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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市在牂牁省各地的经济排名处于前三甲，有着九百多万人口的红利，然而要砍去三分之一的极贫人口，明州市政府真乃头顶一座灰蒙蒙大山。每年从各单位抽派大批精兵强将到基层驻村定点帮扶，并把它作为年终目标考核一票否决制。自从接力棒传到林震云手中三年以来，脱贫攻坚取得了阶段性重大成果，贫困人口哗啦啦跌至一百万以下，关于这一点，牂牁省委领导心里还是有数的。
无论是在大型国有企业，掩藏在大山之中的厂矿和城市棚户区改造工地，还是更为偏远的大娄山脉深度贫困区坡改梯现场，人们总能看到林震云一路奔波与忙碌之身影。作为市长的他很想拿到第一手翔实的资料，以便更清晰地了解到各项改革历经多年，上访信件依然如雪花般飘向市政府，老百姓心中到底有着哪些滔滔不绝的苦衷呢。社区标准化建设如何树立起一面标杆，高速公路土地征收补偿是否到位，还有农村学生的营养餐涉及千家万户，哪一个环节不是牵涉到普通民众的切身利益。他真是一点也不敢疏忽。另外，更为要命的是，由于大批农民潮水般涌入城市，从而引发史无前例的农村土地荒芜、水土流失与生态环境恶化等尖锐问题，他这个做市长的真可谓压力山大，一日也不得安宁，更不可能回避而躺下高枕无忧。所有这一切，林震云终归得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案才行啊。
林震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咱们当干部的不要每天坐在办公室把二郎腿翘起，偶尔下乡去也只不过是走马观花。他说当干部就要像当干部的样子，要挽起袖子，静下心来沉下去，特别是要深入到最基层和一线中去，走到田间地头，走到机器轰鸣声中，去和亲爱的农民老大哥和工人兄弟拉家常，要与他们喝一杯纯正的包谷酒，与他们交心与促膝长谈，人家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把一些客观情况反映上来。林震云不止一次地说过，相关部门要把存在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梳理出来，建立起一本自己的台账，再成立督导组去督导落实，对那些落实不到位的，该打屁股的绝不能手下留情。他还说干工作不要你敷衍我，我敷衍你，大家敷衍来敷衍去。大家更不要以为干部都是流水的兵，前任不管后任，往往干不了几年屁股一拍营盘就要更换，哪管后来者债台高筑。今天哄明天，明天哄后天，到头来尽做些哄鬼的事情，这样要不得，将来吃亏的还是那些小老百姓。
林震云经常在大会小会上大声疾呼：群众利益无小事啊，当官的不为民作主，那还不如回到赤虺河边去种红薯。他还在干部大会上讲，党员干部能否靠得住，关键是要看他办不办实事，能否为老百姓干几桩摸得着而看得见的漂亮事，不要整天去摆什么花架子，玩几招狗日的花拳绣腿，他平生最恨那种耍花花肠子的人了。林震云当着大家是这么说的，他也的确是这么去做的。
记得几年前，那是林震云刚任市长不久，就发生了一辆公交车驾驶员蓄意坠湖的恶性事件，车子在五分钟之内就沉入了几十米深的湖底。明州市在第一时间及时上报，并迅速成立了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林震云亲自担任组长。最后，在清理死亡名单时，让人感到特别心痛的是，其中绝大部分是参加高考后走出来的莘莘学子。整个事件一时之间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市民群体对政府工作大失所望，甚至发生了群体上访事件，带来极为恶劣的负面影响。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还派出工作组到明州市进行挂牌督战。
林震云经过一个多月夜以继日的奋战，最终查明这是一起重大安全责任事故。牵涉到城市棚户区改造，房屋拆迁补偿安置工作没有做深做细，从而引发的一场重大社会悲剧。驾驶员李某，因房屋拆迁三年多，婚姻家庭有些不幸，他与妻子长期内耗不和，离婚后独自在外面租着一套即将面临改造的房子，拆迁费用又一直没有补偿到位，过渡费用也没能够及时跟上，所有这一切，在李某的头顶上日积月累，聚沙成塔，把一个大男人彻底压垮了。负责拆迁工作的同志在工作中存在重大失误，没能及时做好思想安抚与细致入微的解释工作。于是，李某彻底看不到了一丝希望，对社会和人生完全失去了信心，对周围一切持怀疑态度，日益不满社会现象，就产生了蓄谋已久的报复社会的疯狂病态心理。
