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林明华说要向爸爸汇报一下思想。开天辟地第一回,真有无事不登三宝殿般郑重其事。
“丫头片子的,你还有啥子思想要汇报的?”林震云心头颇为不悦,带着几分不屑的味道,“如果不是很紧急,等哪天你和小陈一块过来。”林明华正欲补充点什么,其父亲已把电话挂断了。
在并未完全征得许可之下,林明华因一时情绪激动,早已顾不上许多。她是让保姆搀扶着过去的,陈一鸣当天到外地去参加一个招商引资项目。
父女之间见面没有什么拐弯抹角,也用不着。一进屋林明华丢开双拐,就喘着一大股粗气向爸爸雨泣云愁了一通。她的母亲从未见女儿有过如此激昂的情绪,只得在一旁不断地轻言细语加以抚慰,并再三提醒她有什么话先理络清楚了再慢慢蹦出来,深怕女儿在情绪难抑之下冒出什么不当言语,进而招致一顿噼里啪啦的臭骂或者收获几记响亮的耳光。
“小陈的进步的确挺快,戴上副县级领导干部的帽子已有好几年了,当然,这首先还得感谢您这个岳父大人的精心栽培。自己作为他的妻子做个贤内助倒也没错,但也不至于总是一成不变和原地踏步吧。再说了,自古以来夫妻之间推崇的是比翼双飞,从未听说一个人要远走高飞而另一半守在枝头的窝里看家啊?自己不可能一辈子在那暗无天日的档案馆里守着那堆发霉发黄的古籍,慢慢地变得人老珠黄吧。万一哪天小陈真的飞得太高太远了,他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别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光芒四射的老爸,嫉妒得眼睛都差点挤鼓了出来。事实上,可又有谁知道其中的真相呢?在那个要死不活的档案馆里一呆就是十多年,走在大街上根本没有一个人拿正眼瞧过我,在他们眼中,我看到的全是冷漠与怜悯之意,好比那种挨打之狗的眼神。爸爸,您想过女儿心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一种趟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那般生不如死的滋味啊——”林明华真是泪如井喷,以一种锐不可挡之势,把蓄积了三十多年的泪水与苦水一咕噜倾泻了出来,犹如一条巨大的瀑布从高空直奔而下,径直喷射在父亲的身上。
林震云坐在沙发上眯眼抽着他那唯独钟情和永远也抽不完的荷花,一开始并未在意女儿的话。后来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鬼火直冒,甚至想当场把五星级景点“五指山”印在她的脸上。但他今天只是轻咳了一声,强吞口水把心头那股无名怒火压了下去。作为父亲的他猜想女儿也许最近在工作中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只不过一时半会找上门来发神经病而已。或许是一对小夫妻在生活中闹了点不愉快,想到父母这里来一吐为快。同时,他也考虑到林明华已是不大不小的人了,再加上身体行动不便,偶尔闹一点小情绪也在情理之中,后来就心不在焉地拿半边耳朵在听。渐渐地,他觉得女儿说的话也并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和一无是处,不仅感到后脊背有一阵阴风掠过。他可从未想到如此深刻的一个层面,在他心目中,女婿嘛,不也是自己的半个儿啊。况且,夫唱妇随又有什么不好呢?的确,在几个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他对她们的亏欠犹如赤虺河之水源远流长,林明华从她娘的肚子里掉下来就身带残疾,在过去的生活中遭受的苦楚谁不清楚。自己从前那支闪烁在密林深处的部队总有打不完的仗和练不完的兵,世界上除了自己的部队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是无关紧要,就连春节那几天也极少回家。转业回到明州市,明华已经长大成人,不久则成了家,父女俩几乎没有单独在一块闲聊过。他整天就像牂牁高原上的一只大蚂蚱蹦上窜下,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好像工作就是自己的老祖宗,且一点也不敢怠慢,也根本得罪不起。林震云平时对几个女儿的关心的确甚少,特别是对三女儿林明华的关爱更是微乎其微。说一句不好听几乎不近情理的话,他过去曾觉得明华这个姑娘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累赘和多余。让他感到困惑不解和郁闷至极的是,林家祖上一向行善积德,怎么会冒出一个右腿短了一截而格格不入的丫头片子来。但是,他不得不幽怨地吐出一圈烟雾,又转念一想:不管怎么样,多年的艰难都挺过来了,毕竟是他和妻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最后,林震云好似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样子,使劲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把一只吸满血的蚊子打得血肉横飞。他站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以一句话彻底结束了女儿不厌其烦和滔滔不绝的思想汇报:你今天已经啰嗦得够多的了,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可不准随便跑过来发牢骚。
一阵狂风骤雨之后,林明华见其父亲并没有动雷霆之怒,认为效果已基本达到,就在母亲的好言劝慰之下悻悻然离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临近下班之前,林震云给明州市委组织部长胡咏怀打了一个电话,问他在忙些什么呢,不如到办公室来喝一杯茶适当放松一下。
