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梦熊闷闷不乐地走进了黎月萍的居室,往床上一倒,瞪着天花板直发呆。他仿佛看见深坑中一堆饥饿的老鼠,正在啃噬张狗子的尸体,却仍然觉得不解恨。
黎月萍见潘梦熊那副样子,禁不住问道:“审明白了吗?”
“我一怒之下把他打死啦!”潘梦熊说道,“月萍,你训练的护院队,这次立下大功啦!”
黎月萍说:“什么大功不大功的!你瞧他们那个乱劲儿,象赶集似的。要不是仇英追得紧,险些被他逃啦!”
潘梦熊坐了起来,说:“你要抓紧训练,必须做到战而不乱。仇英那里,我自有重赏。”
黎月萍说:“要紧的倒是赶快查出内奸。”
潘梦熊摇摇头说:“谈何容易!”
黎月萍说:“这话以后再说,弟兄们还聚在大厅等你发话呢!”
潘梦熊无精打彩地说:“叫他们散了吧!
黎月萍说:“这等大事,怎好不给他们一个交持?”
潘梦熊说:“事情还不明不白的,给他们一个什么交持?”说着,便忧虑地走出了房间。
潘梦熊来到潘大可的居室,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了老太爷听。潘大可听罢,忧心忡忡地把那张纸条用大烟灯烧了。
“爹,”潘梦熊说道,“幸好张狗子被仇英擒住,若被他逃了,潘家大院就永无宁日啦!”
潘大可问:“仇英不曾私下审问张狗子?”
潘梦熊说:“抓住张狗子的时候,石敢当等人已及时赶到,当即就下了地牢,仇英没有机会审问张狗子。”
“如果是这样,多少还能叫人放心。”潘大可沉吟地说道,“梦熊,想不到我这潘家大院竟然出了内奸,你说他会是谁呢?”
潘梦熊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
潘大可说:“你要尽快找到牛延寿,问出那内奸到底是谁?”
潘梦熊叹了一口气,说:“牛延寿要是肯见我,就不会派张狗子来啦。”
潘大可连连顿足道:“我潘家大院要遭劫难啦!”说着,他又斜卧在床上吸着大烟,呆呆地望着烟灯跳跃的火苗,由不得想起了往事。
记得还是闹义和团那会儿,潘大可开了一个武馆。自以为创出了浪里刀,就目空一切,称霸乡闾,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料想,潘大可的所作所为,惹恼了一个叫仇世清武林好汉。他自小习武,练得一手好刀法。正值年轻有为、血气方刚,又生性嫉恶如仇。此时,他手提单刀,直闯武馆。门丁欲阻拦,被他一掌推出。另一个门丁见情况不妙,赶忙向院里大喊着跑去。
“有人来砸武馆啦!有人来砸武馆啦!”
仇世清大步走入武馆,迎面忽啦啦冲来一群大汉。他们二话不说,便跟仇世清动起手来,竟然都不是仇世清的对手,被打得七倒八歪。
正堂高台阶上,立着身强力壮的潘大可,声色俱厉地骂道:“大胆刁徒,你吃了豹子胆啦!”
仇世清问:“你就是自称浪里刀天下无双的潘奇?”
潘大可说:“你是哪家英雄好汉?”
仇世清一拱手:“在下仇世清,特来领教你的浪里刀。”
潘大可哈哈大笑,说:“自我潘某创出浪里刀,还没碰上一个对手。你既然来挑战,咱爷们儿就陪你玩玩!”