听说，李某来自农村，应聘到市公交公司，在老家还有八十多岁年迈的双亲，他对自己的老人十分孝顺，经常带着大包小包回去看望。他平时寡言少语，很少有朋友与之往来，为人胆小谨慎。事发当天，他提前半小时灌了一瓶五十三度的酱香型白酒下去，给自己壮了胆。还听说，李某平时一向比较节俭，生活比较简单，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超过两百元，但那瓶酒的确是好酒，懂行的人说要管上好几百元，应该是他珍藏了很多年，一直没有舍得喝。事发当天，李某精心挑选好了时机，当车子刚好停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恰逢高考的学生像决堤的潮水一样从考场里面涌出来。他屏声静气地等待着那些对未来满怀无限憧憬与希望的年轻人一个二个完全上车坐稳，按照惯常的行车路线缓缓行驶到景色旖旎的湖边路段，在任何人根本没有什么防备的情况下，吃了疯狗肉的李某，瞬间把车子加足马力提升到一百码，冲上路边台阶，疯狂撞开平时看来十分坚固的湖边钢铁护栏，直接奔向了湖中。庞大的公交车突然坠落湖面，溅起来巨大的银色水花，浇透了那些被突然降临的巨大灾难惊吓得魂飞魄散的路过之人。二十多分钟后，等到救援人员赶到之时，车子早已是泥牛入海，湖面俨然是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实乃不幸中的万幸，有一半的落水者通过自救方式游到了岸边。驾驶员李某头破血流不止，在事故中当场死亡。
明州市政府对每一位遇难者家属进行了高额的经济补偿，对相关的几十人进行了严肃的问责处理，而且明州市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长也因此丢了乌纱帽，总算暂时平息了沸腾的民怨。因林震云走马上任不久，也鉴于他在事后的妥善处理和在脱贫攻坚工作中的大力举措，牂牁省委经过反复考虑，对他免于处分，但要求组织上进行诫勉约谈，同时责成明州市委和市政府作出深刻的书面检查。
公交车坠湖事件带给整个社会的教训是惨痛而深刻的。十八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了，它将给十八个家庭带去永远的无尽伤痛，值得活着的每一个人深刻反思。
自从公交车坠湖事件发生之后，林震云有了一种如临深渊和如履薄冰的负重与不安之感。他觉得自己彻底辜负了明州人民的满腔热忱和满怀期望，甚至觉得自己在他们的脸上蒙了一层灰。
转业回来之初，林震云是决意要在家乡父老面前有一番很大的作为。他本想鞠躬尽瘁，并未想到什么青史留名，一心做到勤政为民和务实就好。如今，尽管遇到了一些不顺心之事，他仍然有着足够的信心，同时也有着强大的决心，把前行路上的那些拦路虎一个个地拿下。
林江华带着女儿回到明州已有三个多月，在妻子的精心护理之下，丁飞的身体已无大碍，可以偶尔去一趟车间。M国那边女儿所在的盲文学校打来好几个电话在催促，说课程不能耽误太久，否则丁然掉队了学习起来会感到很吃力。林江华有些犹豫了，丈夫刚遭遇一场重大灾难，女儿一年下来就要二十多万，这几年已经花去不少，还好，身后有一大家人在支撑着。光靠丁飞那几千块干巴巴的工资，恐怕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林震云内心非常不爽，只因当初大女儿林江华对自己的万般忠告皆是置若罔闻。后来，在妻子岳虹的耳鬓厮磨之下，林震云尽管如鲠在喉和余怒未消，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明知妻子在明里暗里支持着女儿，他只得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作为自家孙女，丁福安则消气较早，丁然到M国不久他就发了话，叫儿媳林江华带着孙女安心在那边学习，不要担心经济上的事。的确，林丁两家人一心为了小孙女丁然，把多年积攒在坛坛罐罐里面的那点积蓄都拿了出来。
月色如水、清凉的风一阵一阵吹拂在脸上。林江华和丈夫坐在月光洒满的阳台，女儿刚刚入睡盖好被子。夫妻俩好久没有这样清清静静的坐下来了，像回到了从前的恋爱时光一样相依相偎，彼此之间沉默了好一阵。
“我说啊，丁飞，你倒是说说人活着究竟该做些什么？其目的和意义何在？”过了好一会，妻子终于打破了寂静不动的空气。她问了一个最古老最原始但对很多人来说，终其一生都没有弄通透的人生三大终极问题之一。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要让我觉得啊，不同的人嘛，他的人生目的和意义应该是有所不同的。”丁飞满含深情地拥着妻子。
“那我们俩的人生目的和意义是什么呢？”林江华想搞清楚和具体点，用一句简短的话直奔要害。
“我们嘛，不就是为了我们这个的小小的婚姻家庭和女儿一生的幸福。”丁飞回答得十分干脆简洁。
“那我们就这样活着，好不容易来人世走一趟，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些，那我们是不是和一只整天在洞口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的蝼蚁有啥区别呢？如果只能是这样，那我们活得也太狭隘和自私了点吧，难道说就没有一点什么比如说更高尚和更有价值的追求了吗？”林江华今晚算是对自己的人生发出了惊天之问，表露出来无限的感慨和忧伤。他和妻子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林江华从未有过如此严肃而认真地对待这样一个问题，丁飞还真是得了一惊。
