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M国著名的克里夫兰医学研究中心作为访问学者沉浸了一年的尹开山,学术水平得到了眼光极为挑剔的M国人欣赏,对其许以绿卡、单独成立实验室等优越的条件一再挽留,但他不为所动。回来之后在国内渐渐声名鹊起,其率先在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开展了肾脏移植、肝脏移植和心脏移植等重大手术。这些手术在牂牁省皆属首次,特别是心脏移植,其科技含金量较高,在国内也处于前列。
尹开山主刀的首例心脏手术是明州市一名十八岁高三学生,孩子已提前保送到一所知名高校,但患有先天性心脏功能衰竭症。在临近毕业之前发病,一直处于昏迷之中。处于绝望之中的父母找上门来,请求尹开山想尽一切办法拯救可怜的孩子,哪怕卖掉唯一住房露宿街头也在所不惜。尹开山思索再三,决定实施心脏移植手术,但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供体。
一日午后,明州市红十字会一位感染新冠病毒之后嗓子沙哑的女孩把打电话到医院,说刚刚在市郊发生了一起严重车祸,一名二十岁的男孩不幸被带走了,其处于无限悲痛之中的父母愿意把孩子身上所有价值的东西捐献给那些需要之人,从而以另一种方式再现他的生命。根据红十字会提供的消息,尹开山立马安排车辆出动,不到一堂课的时间,遭遇不测的青年就被救护车接来了。通过一系列检测评估,第一台心脏移植手术迅速开展起来。整个手术历时九个多钟头,尹开山被累得浑身大汗淋漓,双腿发麻而酸软。在长时间的手术过程中,全体医护人员无不全神贯注于其中,他们中途没有休息,甚至滴水未进。为了争分夺秒挽救一个濒临死亡之人,人民健康卫士可谓拼尽了全力,无不精疲力竭。
手术过后三个小时,孩子终于苏醒了过来。第一台心脏移植手术取得了初步成功,尹开山稍稍缓了一口气。
两周过后,病人的免疫病理排斥反应得到了有效控制,各项生命体征与正常人毫无差别,完全可以出院了。这台在牂牁省乃至国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手术取得了圆满成功,尹开山对自己在器官移植方面的技术水平也更加有了一些自信。心脏移植在所有器官移植中的难度排在首位。他对自己的事业也有了更高的追求。
牂牁日报在显要位置对这次手术取得的巨大成功进行了全面报道。尹开山在国内的知名度有如一把竹扇般徐徐打开了。
半年之后,尹开山就被牂牁省委任命为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院长,他才三十九岁,正值年轻有为,是牂牁省最具发展前景的副厅级干部了。他每天除了临床工作,还有科研工作,更重要的是有着一大摊行政事务在等着他去处理。
林上华每天奔波在临床一线,在付出了无数艰辛的同时也收获了一片掌声。
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妇产科主任是一位一米七以上身材颀长,早已越过古稀之年,却依然神清气爽的复姓欧阳老太太。听说欧阳教授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受到过国家主席的亲自接见。从老太太历经几十年世事坎坷而不变的优雅举止,以及饱受风刀霜剑的冷酷却超乎寻常的姣好容颜中,任何头上长了眼睛的人都不难看出,在那些寂然逝去的青春岁月里,她完全可以堪称是一位绝代风华的美人。让人生出无限感慨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样的女人是如何做到让那冷漠而无情的光阴在自己的脸上居然停留了下来。然而,令人深感惋惜和非常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绝世红颜终其一生也未能把自己嫁出去。听一些略微知晓内情的人私下里在传,也许是欧阳教授年轻时候十分清高和过于挑剔,一直没有遇上一位才貌双全可以与之匹配之人;也许是她在情感上曾经受到了一点波折而看穿了纷纷扰扰的尘世。据说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中,她认识了一位善施魔法饰演过开国伟人的演员,欧阳教授完全超出现实地为他着了迷。也许,那人曾经对她花里胡哨地许诺过什么。但那个一点也不靠谱之人却在红得发紫不久与欧阳教授断绝了一切音讯往来,不明原因地销声匿迹了,并永久移居到了海外。从此,欧阳教授心似已灰之木而彻底关闭了自己那扇心灵之窗,把自己所有的心血和聪明才智都倾注在了她视若生命的崇高医学事业中。
欧阳教授在妇产科主任岗位上已经有了三十多个花开花落。大家还听说她是东北人,父母是上过朝鲜战场的支援“三线”建设南下干部,若论其专业技术那是相当的过硬和无可挑剔,在国内几十年里有着无可撼动的权威,她所带的研究生加起来都能组建一个连队了。她在对待病人方面更是没得话说,那简直是一个百分之千的好。但老太太的脾气却异常古怪和非常倔强,她极不情愿退休下来的原因则是她自认为身体还十分硬朗,所有的病人一刻也离不开她,而她完全可以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从不提上半个累字,她甚至认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比某些年轻人更为出色。医院领导经过再三研究,本着为了她的健康考虑,前前后后做了大量的规劝和安抚。无奈之下,欧阳教授总算答应了从妇产科主任的岗位上退下来,但同时给院方提了一个还不算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他们务必给出一个承诺,答应她从医五十多年生涯的最后一个愿望:她每天可以自由进出医院,随时可以到病房来看望一刻也无法割舍的唯一亲人——她的每一位病人,并且在一周之类不得少于一天的专家门诊安排。
