,令尹开山夫妻俩倍感欣慰。进入大四以后,在学校团委组织的一次辩论比赛中,偶然相识了杜芳菲,谈了一个才貌俱佳的女朋友。去年春节时,林云峰还主动带到家里过。他们还记得,儿子喜形于色地介绍着杜芳菲是东方市人,爸爸是当地另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妈妈在东方市政府部门工作。林云峰那个幸福的模样,不亚于春日桃花缀满整个枝头。杜芳菲就读于震旦大学中文系大四年级,给尹开山夫妻俩的第一印象的确不错。记忆中那女孩子举止优雅清丽,谈吐书香味十足。而且,十分难能可贵的是小姑娘还懂得什么叫嘘寒问暖,在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到那些大都市女孩子从不知晓大米是来自水中还是高山之上的娇气稚嫩和自以为是的忸怩之态。

杜芳菲在病房里紧紧挽着林上华的手臂。她心有余悸地说自己和林云峰坐着快艇高速前进时,不知怎么回事,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突然刮起了一阵旋风,小艇在眨眼之间就倾覆了。还好,她们身上穿着救生服才没有沉下去,她连喝了好几口水后被人拉到了岸边,并没有受伤。林云峰头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上了,鼻子里流出一点血来,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锦湖水上游乐公司在第一时间打了“120”,不到半个小时,救护车就把他们两人送到了锦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她听说水上游乐公司垫付了五万元医疗费。

尹开山和妻子简直是心急如焚与坐卧不安,他们蹲守在锦湖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面的铁凳子上,凝视着窗外一轮冷冷的明月,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杜芳菲一直在忙上忙下,坚定而执着地陪在他们身边。

永结伉俪二十余载以来,他们处于最为痛苦的人生低谷。夫妻俩都明显消瘦下去了,就像一株冬日的麦苗在刺骨的寒风中顽强地支撑着、煎熬着,真不知还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天的到来。他们郁闷而憔悴,憔悴而郁闷。特别是妻子林上华,一双明泽而纯净的眸子竟然被突然从天而降的灾难折磨得黯然失色。她原本有着令每一个女人无限仰慕嫉妒和让无数男人终身魂牵梦萦的如瀑般青丝,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微弱昏暗的灯光下,在某一瞬间,突然冒出一些白色的星星点点来,宛如冬日寒冷的月光照射之下,漫天雪花飘洒其间。

作为明州市最高行政长官的林震云在异常繁重的工作之中,一月之内两次飞临锦湖市,他以军人的铁血意志下达命令:要不惜任何代价挽救自己的亲骨肉。

在那些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每一个夜晚,没有一丝风吹起半点涟漪的时间之河静静流过的一分一秒,对尹开山夫妇来说,都犹如一位冷血无情的刽子手,无数次在他们胸口割下一块肉,然后歇一口气,又割下一块肉来,再歇一口气,慢慢地把他们凌迟处死般痛不欲生。

连日以来,林上华相当羸弱的身子经受了过多的折磨。然而,她却像古老赤虺河岸边的一株神奇的芦苇,即使无数次迎接暴风雨对它的猛烈而无情地冲刷,就算只剩下了最后一条根须,却始终不会轻易放弃,坚韧而顽强地紧紧抓住生养它一生一世的大地,并在来年的春天芦花盛开。