“古圣先贤不是说了，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话多么崇高，听起来是多么的动听和让人热血沸腾啊！想为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哪一个人不想呢？我也何尝不想啊——那可得有干大事具备一个很好的平台和基础呀。否则，一切都只能是空谈，一切都将是付之东流。如果只是仰望星空与侃侃而谈，说话不着边际，而没有脚踏实地的付诸行动，那些大话早晚会把牛吹死的。想当年，我青春年少之时，也曾有过雄心壮志的。”丁飞情绪高昂却又不得不扼腕叹息起来，很显然，他曾经也是一个很有抱负和满腔热血的人，也曾想过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和报答社会，但就目前而言，只能是壮志未酬而已，不得不屈服现实的无奈与生活的压力罢了。
“爸爸青春时代战斗在边防，为国防安宁抛洒热血，如今又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可谓一生都在为老百姓谋幸福，真不枉空来人世一遭，他的人生才是富有意义和价值的呀。然而我们平凡如草芥，整日疲于奔命，为生活所累，还自顾不暇呢，所谓的奉献从何而来，哪里谈得上什么人生价值啊！”林江华发出了一声轻叹。很显然，她对目前自己所处的人生境况感到非常失落，同时也深感自卑，在情绪上已处于低谷。丁飞站起来轻轻揉了揉妻子瘦削的双肩。
“每个人选择的人生道路不一样，必然就会遇上不一样的风景，我们不可能千人一面，但每个人活着都应该是独具特色和各有千秋的。有的人表面上活得风光无限，但背地里却是颠沛流离或者拾起一地鸡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也许悄悄地潸然泪下。在别人看来，有的人连栽几个跟斗过得很不顺畅，甚至说是已经过得窝囊透顶，或者已是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他自己却感到十分惬意和非常知足，一副静坐江水边，笑看风云起的模样，整天还带着一张乐呵呵的笑脸。我亲爱的老婆，你再低头看看那些并没有什么文化却倾尽全力的农民工吧，人家抛妻别子的来到城里，整日拼死拼活的到底为了什么。他们吃的是路边盒饭，住的是风雨飘摇的工棚，身上也是满身泥巴味。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之时，身无分文的打工者却乐呵呵坐在昏暗的路灯下，斗几盘地主才去睡觉，你看人家过得多么的自在逍遥啊。难道他们就没有生活的压力吗？难道他们就没有什么烦恼在心头吗？我看未必，人家只不过心态好，尽量不去和别人攀比罢了。他们只不过抱着一种他做他的官老爷，我当我的农二哥的生活态度，所以才过得舒心和坦然。亲爱的，我们尽力做好自己吧，尽人事而听天命，人逢一世，最多不过三万多日，能够做到问心无愧，那就没有白来一趟。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为社会做点什么就尽量去做吧。你说呢？”丁飞轻言细语宽慰着妻子，林江华再次轻轻叹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在银色的月光下，他仿佛看见妻子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上午时分，一家人用过早餐，丁飞在网上帮母女俩订好了机票。林江华有点难以取舍，丈夫大病初愈，她哪里忍心就此别去。她千叮万嘱着爱人尽量去做一些康复训练，待身体逐渐恢复后再去跑步或者游泳之类的增强体质，今后一个人做什么事都要格外小心。他们这个小家是再也经不起什么意外和折腾的了。
林月华开车送姐姐和侄女去的机场，丁飞腰部的伤表面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但有时还在隐隐约约的疼。上次去机场的路上出了事，林江华心里还留有一大片阴影，至今心有余悸，没有让丈夫开车。丁飞执意上车陪妻女走到机场入口处。
临别之际，丁飞拉着妻子和女儿的手，久久不肯丢开。林江华心里更不是一种滋味，女儿递给过来一张纸巾，并在一边不断安慰着爸爸，说自己和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家同住一个地球村嘛，去去来来都很方便的，最多也就一天的时间。说起来倒是要不了多少时间，可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见面又是一个在飘雪还是落花的时节。林江华心里仿佛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撕扯着，一边是刚从死亡边上挣扎回来朝思慕想的爱人，一边是受到命运的不公正对待有着血肉相连的女儿，无论哪一个，对她来讲，今生今世都将永远无法割舍和释怀。但她又不得不暂时离开丈夫，毕竟关系到女儿教育的一生大事。
林江华和丁飞组建的家庭虽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甚至还有点遗憾或者非常不幸，但他们始终认为，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正如佛所说，人生本苦，不苦则不是人生。每一个奋力向上的人，他的生活都不会过得安逸，要想过上舒坦的日子，只有等到百年之后，眼睛一闭到草堆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