然而,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和万分悲痛的是,外表看似非常健康甚至相当硬朗的欧阳教授会在不再担任妇产科主任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中午突发心肌梗塞晕倒在了自己的专家诊室里,楼上楼下惊恐至极的医护人员闻讯而至,迅速把她推到旁边的抢救室。同一时刻,几乎所有的医院领导也赶来了,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忙乎了半天,还远程联系了各地的知名专家,最终各种方法皆已用尽,在第二天清晨曙光初现之前,还是没能挽留住一个自认为蓝色星球上没有了她而明天的阳光将不再穿过厚厚云层的坚若磐石般生命。
林上华在专业技艺和行医风范上深得欧阳教授的真传,可谓是完完整整地继承了她的衣钵,也是老教授所带的众多研究生中最为得意的开山大弟子。在欧阳教授退居二线之后,林上华算是真正接替了她。
林上华每天的门诊接待量很大,有时多达六十余人,她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斜射在明镜的窗边开始坐下,一直到落日的最后一片余晖欢送她走出漆黑的电梯口,在此期间,她极少起身离开专家诊室里那张笨重的胶皮凳子。门诊大楼一楼的巨大电子屏幕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显示着:林上华主任医师一周有两天的专家门诊安排。
就算林上华忙得晕头转向,日昏月暗,仍然有病人在楼角抱怨。毕竟门诊病人实在多得离谱,他们花在排队上的时间冗长得令人无法忍受,最后真正坐在医生面前看病的时间又是那么少得可怜。粗略估算,轮到每个人看病的时间顶多八分钟,他们多么希望医生能在自己身上多花费两分钟,最好能给他们把清脉络,千万不要漏诊了。如果医生在有意或无意之中稍微粗心一点,把一般小病误诊为重症或者疑难杂症就更惨了。近几年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以及国家医保普惠政策的落地,人们的保健意识也跟着前进了一大步。有很多人是慕着林大夫之名而来,有的为了能在明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抢到林大夫的专家号,可能要提前几天来排队,待检查完毕还要花上更多的时间。正因为他们做了一大堆检查,又花去了大把时间,钱包早就空空如也,所以内心深处对医疗服务质量的期望值极高。附属医院门诊接待量每天上万人,整栋大楼像春节前夕赶乡场一样异常火爆,人头攒动,水泄不通。那些从外地千里迢迢跑来费尽周折的人,终于跑完楼上楼下拿到了检查结果,却又被医生轻描淡写地告知,鉴于目前床位异常紧张,整个病房连楼梯间都再也塞不下一张床位。可怜的人们不得不郁闷万分地走进病房护士站进行登记,等待空出床位的电话通知。至于具体要等待多久,那则要看自己的运气了。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或者等上好几个星期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了。
林上华总是竭尽全力为病人着想,她从穿上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服饰那天起,就一直秉承着一颗生命至上和视患如亲的初心,始终怀抱着悬壶济世的高尚情怀。那些确需住院治疗的病人,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尽量给予解决。但她一个人毕竟势单力薄,常常感到心力交瘁而无能为力,有些事情完全超出了她的个人能力可以突破的范围。她常把自己遇到的困难和发现的一些弊端,每天回家跨入家门之时就倾倒给尹开山,她才不管他愿意接收与否呢。不过,一直以来,丈夫似乎早已习惯并且也非常赞赏妻子竹筒倒豆子般的快人快语。也许,只有在妻子这里,他才能够听到一点真话。尹开山自从走上院长岗位以后,那些逢迎谄媚的假话和空话每天都有一大堆,他早已听腻了,甚而非常反感。
当听到病人在一边嘟嘟嚷嚷发着牢骚,或者看到有人在一旁伤心落泪,林上华总是耐心而细致地走过去宽抚着她们,对她们遇到的那些不公与不幸,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精神上的、甚或是在生活中一些芝麻般大的琐碎之事等各种遭遇,她总是对身处绝望的人抱以一种深深的切肤之痛。她不厌其烦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用一张张白纸认认真真抄写给每一个病人,并微笑着递在她们手上。她再三强调,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任何时间,随时可以拨打她的热线电话。
