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华独自带着女儿去了M国好几年,听说是在一所特殊教育学校。
有一年夏天,太阳异常毒辣,仿佛发出了最后的疯狂,要把它集聚的所有能量都释放出来,将海洋中的每一滴水都蒸发掉。明州市的温度突破了历史性的45度极值。
头一天晚上,林江华给丁飞发了信息,说第二天下午五点整到达明州市彩云机场,希望他能开车去接她们母子俩。
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妻子和女儿了,放下电话,丁飞激动得像五岁孩童般手舞足蹈。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三点还在辗转反侧。他在想林江华带着孩子在异乡孑然一身一定受了不少苦,他在想可怜的女儿三岁突然失去了光明,彻底看不见美丽清晰的世界,那是何等的可怜啊,命运对于女儿有着太多的不公。当他想到女儿的百般不幸竟是自己一手酿成,在听不进去半句忠告而一意孤行之下铸就了深重的罪孽,就更加思绪难平而惴惴不安。整个晚上,好似一根无形的马鞭在猛烈而不停地抽打在心上。
第二天下午三点,丁飞提前两小时向车间主任告了假,他想早走一步,到机场去迎接妻子和女儿的到来。丁飞平时可谓随喊随到和极具敬业精神之人,领导对他的小小愿望没有半点迟疑,当即同意他宜尽早前往,说都是多日未见的年轻人了,望穿秋水的心情完全能够理解。其实,从他步入工作岗位十多年以来就一刻也未曾离开的409厂到达彩虹机场,五十分钟已是绰绰有余。
丁飞正准备发动车子之时,明显地感到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了。远方的天际令人目眩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沉闷的雷声像草原上暴躁的猛兽怒吼着不时传来。当他刚从停车场钻出来,一个震耳欲聋的雷声仿佛就在车子前面的引擎盖上爆炸了,他跟着剧烈摇晃了一下。头上的乌云像煮沸的开水般翻滚着,蚕豆大的雨滴像子弹从高空直射而下,狂风把树上的叶子稀里哗啦扯下一大片来,在地上迅速卷缩成一团,然后又把它们拉成一条直线,像一排雁阵冲天而去。为了能够早一秒钟见到朝思暮想的妻女,丁飞真是无所畏惧,外面的极端天气反而更加坚定了他内心的笃定。自从收到妻子的信息,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煎熬与等待,他已感到心急如焚和迫不及待了。
丁飞在漫无边际的雨幕中跑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在正常情况下,还有十多分钟他就能进入机场的地下车库,躺在车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等着妻女抵达的喜讯。此时风狂雨骤,黑云压顶的天空似乎撕破了一个大窟窿,暴雨倾盆而下,他觉得车子是在一条无边无际的大瀑布中穿行,眼前的挡风玻璃在雨水的暴力冲击之下仿佛即将破裂,他的身子再次剧烈震颤了一下。癫狂的风愈发猛烈,路旁有几棵大树的枝丫发出被活生生折断的痛苦惨叫。
今天这场雨实在太大了,简直大得有点离谱,车子的雨刮器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丁飞前方的视线完全被雾蒙蒙的雨水遮蔽住了。当他缓踩刹车正准备靠边暂避一会,心里在骂这场雨真是来得不是时候,甚至是十分讨厌。也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车子却突然失控而悬空了,只听到“哐啷啷”的一阵声音,紧跟着翻滚了几圈,就冲进了路边坡坎下一片汪洋的稻田里——
林江华带着女儿丁然在空中嘤嘤嗡嗡飞了十多个小时,虽然脑子昏沉沉的感觉有点鼓鼓胀胀,但她的心情特好,毕竟有好几年没有见到丈夫了。飞机像一只硕大的蜻蜓稳稳降落在彩云机场,窗外的天空早已放晴,机场边上还挂着一道美丽的虹,零星地飘着细雨。林江华在收拾好行李排队等候下机之时,就迫不及待地打了两个电话给丁飞,奇怪的是丈夫的电话一直是通的,他却没有接。她发了一条信息:“我们已经到了”,丁飞仍然没回。又过了几分钟,她轻叹了一声,稍微有点窝火地又发了一条信息:“你在干嘛呢?怎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呀。”丁飞还是没回她,这回她真是有点生气了。林江华心头有点闷怨,这家伙昨晚嘴上像抹了蜜似的,不是说得好好的,自己答应准点到机场迎接她们母女?怎么搞的呢。她所了解的丁飞以前可从不这样,说起话来总是有一就说一,有二就说二,而且从不懂得什么叫虚情假意。几年不见,难道他变心了?看来,平常听人们说男人大多不靠谱果然不假,且都是混账东西,关键时刻就跟你掉链子了。她在抱怨丈夫,你工作真忙有事走不脱,本在情理之中,也应该告知一声,我和女儿招一个出租车就是了。林江华噘着嘴,晴朗的心空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她拉着女儿闷闷不乐地走向行李卸载的地方。
