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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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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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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明月》连载

第一十六章 堂而皇之上玉阶

林震云请胡咏怀去品茶不久,明州讨论了几名副县级以上干部的任命。

由市委组织部提交的林明华同志考察报告,在政治思想素质、工作业绩和群众评议等方面有着诸多可圈可点,其各种先进和荣誉堆积起来比她人还要高。令人感到十分钦佩的是,林明华身为一个残疾人,在日常生活都得依赖他人的情况下,风风雨雨十几年,能够始终做到身残志坚。她发扬无私奉献的精神,时常帮助身边困难之人。她甚至比那些身体无比健康的人们更加出色地完成了各项工作,简直就是一种顽强拼搏和永远不向命运低头的新时代女性精神象征。她在寂寂无名的明州市档案馆树立起了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这样一份完美之极的考察报告,每一个人都被其冰清玉洁的人格和感人肺腑的事迹深深打动,怎么可能存在反对的声音呢?如果有人秉持什么异议,那他就是一个精神和思维相当错乱而极不正常之人,就是一个不具有悲悯之心和麻木不仁的家伙,甚而等同于那些万恶不赦的罪犯,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十分残忍而肆无忌惮地把一个人无情掐死。显而易见,最终大家举手一致认定:每一道程序都走得那般晶莹剔透,厚实的考察材料如高耸入云的大娄山脉一般崇高而壮美,巾帼楷模林明华同志的确是一名德才兼备的好干部,正是时代所需和人民所盼之人,她理应在大会上获得全票通过。

只不过,所有这一切,作为市长的林震云早已是洞若观火,胡咏怀事先把有关情况向他作了一一汇报。林震云是何等敏锐之人,就连一只蚊子从他眼前掠过,也断然逃不过他那如变色龙一样明亮的眼睛。在女儿的考察材料上会之前,林震云就明确表态,按照相关规定,自己作为考察对象的父亲,更要带头严格遵守,以彻底回避为好。请大家务必站在一种公正的立场,把好选人用人的重要关口,绝不因是市长的女儿就乱了纲常和崩塌了形象。

事后,林震云甚至认为组织部门的同志漂浮了点,做事不够沉稳,把林明华写得过于完美了。他略带着一丝怨气,说市长的女儿难道就真的是一块天山玉石吗?对此,他的心里也的确产生过那么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哽在心头极为不爽。他想给胡咏怀打一个电话,提醒他似乎要注意点什么。但事已至此,他又仿佛犹豫了起来。林震云头脑非常清醒,有关县处级干部的管理权限紧握在董明升书记手上,作为市政府一把手,话说多了唯恐于己不利。也许,胡咏怀站在自身组织部长的角度,在选人用人方面一向有着高标准和严要求,在报告上趋向完美一点,将更有力地支撑起考察对象的优美身姿。再说了,从过去两年履职的情况来看,有着充分而无可辩驳的事实表明,胡咏怀的确是一个忠于职守和能力非常突出的主管领导,无论多么严峻复杂的人事关系与混乱局面,他处理起来总是那么得心应手,而且梳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现过丝毫的马粪。

胡咏怀部长亲自带着林明华去了明州市博物馆。在博物馆召开的空前干部扩大会上,胡部长说林明华同志的政治素质比当今任何一种特殊钢材都要过硬,她是一名真正具有担当精神和想干事创业的好干部,其精神风貌代表了新时期党员干部的崭新形象。她在市档案馆工作期间,尽力克服自身巨大的困难,表现出一种惊人的意志。她严于律己而乐善好施,获得的各类奖项完全可以缝制成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她的感人事迹连奔腾咆哮的赤虺河听到了都会停止流淌。这次组织上派她到市博物馆任副馆长,是经过反复研究、通盘考虑和慎重决策之后作出的重要决定,希望同志们提高站位与市委站在一条线上。他说自己只提三点要求,一是市博物馆领导班子要在朱庆部长的带领下,团结协作,注重民主意识,集思广益,在平凡的工作中尽力挖掘出一些闪光的东西。二是市博物馆领导要着力加强对年轻干部的培养,防备干部队伍再次出现断层现象。三是自己今后将向市委提出一些合理化的建议,有意识地从博物馆内部产生更多好干部,并寻找机会推荐到外面去交流任职,让那些真正想干事的人有一个良好的平台。胡部长还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树挪死人挪活”,干部就要让他动起来,才能充分调动大家干事创业的热情,才会更加有利于他们成长进步。最后,他又提高嗓门强调了一点,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林明华同志这一新鲜血液的注入,博物馆将会迈上一个更加坚实而崭新的台阶。胡部长一席话让大家听得云里雾里而一时不好消化,不过,在一个人掌声的引领之下,台下还是响起了一阵疾风骤雨。