一年除夕之夜,林上华与家人正吃着年夜饭。突然,医院来了急电,说是有一位四十五岁高龄产妇面临难产,因为不是头胎,没有实施剖腹手术。事先,产妇坚持要求自然分娩。但在分娩过程中突然出现了意外,胎儿的脚先出来被卡住了,产妇已经昏迷,母子命悬一线。林上华放下电话,丢掉饭碗,十万火急般赶赴医院。她通过紧张而迅速的处理,不到五分钟就顺利生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后来,为了表达一片感激之情,那位农村妇女从家中带来一只扑腾腾的乌骨鸡,同时要让孩子认林上华做干妈。林上华说她所做的一切是作为医生应尽之责,不用那么客气拘礼。但憨厚的农村人却一再坚持,说林医生千万不要嫌弃她们没有文化的乡下人,并抱着儿子跪在了地上。林上华实在不忍心伤害那位淳朴善良的农村妇女,就破例收下了第一个干儿子。
其实,这种事林上华经历了太多。这些年来,如果她要收什么干儿子或干女儿,恐怕一辆大巴车也还装不下呢。
在医院工作,最让林上华感到浑身不舒服的,莫过于那些整日穿梭于各科室之间的药商了。刚进医院之时,她就看到药商们嘤嘤嗡嗡的像苍蝇一样无处不在和无孔不入。这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会把每种药品每月的用量,以及每个月的提成费计算好后精确无误地装进每一个信封里,并按时送到每一个医生的手中。对这种龌龊与卑劣行为,林上华可谓深恶痛绝。作为做人的良知和行医者的基本道德底线,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坚守着,拒那些药商于千里之外。一些医生往往唯利是图,已经到了利欲熏心的可怕地步。他们常常给病人开大处方,想方设法向病人推销各种价格昂贵的药品,因为药价越高自然提成费就相当可观了。相反,林上华则始终认为,只要治疗效果好,哪怕是最廉价的药品,就是每一个病人最佳的临床治疗方案。
还有一件事,想起曾经林上华准备申报主任医师职称,先后在国家级核心期刊上发表了三篇文章,每篇文章收取版面费接近一万元。关于版面费的问题,林上华多次与杂志社进行过交涉,他们的解释可以说是惊人的一致,那是相当的霸气和震撼人心:你要发就发,不发拉倒,在费用面前,任何人没有商量的余地。过去,不是经常听说发表文章有稿酬吗?在那么高级别的刊物上发表文章,怎么非但沒有收到一毛稿费,反而倒贴一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林上华很为不解。
关于论文发表一事,林上华颇有微词,她甚至在一怒之下差点撤回即将刊印成书的稿子。那些经历无数个不眠之夜,反复进行科学实验,并在数据上力求精准完美,经过多次反复修改才撰写出来的科研论文,对于从事临床一线工作者而言,本来是对辛勤劳动的一种巨大科研价值认可与人生鼓舞,可事实上却跌落成了一桩桩龌龊肮脏而不可告人的交易。在这一桩桩交易中,首先是她自己要花去大把大把的钞票,而且还要低声下气地去央求别人,才能得以发表灌注无数心血与汗水的科研论文。对此,尹开山也是非常不爽,不提它则罢,提起它就大动肝火。可他毕竟身为领导干部,各方面都要站在高处,后来思量再三,只好力劝妻子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
发表论文收取版面费历来如此,大家觉得很正常,这么多年不都普遍如此,还用得着什么质疑吗?晋升职称必须要发表文章,而且要达到规定的刊物级别和篇数,吃这碗饭的每一个专业技术人员都得走这条路。对此,林上华很是无奈却又无能为力,她说那根本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是先要交钱才能发表论文太不符合情理了,虽然很多单位迫于无奈,为了鼓励科研人员多发表论文,在版面费上都实行了全额报销,最终让单位去买单,但这事说起来哪有什么天理呢?况且,有些杂志好像根本不看你论文的科研价值和水平,只掰起指头掐算你论文一共有多少字,最终需要转账多少,利欲熏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最可恨的是,近年来,有的刊物还主动帮你联系写手,他们给你修改论文甚至直接撰写论文,你只管交上一笔昂贵的费用,标注着你名字的宏篇大论杂志会准时寄到你的手上。而且,网上还出现专门撰写文章的公司,明码标价多少字的论文多少费用,不同级别的刊物自然费用就不一样。一些人根本没有任何科研项目,也没有正儿八经在实验室呆过一天,也能在顶级刊物上发表论文,并顺利晋升高级职称。
“你说这事,对那些白天夜晚都呆在实验室里面,眼镜度数直线下降,不到三年功夫就熬秃顶的人如何交待呢?你倒是说一句公道话呀!我很想听到你的一番高见。”林上华走上前去拥着丈夫的手臂。
“所有的公平与正义早晚会到来,但它永远不会缺席。我们要始终坚信这一点。”尹开山知道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棘手,就借用了别人说过的话。
很多时候,每当妻子为那些咄咄怪事深感激愤之时,尹开山总是走上前去轻抚着她的长发降温,或者亲自调制一杯她最钟爱的蜂蜜柠檬水递上进行宽慰:你没有听说一个人要是牢骚多了会猛长白头发的呀。林上华则认真而严肃地抬头诘问丈夫:我的牢骚倒是一向蛮多的,怎么就没有看见长出一颗白头发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