明州市委大楼和政府大楼之间相隔不足一箭之地,胡咏怀放下电话不到一刻钟,就轻敲了林震云虚掩着的门两下。
“进——来”,房间里传出一种沉闷而潮湿的声音。待胡咏怀的屁股刚挨到凳子边上,林震云就竹筒倒豆子般拉出来一长串。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在我心头有一块永远不能痊愈的伤疤,它总是让我茶饭不香,夜不能寐,你嫂子也常常夙夜忧叹。几个女儿的事情,我也从未认真管教过。早些年吧,我是想管也管不过来。茫茫大千世界,自己觉得顶天立地,什么东西都不亏欠,唯独过意不去的就是几个孩子。特别是那个三女儿林明华,目前在市档案馆上班,虽然柱着拐棍,在行动上有点不便,但在工作能力方面,下面的人反映还是过得去的,而且在个性上又十分好强。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再清楚不过了,最重要的是在政治素质上那是绝对的忠诚可靠。林明华的丈夫陈一鸣在不断取得进步,提拔为副县级干部已有好几年。我在想,她作为妻子,就在那一年到头见不着阳光的档案馆里,守着那些灰不溜秋又永远开不了口的东西也不是个办法吧。我希望两个年轻人能够共同成长进步,彼此之间的差距不要拉得太大,这样才有利于夫妻之间的和睦共处。就像广袤无垠的天上,你什么时候看到是一只孤雁在展翅高飞了?它们常常是成双成对。如果唯有一只大雁在空中,那就是一只受了伤或者生了病的孤雁被同伴抛弃了。你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机会,我是说在可能的情况之下,你让我那三女儿林明华也去锻炼提高一下,也好把自己心中挽了多年的疙瘩解开。身为父母的,里里外外,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周全,做人真难哪。当然了,这种事还得有一套严格的程序,绝不能给你这个做组织部长的有所负担。”
“这是今年刚上市的大娄山明前翠芽。”林震云指着茶几上的杯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样子不咋的但口感挺不错。”他同时端起自己的大茶杯猛喝了一口,把略显无奈的目光投向胡咏怀。
“哦,是这样。首先感谢老师对学生的信任与器重,这事就让学生来给侄女好好谋划一番。学生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都是仰仗您老师的精心栽培吗?您的家事学生定当义不容辞。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也就是我的亲侄女了。的确,生而为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老师崇高的人格和光辉典范,特别是过去在前线部队上建立的那些不世之功,把Y国人打得狼狈鼠窜和满地找牙,不是老师您心怀慈悲之心,主动撤退下来,恐怕他们的都城早就被夷为平地,现在满街都是我华夏炎黄之孙了。您的丰功伟绩永远值得全国人民爱戴呢。您的困难嘛不就是大家的困难,您忧虑的事情也就是咱们老百姓的事情。能够为您排忧解难,也就是真正的在为民办实事呢,我这个学生定当感到十分荣幸和自豪呀。只有把您心中的那块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医治好了,您才有更多的心思和精力去为明州市广大人民群众谋幸福,带着大家共同脱贫奔小康啊。”
胡咏怀在进门之时看到自己的老师满面蒙霜,愁云凝重,还以为他最近失去了一位亲人。原来是此等区区小事,他听完之后显得很有信心和把握。林震云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可是一辈子没齿难忘呢。林震云从政时间不长,对于地方上的干部人事安排,他骨子里一向认为是非常严谨而讲究组织原则的,在有些方面就是雷打不动的红线。胡咏怀因感恩于林震云的大力举荐,私底下一向尊称他为老师。
“有了你这几句热肠子的话,我心里头也好受了一点。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也不再晃来晃去。还是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会说话。三言两语,就把人焐热得舒舒服服。” 胡咏怀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牂牁农学院兽医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时来运转改行到了政府部门而平步青云,在那个年代也的确称得上是有文化的人了。
林震云拍了拍胡咏怀稍矮一截的肩膀,他绷紧得如两条弓的浓眉渐渐舒展开来,神情略显轻松些了。其实,他最不情愿的就是给别人打招呼,哪怕是给自己的下属,哪怕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哪怕在旁人看来就像递一支烟那么方便,他都极不情愿。还有,作为政府官员,他最忧虑的是稍不留神就授人以柄,他平时最瞧不起的是那些挖空心思而走歪门邪道的人。在他看来,任何人都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和真本事去端牢自己的饭碗。但这一次,在命运多舛而楚楚可怜的女儿面前,也是这个世界上他亏欠得最多的人,关系到她一生一世的幸福,他就算再怎么铁石心肠也终于变得柔软了,他再也经受不了骨肉相连之情的反复折磨而忍不住开口了。他叫组织部长胡咏怀过来品尝一下刚上市的明前翠片,实在是情非得已啊——谁叫自己生下了一个让人永远揪心的女儿呢?