潘大可的话音一落,立即就有人送上刻有“天下无敌”的浪里宝刀。他将刀拿在手里,刷刷刷地舞了几个漂亮的刀花。仇世清也将亮闪闪的单刀,呛啷啷地抽出刀鞘。接着手腕一抖,刀鞘飞了出去,正好挂在不远处的树杈上。双方一抱拳,也不答话,就交起手来。他们两人在院中你来我往,只见刀光飞闪,杀成一团儿。围观的人,个个寒蝉若噤,目瞪口呆。渐渐的,潘大可的额头冒出冷汗,乱了步法。猛可里,只听仇世清大喝一声“着”,潘大可手里的钢刀被磕飞了。仇世清收住刀势,手腕一抖,亮出一个漂亮的刀花。那手中的单刀嗖地飞了出去,正好插入挂在树叉上的刀鞘里。
仇世清说:“潘奇,我本不想让你出丑。只因你目空一切,欺压乡邻,自以为练得浪里刀,便可人莫予毒,所以特来点拨你。日后再要张狂,小心你的脑袋!”言讫,他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摘下挂在树杈上的单刀,又飘然落地。
潘大可一时瞠目结舌,直到仇世清手提单刀扬长而去,他才清醒过来。待他连忙追出门外,却不见了仇世清。他一气之下,飞身而起,砸碎了门楣上的武馆牌匾。从此,便跟仇世清结下了仇恨。
八国联军攻陷天津之后,义和团惨遭杀害。潘大可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四处寻找仇世清报仉。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一轮夕阳悬浮在西天,把晚霞染得五彩缤纷。
潘大可带领一队清朝官兵,将一个宅院团团围住。他气势汹汹地提着浪里宝刀破门而入,身后簇拥着一群士兵,将仇世清围在院中。
仇世清勃然大怒,“你这奸贼,害了多少义和团弟兄,今日给我拿命来!”
两名清兵冲进院中,被仇世清抢起扁担打倒在地。
“仇世清,”潘大可说道,“取你的单刀来,我要你尝尝今日的浪里刀!”
堂屋的门猛地大开,走出年轻的夏蕴秋,把单刀扔给仇世清说:“宰了他,为义和团报仇!”
仇世清接住刀,刷地搅出一个刀花,飞身直取潘大可。潘大可急忙舞刀招架,和仇世清杀做一团,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墙头忽地出现无数清兵,用毛瑟枪瞄向仇世清。一排枪响,仇世清身上涌出一股股血水。他举起单刀,向潘大可掷去。潘大可躲闪不及,被击中左臂。他疼得大声嚎叫着,举刀向仇世清砍来。夏蕴秋仗剑冲来,迎住潘大可就是一通乱剑刺杀。潘大可满头大汗,勉强迎敌。这时候,一队清兵蜂拥而入。
潘大可大喊:“别伤了那个娘们儿,我要活的!”
夏蕴秋怒不可遏,与清兵杀在一起。
仇世清喊道:“蕴秋!为了孩子,快走!”
几名清兵冲来,仇世清勉强迎敌,身上又被砍了数刀。夏蕴秋杀开一条血路,冲到仇世清面前。她一手挽住丈夫的腰,一手舞剑迎敌。
仇世清用力推开妻子:“你快走!”
夏蕴秋刺倒一名清兵,回头再看仇世清,他已扑身倒地,气绝身亡。夏蕴秋大叫一声,使出飞剑绝技,十几名清兵惨叫着倒地。她几次冲向潘大可,都被清兵挡住。眼看清兵越围越多,夏蕴秋只得最后看了仇世清一眼,施展轻功飞身越上院墙。
“潘奇!迟早我必杀你!”
清兵纷纷举枪,夏蕴秋已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远远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潘大可猛地惊醒,瞪直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口,脸上滚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接着,他猛地坐起,举起大烟枪向烟灯砸去。只听得哗啦一声,烟灯被砸得粉碎。潘大可的举动,来得过于突然,竟把个潘梦熊吓了一跳。他呆呆地望着潘大可,半天没回过神来。潘大可也不解释,又躺了下去。一旁的丫头也吓得六神出窍,慌忙收拾起烟灯的碎片,又给潘大可点燃了一盏新烟灯。
柳香圃按照约定的时间,十分诡秘地来到了建造在英租界马场道的乡谊俱乐部。他走入院中,无心欣赏繁茂的花草,径直奔进了具有英国风格的俱乐部主楼。楼房内,设有餐厅、茶室、球房、舞厅、小型剧场和室内游泳池。柳香圃平日很少到这种地方,只是常常到俱乐部东边的跑马场看赛马。所以,柳香圃一走进楼房就感到很拘束,见对面走来一对外国男女,便赶忙给人家让路。
柳香圃来到室内游泳池边,忙四处乱找人。其实,游泳池并不算大,游泳的人也不太多,只是由于心里有些紧张,眼睛却又忍不住老是偷看半裸的外国女人,才耽误了找人的时间。田中仁次郎在水中玩得正高兴,一眼看见了柳香圃,便一个潜泳扎到了池边,麻利地爬了上来。
“柳先生,”田中仁次郎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先去舞厅等我,我一会儿就到。”说完,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柳香圃心中有些不快,认为田中仁次郎拿他们的约会,太不当做一回子事儿。自己郑重其事而来,他却若无其事地接待。尽管心里不满,柳香圃还是唯唯诺诺地连忙答应着,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柳香圃往前刚走了几步,便有一个丰满的外国女人爬上来。他忙陪上笑脸,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胸脯和肚脐。那个洋妞并不理睬柳香圃,径自沿着池边向前走去。柳香圃不由自主地跟在洋妞的后面,瞪着两只眼珠子瞅着一扭一扭的屁股,并不时地咂着嘴唇。突然,柳香圃的脸上和身上被泼来的池水溅得一激灵,忙用手抹了一把脸,满脸怒气地望去。当他看见泳池边的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娘儿们,又向他撩来池水,并七嘴八舌地喊叫着,忙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
“支那猪,不准盯她的屁股!”
