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婕回到自己的房间,仍然陶醉在温馨的感情之中。想到自己与仇英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心里不由得一阵怅惘。于是,她来到起居室的钢琴前,坐下来顺手打开了琴盖。她微微仰起头,目不交睫地注视着悬挂在墙壁上的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艘三桅帆船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奋力拚搏。那情景,恰恰与她的心情一样。苏文婕十分清楚,她与仇英的爱情,正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苏潘两家的争斗,仿佛是横在她与仇英之间的一道鸿沟。能否逾越这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将关系到自己的一生。此时,苏文婕的脸上由不得笼罩着忧郁、自信和向往的神情。她忽然想起王捷民说的关于“缘分”的话。难道缘分真的很神秘、很玄虚,就像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把人们牵在了一起吗?那么自己与仇英的那条线,自然也会时紧时松,时长时短。一旦断了,也就绝了情分,人就会分离。真若这样,那岂不是太残酷了吗?苏文婕情不自禁地舒展双臂,自弹自唱。那优美动听的歌声,充满了忧郁的色彩。
是情是缘
谁能说得明白
擦干你的眼泪吧
你就随着梦来
消失的光阴就像流水
年年月月
月月年年
我一直就在苦苦等待
是情是缘
谁也说不明白
迈开你的脚步吧
你就跟着我来
就算是相隔天涯海角
年年月月
月月年年
我也会把你记在心怀
夜风吹拂着白纱窗帘,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苏文婕蓦地被那月亮吸引住了,想起她与仇英在月下散步的情景,于是不由自主地推开通往凉台的门。她来到凉台上,看见海乐山正在院中演练三节棍,便随意地观赏着海乐山练武,借以驱散心中的郁闷。海乐山将三节棍耍到精采之处,忽然看见楼房的凉台上站着苏文婕,就陡然收住了招势。
“海先生,”苏文婕喊道,“为什么不练啦?”
海乐山也不答话,便将三节棍收了起来,转身欲走。
“你站住!”
海乐山听到苏文婕的大喊声,尽管心中不快,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了。俄顷,苏文婕跑出楼房,来到了海乐山的跟前。
“海先生,”苏文婕有些生气地问道,“你好像在跟谁赌气?”
“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你练武,我欣赏一下也不行吗?”
“你真的很喜欢武术?”
“当然喜欢,我还想拜你为师呢!”
“以小姐的富贵之身,何必要受这个苦?”
“如今国难当头,身上会些功夫,也好报效国家啊!”
“小姐的话,倒叫我这个七尺男儿无地自容啦!”
“我不过是信口开河,你可千万别认真。不过,会点儿武功,总没有害处吧?”苏文婕说道,“海先生,听说晚上你去楚先生家接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我不过是受苏先生的指派,要谢你该去谢他。”
“谢他?”苏文婕说,“他恨不得把我软禁起来,你还叫我谢他?”
“苏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你只管讲。”
“苏先生的做法,虽然使你感到不自由,却真的是为你好。”海乐山说道,“由于日军节节逼近,天津社会日趋混乱。各路劫匪也趁机兴风作浪,绑架案时有发生。更让人不放心的是,潘家大院豢养着一群虎狼之徒,个个心黑手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潘梦熊更将苏公馆恨之入骨,随时都会发生流血事件。你想,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苏先生的忧虑,决不是杞人忧天。”
苏文婕说:“可是,我总不能把自己关在苏公馆,整日里不见天日吧?”
“这倒也不是。”海乐山说,“再出门的时候,身边起码也要带上个保镖,以防不测。”
苏文婕忍不住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地说:“我要是去谈情说爱,也带上个保镖,像什么样子?文炳为这事,不是也很恼火吗?”
海乐山听罢,不由得心生醋意,便有些挖苦地说:“小姐,如果你去谈情说爱,有仇英给你做保镖,胜似我们十个人。只是被苏先生知道了,多有不便。”
苏文婕一怔,说:“你好像知道了我跟仇英的事?”
“请小姐原谅我的冒昧。”海乐山忙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你的心里不是一直就很惦记他吗?”
苏文婕下意识地点点头,说:“也许是吧!”
海乐山的话,使苏文婕无话可说。本来嘛,是她自己老是没完没了地向海乐山打听仇英的事,人家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海乐山去楚星辉家接她,却又没有碰面。说不定她与仇英一路上亲亲热热的情景,都被海乐山偷偷看到了。于是,她有些不高兴地转身就走。
“小姐!”
苏文婕不禁站住了,说:“你还想说什么?”
海乐山怅惘地说道:“我不希望你与苏先生发生冲突,更不希望你在外边出现危险。因为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给我们当保镖的带来麻烦。”
苏文婕说:“你怎么也跟我叔叔唱一个调子?”
“小姐,”海乐山深情地望着苏文婕,说,“请你不要误会,我跟你叔叔的想法并不一样。”
苏文婕忽然发觉海乐山的眼里,含着那种只有心灵才能感受到的目光,不禁怔住了,说:“你跟我叔叔的想法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能对我说说吗?”