明州市博物馆馆长朱庆是一个不到一年就要摘下乌纱帽的老头子,高个而清瘦。他平时穿着相当随便,一年四季都是一身仿佛从未脱下洗过的深灰色夹克,但今天他穿上了一套新买的黑色西装,打着一条非常显目的红色领带,看上去神采奕奕至少年轻二十岁。好像组织上来宣布任命他本人即将走上市委领导岗位那般激动人心。朱庆馆长文革期间因捡拾牛粪而成为名噪一时的劳动模范,进而被推荐到牂牁大学攻读高能物理学两年,从风华正茂的翩翩青年进入博物馆以来,在这个一直供养着他生命血脉的地方一呆就是四十年。以前博物馆紧挨着城边一个比较偏远的养猪场,仅有一栋六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红砖房,听说那栋房子是一所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轰然倒下的军工厂遗弃的。直至最近几年,不知附近的哪股风水发了,蓬头垢面的博物馆居然引起了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划拨巨款在黄金地段新修了一栋十层楼的现代化办公大楼。朱馆长对明州市政府的历史性善举简直是感恩戴德,完全是怀抱着一颗感激涕零之心。在他几十年清晰的记忆中,像市委组织部长高级别的官员亲临博物馆,可谓蓬荜生辉,绝对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因此,他必须表现出十二分的热忱和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走上台去作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态发言。由于眼睛高度近视与老花交替的原因,他慢条斯理地把黑黢黢的塑胶眼镜取下来,显得十分庄重而端正地摆放在桌子上。他清了清似乎有点感冒的嗓子,把足有两页之多精心准备的稿子规规矩矩地举在胸前,然后向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同事们分别深鞠了一躬。他深怕看漏了一个字,也深怕念错了一个字。尽管他事先已经反复熟悉了好几遍,并不存在什么生僻的字眼。他唯恐在感情表达上不够丰沛而透彻,进而会影响到他代表的博物馆全体职工一片感恩奋进之心。

“博物馆坚决拥护市委市政府英明决策的决心毫不动摇,将进一步努力提高政治站位,随时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组织上派林明华同志来博物馆工作,体现了市委长期以来对博物馆的深切关怀和精心呵护,体现了市委对博物馆工作的高度重视与充分认可。林明华同志的到来,有如天上的七仙女降临人间,是博物馆全体职工的无上荣光。今后,将毫无保留地支持林明华同志大胆开展工作,他代表博物馆伸出双臂十里相迎。他相信,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明州市博物馆全体员工将更加精诚团结,砥砺奋进,绝不辜负组织的期望,把博物馆建设得更加美好。”朱庆馆长表态完毕再次鞠了两个躬。

按照事先的安排,林明华稍显臃肿的身体在保姆搀扶之下走上台去,也必须作一番任职表态发言。她声音显得很轻很低,但吐字清晰,她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也许是行动不便导致身体过度膨胀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她的内心极度紧张与激动所致。整个会场寂静得连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晰听到,因此,台下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认真表态。遗憾的是,林明华的发言稍显简洁而单薄了点,不到半页的稿子在她没有抬头的一瞬间就念完了,台下还是报以热情澎湃的掌声。其间,有一个令人意味深长的细节,在林明华表态的极短过程中,台下好像有人发出了一阵老鼠般的窃笑之声,胡咏怀部长像猫头鹰一样捕捉到了这一极不正常的现象。他的右手抚着下巴轻咳了一下,朱庆馆长顿觉事态严重,神色顿时变得惶恐不安起来,他用那一双阴森如深夜里敌人碉堡里射出来的探照灯似的眼光迅速扫视了一遍整个会场。他这一扫视简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偶然出现的一点不良小插曲,在他的目光还未完全收回之际,就迅速消失而恢复到了最初的寂静。单凭这一点,就能看出朱庆部长平时在博物馆是有着一言九鼎而无可撼动的权威。

的确,朱庆部长的独到见解没错,作为市长千金的林明华,能够跑到市博物馆这种清水衙门来任职,真是给他本人脸上贴金乃至整个博物馆莫大的荣耀。

千百年以来,比翼双飞的夫妻在外人看来固然是最牢靠与最幸福的一种姻缘组合。一直以来,在林明华心中,丈夫陈一鸣从相识那天起,就是深爱着她的。对于这一点,她有着太多的理由而始终深信不疑。要不然,他怎么会一如既往地对她保持着那么高的热情和呵护备至呢?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沒听到他在自己面前有过半句怨言或不满,只要他在家期间,他都能做到随喊随到和背进背出,并对她的任何要求极尽体贴之能事。林明华说自己要入厕方便,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呼叫保姆,自己会把妻子慢慢扶到马桶上蹲好,待她完事后再慢慢扶回沙发上。她说要去洗澡,他也会亲自搀扶到沐浴室,把她从头到脚抹上香喷喷的沐浴露,再用毛巾完完整整地搓洗一遍。尽管有时累得他浑身大汗淋漓,他也是满脸堆笑地把妻子慢慢安顿到沙发上,再接上一条长长的电线,用电吹风把她卷曲如北极熊般厚实的头发里里外外彻底吹干。林明华说吹出的风热了点,他就温度调低一点。林明华说吹出的风有点偏凉,他则把它尽量调高一些。然后迅速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或者芒果汁,情意绵绵地叫妻子慢慢饮用,别让它烫着嘴了。如此等等。妻子深更半夜内急要起来,陈一鸣无论多么困顿难耐,哪怕是到了睁不开眼睛的地步,身子也是像一条皮筋一样迅速弹将起来,迅速扶起她下床而去。