不过,她已经疲惫至极,柔弱的双眼再也无力支撑起诺大一个沉重的世界——

在一片碧草如茵的草地上,四周围满了满血复活而激情喷射的人们,一场盛大而庄严的婚礼即将举行。涛声震天般的乐队十分显赫地横陈在婚礼现场的左侧,夹杂其中的有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竖琴、萨克斯等各种乐器,种类繁多,甚至有些林上华自己也闻所未闻。二十多名乐师都穿戴着整齐而规范的白色礼服。不过,婚礼仪式还未正式开始,乐队反复在演奏着令人迷醉而亢奋激昂的音乐。其中有一首她熟悉的德国犹太裔天才作曲家门德尔松十七岁为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所作的浪漫序曲,她好像还听到了民族乐器葫芦丝和洞箫合奏的白族民歌《婚誓》那空灵而天籁般的声音。令人热血沸腾的音乐瞬间戛然而止,只见身高一米八以上高大帅气的林云峰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里面是乳白色的衬衫,手捧一大束洁白的玫瑰,面色冷峻而英气逼人,步伐坚定而沉稳地款款走向他心爱的恋人杜芳菲。杜芳菲身着一袭雪白的裙摆很大的婚纱,脸上始终洋溢着一树梨花般洁净的笑容,在伴娘的牵引下,端庄优雅地从人群之中走出来,伴娘迅速帮她牵起裙摆,坐在了一张青藤编织的椅子上。儿子走到杜芳菲面前,双眼蓄满仿佛等待了一千年的柔情凝望着她,随即单膝着地,请求他至高无上的公主嫁给他。两人深情凝视了好一阵,儿子铿锵有力对着整个宇宙许下了一生一世雷劈不动的誓言,并把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郑重地配戴在了杜芳菲如葱般酥嫩的纤指上。一位须发尽白的貌似教堂神父模样的老人,神情严峻而冰冷,说婚姻非同儿戏,他说再最后一次问儿子和他女友,彼此内心是否愿意做对方的丈夫和妻子,无论今后生活中遭遇什么重大不幸,比如身患疾病还是突逢灾难,都将忠贞不渝。两人一一作出了足以令脚下山崩地裂般坚定而响亮的回答。

她还看到,平时十分腼腆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是判若两人,他狂野地亲吻着他的恋人,他是那样的大胆而热烈,仿佛周围的人们与青青草地毫无差别。

婚礼主持人是一对二十多岁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无限青春激情的年轻人,显现出来的是与他们年龄十分不吻合的成熟与老练。两人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把她和丈夫请到了整个婚礼舞台的中央,那里还有杜芳菲的父母坐在那里,看得出,他们好像都是颇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彼此年纪都不算大,应该还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同样满面春风地堆着一脸的笑容。只是她有点不明白和纳闷,这样的婚礼究竟是中式还是西式,也许是中西结合吧,她想,对于她那个年代的人不明白如今的社会潮流也很正常。喜气洋洋的女主持人面若春风拂过江面般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伸出右手,请丈夫上前去给儿子说几句祝福的话,同时把热气腾腾的嘴唇递到她的耳边提醒她,叫她也作好接下来讲话的准备。

应该说,丈夫是上过很多大场面的,他平时讲话一向沉稳而庄重。但今天看上去似乎有些十分紧张,他讲得很凌乱而且显得啰嗦,说了一些希望两人要珍视彼此千年修来的缘分,要相互包容,相敬若宾;做并蒂连理,比翼双飞之类的空话和大话。反正,在她看来,丈夫讲得是陈词滥调了点,一点不具备什么新意,她觉得不是十分理想,有很多话,作为父母的必须要讲深和讲透,但他却根本没有提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丈夫好像千斤的担子终于卸在地上,如释重负般缓步朝她走了回来。女主持人再次疾步走过来,弯腰在她面前伸出恭请的右手,把一只金光闪闪的话筒递给她。今天,她觉得那只话筒怎么沉重得要命,她险些没接住掉在了地上,瞬间就感到热血喷张,头脑里在嗡嗡作响。不过还好吧,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把它提了起来。当她振奋精神,正准备十分端庄地走上前去对丈夫的言辞稍作适当补充,脑子里却变得茫然一片,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扑面而来,她的脚下突然踩空了,身子猛然向前倾倒——

坐着身旁的尹开山看到妻子这一相当不妙的窘况,迅速伸出双手抓住了她。林上华的头差点撞到了重症监护室外面完全掉漆的铁凳子扶手上。

原来,她刚刚做了一个绮丽的梦。

林上华表情木然而一脸的凄美神伤。丈夫问她怎么啦,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她只是一味地摇头不说话,他站起身来掏出纸巾帮她擦去眼角一颗滚落而下的泪珠。

唉——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刚才脑海里出现的那一幕,如果不是在梦中,生活该有多美啊——

幸运之神能否降临到林云峰身上呢?