拿到行李,出了机场,林江华又打了两个电话给丈夫,同样的通了没有接。她本心想招出租车回家算了。只因行李偏重,到出租车停靠点要楼上楼下的绕几圈,再加上又拉着蒙了面纱的女儿。她只好叹息着打电话给爸爸,给他吐槽了一肚子的苦水:说昨天和丁飞讲好的事,现在连人影子都没看到,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父亲抚慰着女儿,说丁飞是不是临时接到了单位的紧急任务,叫女儿在机场稍等,一会就有车子联系她。
林震云给彩云机场的老总打了一个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有一个说话非常客气的小伙子打电话给林江华,说大姐请您走到机场出站口的路边,自己马上过去接她。
林江华拉着女儿慢慢走出航站楼,一眼就看到一辆崭新的黑色奔驰果然停靠在路边,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拈一只小鸡一样把行李提到后备箱,并迅速转身帮她把女儿抱上车。坐在车里,林江华心头依旧疑惑与不解。
当林江华满怀懊恼地经过一座古桥后右拐即可到达曾经熟悉的家之时,她接到了妹妹林上华有气无力好似喝下了麻辣汤般打过来的电话:“姐夫、姐夫他刚才去接你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人已昏迷不醒,被救护车拉了回来,正在我们医院抢救。”这一句夏日里飘雪的话,让林江华如坠深渊之中,仿佛头上的天空轰然塌了下来。难怪丈夫一直不接电话和不回信息,原来,他遭遇重大不幸。她哪里还有半点心思回家,立即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吩咐小伙子调转车头,一刻钟之后她把女儿塞到妈妈手里。林江华像一阵旋风般迅速冲出门去,小伙子好像早已听出了大姐家里遭遇的不测,一直善解人意的在路边等着她。
在去医院的路上,林江华想到自己婚后磕磕碰碰,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如此艰难。她又开始自责起来,刚才真不应该责怪丁飞,而且对他一度有着很深的怨恨。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她难道还不知根知底吗?如果丈夫今天有什么意外,她可能也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她的内心如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忍受,泪水奔流而下,完全模糊了两边的车窗,她再也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离开这个城市已有好几年,曾经多么熟悉的家园,她却仿佛置身陌生的城市,有几条新开发的大道两边高楼林立,散发出与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现代都市气息。车子拉着她绕来绕去,恰逢下班高峰期,她感觉坐了很久。
如果丁飞真的走了,她和双目失明的女儿今后的生活不知该怎么办?漫长的人生之路又将如何继续下去------
当林江华正沉浸在一片迷茫而胡乱的思绪之中,小伙子猛然停靠在路边一棵百年古银杏树下。“大姐,到达医院了。”他轻声提醒着车上的大姐。
“谢谢你,真是辛苦你了!”林江华下车一边向小伙子表达着真诚的谢意,一边疾步奔向医院外科大楼。
只见妹妹林上华和妹夫尹开山守在抢救室外面的凳子上,两人双眉紧锁。妹妹连忙起身告知她姐夫的手术仍在进行中。
见到姐姐林江华,尹开山夫妇的情绪才缓和了下来。尹开山安慰她不要过于担心,刚才自己看了丁飞全身CT检查结果,问题不是很大,应该沒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头上受了点轻伤,不过轻微脑震荡而已,腰部可能两处骨折。
听了妹弟的一席话,林江华一直惊恐而紧绷着的神经略微松缓,她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林上华从包中抽出纸巾递给姐姐,并轻挽着她的手臂,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丁飞横遭车祸,大难不死,只是折断两根肋骨,医生说伤筋动骨,得至少卧床一百天。林江华每天带着女儿去照顾他,女儿虽然看不见什么,但一见病房就“哇”地一声抱着爸爸哭了起来。丁飞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看到女儿长高了一大截,变得乖巧懂事,知道如何体贴他人了,泪水瞬间奔流而下,他不知这泪水里面是忧伤多呢,还是甜蜜多一些。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吧。