“不,没有这种必要!”海乐山慌忙将那种目光掩饰起来,说,“其实,苏先生的想法我也并不完全了解,只是信口开河罢了。”
“近来你的话,老是让我感到有点藏头匿尾、吞吞吐吐。”苏文婕不禁说道,“海乐山,你在我的眼里,当真是一个谜呀!”
海乐山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小姐怎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是呀!”苏文婕说,“我也觉得奇怪!海乐山,能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吗?”
海乐山说:“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回忆过去。不过,小姐既然想了解我的过去,讲给你听又有什么关系呢?今天太晚了,等抽一个空闲时间,我一定讲给小姐听。”
“好吧!”苏文婕莞尔一笑说,“听你的故事,一定很有趣儿,我就耐心地等着吧。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苏文婕说完,径直向楼房的门口走去。海乐山站在那里,一直默默地凝视着苏文婕的身影。他不敢想象,假如苏文婕真的知道了他的故事,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
夜幕垂降,南市又变得热闹起来。由江苏督军李纯兴建的群英戏院门前,贴着“北平京剧名旦李瑞娘首次来津打炮——全本《红鬃烈马》”的巨幅海报,以及李瑞娘的大幅彩色剧照。戏院门口,人头攒动,乱乱哄哄,争相买票。今天晚上,是由北平来的京剧名伶李瑞娘打炮,全本的《红鬃烈马》。几天前,海报一贴出去,就哄动了津门。一时间,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纷纷前来定下包厢。潘梦熊听得李瑞娘不但嗓音甜,扮相更是出类拔萃,便也跑来凑热闹。凡出入这样的场合,潘梦熊总是要柳香圃陪伴,才能玩得尽兴。
那时节,影戏院不对号入座,也没有满员一说。只要有人来听戏,即使观众挤得水泄不通,票房照样卖票。由于风传李瑞娘本是名门闺秀,因家境败落才下海入了戏班,在北平名噪一时,红得发紫。加之几家小报拿了贿金,在报纸上大肆煊染李瑞娘如何如何,更煽起了人们的好奇心。有些人与其说是来听戏,倒不如说是来瞧个新鲜。
大幕没有拉开,池子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你喊我叫,乱哄哄的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尤其是一些地痞无赖,竟把屁股坐到了女客席上,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叫骂连天。安静点儿的人,有喝茶的、有嗑瓜子的,有啃青萝卜的、还有吃水果的。跑堂的端着一盘热毛巾,见有招手的,不管隔着多远,刷地一下就扔了过去,而且准确无误。戏台两侧,竖着一幅雕木泥金对联:“好景目中收,观不尽麝月香云,莺歌燕舞;春风怀内抱,领略些温香软玉,桂馥芬芳。”
二楼的包厢里,潘梦熊和柳香圃边喝茶边嗑瓜子。身边两个油头粉面的女招待,嗲声嗲气地直献殷勤。
“五爷,”柳香圃将脸凑近潘梦熊的耳边说道,“我跟班主已经打好招呼了。听完戏之后,就叫李瑞娘去春香书院伺候您。”
潘梦熊笑了笑,没有说话。柳香圃重新坐正身子,一时心血来潮,偷偷在女招待的大腿上捏了一把。女招待久惯风月场,何等的乖巧。只见她趁机往柳香圃的怀里一滚,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倒把潘梦熊惹得笑了起来。
这时候,舞台上锣鼓家伙“台台哐哐”地响了起来。潘梦熊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舞台上看。他恨不得大幕早点拉开,看看李瑞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儿。不料想,池子里忽然一阵大乱。一批军警、特务打扮的人,潮水般地从门口涌了进来。任凭把门的伙计百般阻拦,却如何抵挡得住?他们非但不买票,而且还肆无忌惮地强占座位,遇有反抗的就大打出手,观众敢怒不敢言。倾刻之间,锣鼓声被喧嚣声湮没了。整个戏院里,乱成了一锅粥。原来还是兴致勃勃的潘梦熊,眼看着大戏开不成,甚觉扫兴。他知道戏院不把保安队请来弹压,任谁也别想控制住这么个乱糟糟的局面。
“五爷,”柳香圃说道,“您瞧这阵势,不把保安队搬来,这戏怕是唱不成啦!”
潘梦熊说:“我本来对《红鬃烈马》就没有多大兴趣,不过是为了来捧捧李瑞娘。算了吧,我们去春香书院听小曲儿!”
柳香圃一边用手偷偷捏着女招待的屁股,一边说:“也好!等李瑞娘卸了妆,叫她去春香书院给五爷来两段清唱,听起来更有滋味儿!”
两人说着,便站起身来。包厢门口的两位随从,忙打起门帘。潘梦熊一撩长袍,出了包厢。柳香圃顺手掐了一下女招待的脸蛋,也紧随着走了出去。
南市妓院“四大部”之一的群英后,几家妓院门前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半空中,照得门前一片红彤彤的。在几名打手的簇拥下,潘梦熊和柳香圃来到了春香书院。这时候,早有人赶上来打千问安,潘梦熊和柳香圃也不搭讪,径直走进大门,直奔楼上。