不过只是小菜一碟,胡咏怀可谓胸有成竹。明州市那么大的地盘,那么多的单位,作为市委组织部长的他要运作提拔一个干部算个什么鸟啊。根据他的能力和经验,也确实没有多大难处。有关干部选拔推荐那一套,他就像玩一副扑克牌,无论你怎么翻云覆雨的洗牌,他就知道自己要的那张牌居于中间什么位置,如果握在你手上,你什么时候把它打出来,他像戴了透视眼镜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他已经玩得非常娴熟,而不会留下任何一点破绽让人抓住了。
当然了,最终把林明华摞到什么岗位上去,林震云并没有对他这个学生提出什么硬性要求,他只说了这个侄女在身体行动上有些不便,胡咏怀的领会应该是争取让他上一个台阶,稍微轻松一点的岗位即可。另外,老师还特别暗示出另外一层意思,就是主要从解决侄女的有关政治待遇上予以考虑,让一对年轻夫妻总体保持一种地位上的平等性。
从林市长办公室出来,在回到市委大楼的路上,胡咏怀的步伐迈得轻盈而潇洒,他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有什么所谓的压力存在。相反,他要由衷地感谢恩师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无比信任与重托,把家里如此私密而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他觉得不是让他去解一道高斯数学难题,而是让他披挂上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胡咏怀在思考,究竟把林明华放到哪一个岗位上去比较恰当。最关键的一点是要做得像模像样,做得不露声色而且冠冕堂皇。就像云卷云舒,风行水上,不惊起一点点涟漪,在人前完全说得过去,甚至要得到基层群众的衷心拥护和大力支持。他通过派人到明州市档案馆初步了解,一直以来,林明华因身体行动不便的原因,平时到档案馆上班就有点不正常,三天打鱼两天撒网的情况时有发生。明州市档案馆的领导对她可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工资待遇上却没少她一分。对此迥异情况,连明州市档案馆守大门的老大爷都笑歪了嘴,他说那个让人搀扶和柱着拐棍上班的姑娘啊,平时很少看到她的影子,不过大家一向心知肚明。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那个瘸腿姑娘的老爸是谁?就算是个大瞎子也能看见啊。林明华一瘸一跛的处境让人看着也会动容落泪的,人家还忍心提她什么缺点呢?
如果把林明华就地提拔任档案馆副馆长,恐怕难以服众,更容易引起人心不稳,对她今后开展工作会有着无形的压力。最糟糕的情况是,让其他踏踏实实低头做事的年轻人会产生强烈的抵触情绪,他们会觉得世风日下、前程晦涩无望,再努力拼搏都是白费了狗力气,过早地看清了社会的阴暗面而产生消极懈怠的心理。还会带来更为恶劣的影响,那就是林震云原本在明州市老百姓心目中有着不错的口碑:一个非常清廉而干净的青天白日形象。最后,反被他胡咏怀搞得事与愿违而弄巧成拙,人们会认为明州市简直是乌烟瘴气和暗无天日,都是林明华的老爹林震云一手遮天才导致的,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苦不堪言。如果造成这样的后果,那他胡咏怀就把一手好牌打成了稀巴烂,他可担待不起这么重大的政治责任啊——绝不能辜负了林震云对自己的一片信任与重托,更不能愧对了他的精心栽培与恩重如山。
为了稳妥起见,胡咏怀还是关起门来认真琢磨了一通。他打算把林明华交流到与明州市档案馆相距甚远的博物馆任副馆长,那里的人对林明华知之甚少,对她来说怀揣一个梦想重新开始是最好的地方。正好,博物馆离她居家的地方不足一千米,对她正好也是一种生活上的照顾。这样的安排,他这个组织部长自认为是天衣无缝和十分圆满的,同时也算是顺了老师的一片心意。只不过,这样的安排会有一点小小的瑕疵。目前,明州市博物馆的领导职数己明显超编,当然了,在某种情况下,组织上认为确因工作需要,增加个把职数也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