“是,是……”
“游泳池不准穿衣服进来,快滚出去!”
“好,好……”
柳香圃被骂得面红耳赤,慌慌张张地几乎是在小跑,直奔游泳池的门口。几个外国女人在他的身后,开心地大笑着。柳香圃出了游泳池,忙用手帕擦着脸,站在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呼哧呼哧地运着气,好歹算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当他来到舞厅门口,不禁有些踯躅。向里偷看了几次,却不敢进去。倘若再受到洋人的奚落,岂不是败兴到家啦!他正在犹豫时,只见一位小姐笑吟吟地走出舞厅,冲着柳香圃摆摆手。他定睛看,原来是津门著名的交际花史小曼。此刻,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忙笑着迎上前去。
“哈罗,密斯脱柳!”
“史小姐,你是在跟我打招呼吗?”柳香圃忙笑着频频点头,并用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嘻嘻,在此相见,不胜荣幸。”
史小曼笑道:“我是这里的常客,倒是柳先生来得不勤。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啦!咦,柳先生的身上怎么溅了这么多水呀?”
柳香圃脸一红,十分尴尬地说:“刚才在游泳池,一位洋夫人跟我闹着玩,不小心把水撩到了我身上。嘻嘻,外国人的性格,实在过于活泼了。史小姐,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史小曼说:“除了你不肯赏脸,陪我的朋友总是很多的。”
柳香圃笑笑说:“我怎敢高攀史小姐!”
史小曼莞尔一笑,说:“末代皇帝溥仪避难于天津,虽然不精于交际舞,却总是身穿长袍马褂到舞场来玩。你比起那位老爷子,可就显得僵化多啦!”说着,她落落大方地挽着柳香圃的胳臂走进舞厅。柳香圃顿时受宠若惊,连路都不会走了。
乐台上,一名歌女在表情丰富地演唱《满场飞》;舞池里,对对舞侣在忘情地翩翩起舞。
史小曼问:“柳先生,你不跳舞吗?”
柳香圃慌忙摆手说:“不,不,我……我笨手笨脚的!”
史小曼由不得笑了,说:“这里又不是斗兽场,就把你吓成这副样子?”
柳香圃连连说:“不敢献丑!不敢献丑!”
史小曼说道:“田中仁次郎已经吩咐过了,让我在舞厅陪陪你。等他在水里玩尽兴了,才来陪你说话。”
说着,两人在舞池边坐了下来。柳香圃此刻恨死了田中仁次郎,人家有重要的情报向你报告,你却如同儿戏,请了个交际花来作陪。万一泄露了机密,谁来负这个责任?不过,身边有一位粉白黛绿的小姐陪伴,总比自己傻坐在这里看人家跳舞强。舞厅里,是一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这里没有市井尘寰的喧嚣,也没有花街柳巷的嬉闹,更没有战场上的呐喊和厮杀。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样温馨,那样充满诗情画意。柳香圃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成双成对的男女飘飘欲仙地舞来舞去,连嘴巴都张开了。
史小曼抿嘴一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柳香圃本是个粗俗之人,且生来面阴心毒,为人刁钻古怪。他懵懂地看了看史小曼,听不明白那句问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史小曼见柳香圃一副呆相,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惹得柳香圃突然沉下脸来,拗怒地睥睨着史小曼,差点儿骂出脏话。史小曼见柳香圃好好的变了脸色,不禁感到莫名其妙,便索性不再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