陈一鸣不像别的男人那样,稍微有点卵出息就整天泡在酒中,每周有一天回家吃饭就是开恩了,或者跑到KTV去醉生梦死。他很少在外面有饭局,除非是工作上的重要接待而迫不得已。一般那些朋友之间的应酬,他总会找到一万个理由加以推脱。遇到非去不可的亲友酒席之类的,他也是速去速回,绝不会在外面消磨半点无聊的时间。因为他深知,必须尽快回到家中,那里有一双渴盼的眼睛在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可怜的妻子是多么需要他的陪伴与照顾。

自从生下了女儿陈艺馨,林明华的身体就开始不听招呼地不明原因发起福来。也许是以前保胎的时候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的缘故,也许是一直以来,行动不便导致活动太少所致,少女时代苗条纤细的倩影彻底成为了过去,且永远留在了梦中。从结婚时袅袅娜娜非常标致的九十八斤,迅速飙升到了腰粗膀圆的一百五十多斤。她的脸上也长起了横肉,曾经的瓜子脸像变魔法似的嬗变成了一张中秋之月。陈一鸣有一天猛然觉得,她和自己小时候村子里那个因为自留地里的白菜被谁偷了一颗,咒骂对方断绝香火三天三夜不停歇而臭名远扬的圆盘子悍妇极其神似。不过,妻子林明华在脾气上一向可好,毕竟也算是出身于名门闺秀了,说话做事显得无比温文尔雅。

记得有一天傍晚时分,林明华突然问起丈夫一些奇怪之事,问得他简直莫名其妙和头皮发麻。

“我说你呀,为什么会看上我了?老公。”

“我对你那是一见钟情呀,老婆。”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问这么简单幼稚的问题,对你,我也真是无语了。”

“我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残疾人呢,从小就没有摔开过拐杖。”

“正因为你需要一副拐杖,所以,我就是你一生都在寻找和紧紧依靠的那副拐杖。”

“娶我这样的木偶人你真不后悔?”

“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可谓事业有成,阖家幸福。亲爱的,你说我还后悔些什么呢?”

“你一个庆州大学名牌毕业生,不觉得有点委屈了吗?街上年轻漂亮的女孩如过江之卿,你难道就没有片刻心动过呀?”

“你就别胡思乱想和瞎捣鼓了!”

“她们漂亮不漂亮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眼睛里只有你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里有不舒服呢?我帮你揉揉。”

陈一鸣坐从沙发的另一头蹭了过来。妻子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她说她今天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只是想随便聊聊罢了。陈一鸣尴尬地站了好一阵,他在犹豫究竟是退回去还是继续蹭到妻子身边。

他的内心稍微有了一点不耐烦,但又不好流露与发作出来,他只是希望能够尽快转移当前比较棘手而难以圆满回答的问题。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妻子发过一次脾气和怄气过,甚至从未对她说过一句比较生硬的话。再说了,生气有什么意义呢,妻子那个身体状况,就算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猛蹿的火头,还不是得当场把它浇灭,转过头来马上就要把她侍奉好。他之所以能有今天县处级领导干部的地位和生活,是什么一个来头,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他的背后如果没有岳父大人那棵参天大树,他能有今天吗?如果不是自己娶了林明华,现在仍然是站在那三尺讲台之上,每天为评上中级职称而挤破头,还在为争当班主任多拿几分津贴而拼尽全力呢。

“切!我也只不过是随便问一下而已,亲爱的,你看你那样子恰似一只小气猫。”

林明华有些怅然若失,老实说,她对丈夫的回答并不感到十分满意,她甚至觉得丈夫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她提出的那个严肃的问题,有点随便敷衍她的味道。她轻叹一声后斜躺在沙发上,继续专注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最终双方互交白卷的英格兰超级联赛。

女儿陈艺馨从外面跑进来,在旁边拽着爸爸的衣服,叽叽喳喳催促他到明州市政府广场去放风筝。正好,陈一鸣借此机会,带着女儿迅速离开妻子下楼去了,他早就想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他觉得房间里有点沉闷,与妻子之间这种单调乏味的对话实在是无聊透顶,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压抑窒息感,再加上闷热潮湿的酷暑天气,简直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对待妻子的感情,陈一鸣不能说一点真挚也没有。他和林明华结成连理这么多年,对她的悉心照顾简直是无可挑剔。也许,他对林明华的那份爱更复杂、更深沉和更世俗一些罢了,他只是一个不善于表达之人。他从农村奔出来不容易,对严酷的现实有着更加清醒和冷峻的理解。

陈一鸣稳坐在明州市轻工业局第二把交椅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对他唯有仰视而已,成为正县级领导干部指日可待。他的妻子也戴上了副县级干部的乌纱帽,两人比翼云天,无限风光尽收眼底。膝下女儿陈艺馨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如此完美的家庭,令人万分艳羡。在旁人看来,这桩婚姻没有什么理由不幸福,世界上还有多少家庭能比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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