丁飞和林江华为这辈子有这样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而深感欣慰。尽管命运于丁然有多么的不公,无论让她站在牂牁省荡人心魄的世界著名大瀑布之下,还是徜徉在高山之巅的澄澈之湖,即使世间绝美的画卷展现在她的面前,也纯粹是一种多余和虚无。在她面前,永远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已。然而,他们觉得丁然是一个聪慧懂事和心地善良的女孩,说起话来总是那般温婉体贴和抚慰人心。她说自己即使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那些曾经遇见过的美好风景已经永远铭刻在了内心深处,每当自己回想起来,就把它们一遍遍地翻找出来,也能感受到一种满满的幸福而回味无穷。再说了,爸爸和妈妈目之所及和欣赏到的那些美景,回到家中分享给她,不也是一件十分愉快而富有诗意之事吗?科技日新月异,也许哪天自己又能重见光明了呢。懂事的孩子总是反转过来体谅和宽慰自己的父母不必忧伤。别看丁然十岁不到,她说自己在国外生活,没有什么时间陪伴爸爸,可能让他多心了,这些话如同赤虺河上的一轮明月直泻心间,让作为父亲的丁飞犹如吃了黄连一般苦涩。几年来,他觉得自己亏欠女儿的实在是太多了------每当他想到女儿的不幸是因为自己一时鲁莽、冲动以及极端不理智酿造一杯苦酒,他的内心就犹如禾麻般反复鞭笞。每当看到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在心头陡然升起,他常常气愤得摔给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在丁飞住院期间,林丁两家的人陆续去过医院。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岳父林震云乃一个大忙人,是小女儿林月华陪着母亲去的。林震云倒是说了一句算是非常体恤民生的官话:丁飞住院期间的营养还得要跟上的。
丁飞说对不住妻子江华和女儿,他把人没有接到,反倒让她们母子俩一下飞机就跑到医院来照顾自己,在良心上他很是过意不去啊。
“这种倒霉事谁想摊上呢?只是那天突发鬼天气,明州市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明州市气象台播报说那天在一个小时之内降雨量居然达到150毫米以上,是有史以来的最高记录。你也是当时心急了点,一味在替我们母女着想,想早点见到女儿,那么早的就跑去机场。你要是稍微晚点出发,等雨下小点或者完全停住了再赶过去,也完全来得及啊。也许那样,就彻底避开了暴雨瘟神。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不能太苛责自己。还好,那天车子滚进了稻田里,要是滚到其他地方呢?听说离那块稻田五米不远就是一处断崖,现在想起来真是心有余悸。还好,你只是受了点轻伤,只要命保住了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林江华握着丈夫的手燕语呢喃,又忍不住流下那不争气的眼泪。
丁飞在医院躺了三十天被接回到家中,医嘱强调需卧床静养两个月。按照医生的叮嘱,他的双脚还得抬高而吊起,整个身子不能随便动弹。医生说再坚持十天后才能下床慢慢活动。他有时痛苦得用手捶打着床沿,疼得脸色发青而汗水直淌。他心想,车子为什么不滚下去当场“报销”算了?如果当时一走了之了,自己也免得活受罪,哪像这种屠宰场吊起脚来杀牛般的苦罪啊!真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还好,有一个贤淑善良的妻子和乖巧听话的女儿一直在床边陪着他,女儿用她粉嫩的小手紧紧握住爸爸的一双大手,问爸爸身上哪儿在痛,把她胖嘟嘟的脸蛋贴在他那怀里,轻轻地吹着,想帮他减轻一点伤痛,让他心头稍微好受一些。
丁飞心想:自己是真不能一死了之的呀,他也还真是死不起。如果那天滚下去真走了,他不知道可怜的妻女今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有,还有自己年迈的父母,他们膝下唯有自己一个独苗子,将来年老多病去依靠谁?如果那天他滚下去“阿弥陀佛”见了阎王佬,说一句不该说也不怎么好听的话,一双父母今后病倒在床上了,连个端屎端尿的人都没有。父母养育儿子一场,到头来却落得那般下场,想起来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一种悲凉。如此看来,虽然自己的确遭受了点皮肉之苦,那也不过是一回小灾小难。因此,丁飞庆幸自己命中八字大,从二十多米高的坡坎噼里啪啦滚下去,一条小命居然还捡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