尹开山和林上华一向与人为善,遍种莲花。特别是林上华从事妇产科工作二十多年间,不知为多少家庭送上幸福的儿女,不知为多少深受病痛折磨之人送去康复的福音。她精准扶贫黎家寨的黎大爷家五年多光阴,把黎大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房舍修葺一新。在林上华不遗余力的奔走呼号之下,牛蹄镇先后创办起了金银花、白茶套种基地和名贵中药材何首乌种植场,以及成立科技公司开发出金银花和何首乌洗发水、沐浴露、牙膏等一系列富农惠民产品,林上华为牛蹄镇的脱贫攻坚作出了巨大贡献。如今,当地群众正昂然阔步地走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康庄大道上。林上华捐助的几名贫困学生如今也上了大学,她本人荣获“时代楷模”等光荣称号。尹开山从事外科手术,也数不清在悬崖边上拽回来多少人的生命。特别是他走上了领导岗位后,为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建设和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是,生活有时就是那么无情而冰冷,不因你曾经心存善良和宽待别人就可以网开一面,命运之神也不因你过去为社会和他人作出过什么特别的贡献,就可以和善地与你讨价还价或放你一马,让你脱离苦难与险境。世间所有的侥幸,从来就不曾存在。

林云峰的主诊医生是一位五十多岁腰围和身高毫无差别的大个子,说话嗓门很大,他似乎习惯了粗声粗气。胸前挂着一块豆腐干大小的“主任医师”牌子,架着一副蓝调啤酒瓶般厚重的茶色眼镜。他说起话来显然缺乏语言文字艺术,更不具备几分宽慰患者家属的情份,也不懂得什么叫拐弯抹角。也就是说他从未顾及当事人在突发重大遭遇面前而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和精神压力。他把尹开山夫妇叫到一间有且仅有一张单人床的简陋办公室里,斜靠在床边三言两语就交代清楚了林云峰的病情。他说林云峰的脑部因猛烈的外部撞击而严重损伤,引起脑干出血大约10ML,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他还说接下来随时可出现意外而危及生命。但是,无论如何,叫他们做好任何糟糕情况的思想准备。简单交代完毕,大个子迅捷转身离去,说楼下还有一台同样的重症手术在等着他。尹开山本想再和他沟通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他深知,作为医生的同行都十分辛苦,各类节假日对于他们来说形同虚设,特别是与他一样的外科医生更是焚膏继晷了。

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会明白,更何况是医学专家的尹开山夫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脑干出血所面临的巨大风险是无法想象的。因为脑干的位置相对狭小,出血量达5ML就比较严重了,林云峰出血量达10ML,将有着不可逆转的生命危险。少量脑干出血的病人在半年之内如果能够醒来,对今后的生活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小。如果出血量大且昏迷时间长达一个月以上,即使个别患者非常幸运和十分坚强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了,那他今后的生活也将面临着严重的后果,绝大多数存在语言和行动上的障碍,以及精神思维错乱和失忆现象发生等,甚至坐在轮椅上或者完全瘫痪在床,导致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出血量大,昏迷时间在一个月以上的患者将非常不幸,绝大部分都没能醒过来,其中相当一部分病人会把他们的家人拖到身心俱疲,整个经济状况和精神面貌直至濒临崩溃的边缘、最终轰然倒下。即使那些曾经在收入上令人艳羡的双职工家庭,也被异常残酷地拖入一种极贫状况,短短一年就负债累累直至卖掉全部家产也无济于事。很多家庭不堪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巨大压力,不得不挥泪拔掉管子,忍痛让自己的亲人离开。

尹开山和妻子仿若在一条暗无天日的溶洞里摸爬前行了两个多月,无法预料前方是否还能见到一缕阳光。儿子成了永远也睡不醒之人,谁知道是一年半载,也许时间更长,也许永远不再醒来。林云峰成为植物人的悲苦命运,或许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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